第5章
沈沅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同她对视,唇角温柔的弧度稍微提了提,眼睛里越发温柔。
四目相对,映晚低下头,闭了闭眼。
她斗不过这位大公主,人家的心思,寻常人当真比不过。这样温柔的跟自己亲近,若她说这人对自己有恶意,只怕会被人说不识好歹。
映晚叹息一声。
“姑母歇歇吧。”沈沅的声音再次传来,映晚看过去,只见她端着一盏茶给明淑长公主,温柔道,“可别累着自己了。”
明淑长公主接过来,苦口婆心的劝说:“你是个好孩子,可别被人带累了。”
沈沅道:“姑母放心。”
“你明白就好。”
两人说话声渐低,再也听不见,映晚收回目光,安安静静坐着。无一人主动和她说话,在满室热热闹闹的聊天声中,她一个人显得尤为孤独。
好在映晚并不在意旁人的态度,只拿了杯茶,小口小口抿着。
烛火摇曳,伴随着皇后的身影越发明亮,映晚跟着行礼,悄悄抬眸看了眼皇后的容颜。因是夜间,皇后并未带着白日里那般精致的妆容,素面朝天坐在那儿,美则美矣,脸色却苍白的可怕。
皇后的身体原是真的不好,白日里听她一声一声咳嗽,还当是假的。
映晚垂下眼帘,不明白为何身体都这样了,还要守着六宫事务不放。
难道有什么东西比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更重要吗?
皇后的声音响起来:“映晚,你过来。”
温温柔柔,和沈沅一般无二,这母女二人长得不像,说起话来的语气却绝不会错认。
今夜是给映晚接风洗尘的晚宴,皇后特意唤她亦实属正常,映晚双手交握在衣袖下,缓步走到大殿正中,皇后却不满意,摇了摇头,“到本宫身边来。”
又对侍奉的宫人道:“将郡主的桌案挪到本宫身边。”
映晚不大想过去,当着许多人的面和皇后坐一起,太过了。
可皇后金口玉言,她更是不好反驳,只能顶着一道道针扎般的目光,缓缓走上台阶。
明淑长公主果真又是先炸起来那个,不高兴道:“皇后娘娘,她是何等身份,座位竟然能凌驾我们之上?”
皇后拿帕子捂着嘴,咳嗽几声,呼吸急促。
明淑长公主顿了顿,默默坐下去,不高兴的偏头,却没继续责问。
映晚怔了怔,不由得感慨皇后的手腕,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就能逼得明淑长公主不敢多言。
设身处地想一想,映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问一句话,人家就咳嗽的想呼吸不过来,再逼问下去人家发了病说是你气的,你才真是百口莫辩。
除了忍着,还真没任何法子。
在皇后身边坐下,映晚如坐针毡,那群宗室贵女的眼睛要把她盯穿似的,一个比一个凶狠,独有沈沅温温柔柔笑道:“母后这么疼映晚妹妹,女儿就要吃醋啦!母后身边连姑姑都没坐过呢!”
顽皮的口吻,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儿对母亲撒娇。
皇后笑起来,“我不疼你吗?来,你也来母后身边坐……”
沈沅笑着站起身,竟真的走上来腻在皇后身边,丝毫不顾下面人。
映晚不禁有些敬佩。
一是佩服她面不改色。
二是佩服她和皇后一唱一和,暗搓搓就把自己的身份抬在明淑长公主之上。众所周知,这边的主位要比下头不知尊贵多少,今儿映晚是主客,坐在这里是客气。可沈沅方才特意说明淑长公主不曾坐过,可她大公主能坐,
言外之意,岂不是她要比明淑长公主更尊贵?
映晚摇了摇头,看着明淑长公主不以为意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同情。
那么精明的太后,怎么就养出一个傻闺女?
这样想着,映晚却怔了怔,苦笑起来。
其实,只有精明且宠爱儿女的父母,才会养出傻乎乎的孩子吧。父母把所有的风雨都扛了,她自然不用去掺和那些乱七八糟勾心斗角的事情。
算起来,这满殿女子,唯明淑长公主一人命最好。
谁都比不上。
尤其是她林映晚,正因自小父母双亡,在叔叔婶婶手下讨生活,才导致如今爱多想,放不下心。若有人能替她遮风挡雨,她何至于日日战战兢兢?
皇后笑着摸了摸沈沅的脑袋:“好孩子,母后让你跟映晚玩,你可听话了吗?”
沈沅笑眯眯道:“当然啦,映晚妹妹温柔漂亮,女儿喜欢她,以后会好好照顾她的。”
忽然被这两人提到,映晚只得报之以一个得体的微笑,带着嘉陵口音的语调软绵绵的:“多谢公主,多谢皇后娘娘。”
“映晚妹妹太拘谨了。”沈沅温柔地看着她,“在我跟前,不必如此。”
映晚被她看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难受,“我……我只是有些认生,并不是拘谨。”
“那就慢慢熟悉起来。”沈沅道。
映晚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酒过三巡,夜色愈浓,却见得一名小太监从外飞驰而来。
皇后正和沈沅说着话,见状顿了顿,问:“何事?”
“皇后娘娘,陛下带着诸位殿下过来了,请您前去接驾。”
“陛下来了?”皇后似乎很是惊喜,连带着下头诸多妃嫔都喜上眉梢,齐刷刷站起身来。
映晚跟着站起身,随皇后走下台阶,沈沅回头看她一眼,温柔的目光却有些暗沉沉的。
映晚心头一跳,怪异的感觉再次充满内心。
这是映晚第一次见到皇帝。和沈时阑很像的一张脸,俊美无俦,父子二人站在一处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其中一个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等沈时阑老了,大约就是这个模样。
还怪好看的,映晚心想。
她也就是想想,这种场合只能跟着众人行礼,乖巧地不行。
沈时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很快移开,快的无人能够察觉到,只皇帝瞥了自己儿子一眼。
叫了起,皇后温柔道:“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挥挥手:“今儿阿阑和文舟将人带回来,朕来见见她。”
他瞧着映晚,仔细看看,招手道:“丫头,到朕跟前来。”
映晚小步走过去:“臣女拜见陛下。”
皇帝看着她的脸,半晌悠悠叹口气:“都长这么大了,你出生的时候朕还抱过你,一晃都十六年啦。”
语气甚是怀念,还有几分伤感,“你和你母亲生的像,眼睛像你父亲……”
说着说着就停住了,似乎是再也说不下去。
映晚眨了眨眼,乖巧道:“陛下……”
皇帝回神,又是一声叹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阿阑,一路上你们没亏待这丫头吧。”
“没。”沈时阑面不改色,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皇帝倒也习惯了这儿子的脾气,笑着对映晚道:“他就这个臭脾气,不是对你。”
映晚不意皇帝竟然对自己这般和善,和善到不敢相信,连忙道:“臣女明白,太子殿下是给好人。”
话一落,皇帝突然笑出声,沈时阑的眼神落在映晚脸上,停顿许久才移开,“父皇。”
淡淡两个字砸下来,皇帝摇了摇手:“都别站着了,进去吧。”
他在笑什么,也没有人敢问,映晚只能带着一头雾水走进殿内,甚至不曾察觉沈时阑一次又一次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至于皇帝身后旁的皇子,却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进了大殿里,早就有宫人摆上了新的桌案佳肴,皇帝侧头道:“皇后安排的不错。”
皇后捏着帕子,喜悦不已:“多谢陛下夸赞,这是妾身该做的。”
映晚这才觉着她像个活生生的人,有感情。而不像之前那样,温柔的算计,心底却冷冰冰的。
皇帝看皇后一眼,移开目光对众人道:“都坐下吧,阿阑,你随着朕坐。”
皇帝一来,沈沅很乖觉地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安静地不正常。她自己回去没什么,只苦了映晚一时之间不知该去何处才好。
若说回原本安排的位置,可她的桌子还在皇后旁边,若真的直接坐下,又显得格外没有自知之明。
毕竟诸位公主,以及新过来的皇子们都乖乖在下头分开坐了,无一人逾越。
她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皇后全当作没看见,笑着对皇帝道:“陛下,今儿的酒是臣妾自酿的桃花酒,在桃树下存了三个月拿出来的,您尝尝看?”
映晚更尴尬了,小步挪着准备过去自己的位置。
皇帝却压根儿没有理会皇后,也没接她手中的酒,而是看向映晚:“这丫头太拘谨了,怎么还不坐下?”
他随手指了指映晚那张桌子,清楚明白地告诉映晚他应该去何处。
映晚心里感激不尽,咬着下唇走过去,“臣女这就坐下,多谢陛下关怀。”
沈时阑侧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口饮尽杯中酒,淡声道:“不好。”
皇帝跟着喝了口,亦摇了摇头:“香味太过,醇厚不足,皇后的酒还不够地道,不及东宫酿的。”
皇后脸色僵了僵,“臣妾……臣妾下次会做的更好。”
说不出的委屈难受。
明淑长公主在底下道:“皇兄这话好没道理,我觉着这酒极好,先皇后酿的也不过如此吧。”
第6章
明淑长公主的话落下来,好像春雷一样轰隆隆的,除却她自己的声音,天地万物都寂静下来。
满殿上百人,这一刻都像是集体失声一般,齐齐低头不语,杯盏和桌面碰撞的声音清晰无比。
映晚小心翼翼侧头瞧沈时阑一眼。
先皇后是他的母亲,过世许多年,被人这般大剌剌拿出来比较,他心里的滋味儿可想而知。都说死者为大,明淑长公主也忒不讲究了些,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映晚蹙眉,心里也觉得不大舒服。
若有人拿她的父母做筏子,就算卑微如她,应当也是要跟人生气的。
沈时阑饮酒的手一直没动过,琉璃盏中清透的液体从摇晃中平静下来,好似他的神情。
在万众瞩目当中,他手腕微倾,盏口侧下来,里头的液体汇聚成水柱顺着全部落在桌面上,又滴滴答答从桌案上滴下地板,落地时声音很轻,却使得全部人都屏住呼吸。
皇帝闭了闭眼,按住他的手臂。
“文舟,你母亲累了,带她回家吧。”皇帝看向坐在下头的赵文舟,神情温和不已,“你许久未回家,多在家中陪陪她,近日就免了给太后请安。”
赵文舟低下头:“臣遵旨。”
明淑长公主哗一声站起身,“皇兄……”
“明淑,别闹。”皇帝淡声道。
被赶出皇宫回家,甚至不许去见太后,对于一国公主而言是天大的侮辱,可皇帝偏偏说的像是在纵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回家去吧。”
明淑长公主连哭诉都无从开口,可她的骄傲不容许她真的就这样走了。
这位素来骄横的长公主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眼泪顺着就落下来,哭哭啼啼道:“皇兄,你……你怎能这样对我,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您不疼我了吗?”
皇帝静静看着她,过了好半晌,忽然拿起桌面上的酒盏冲着她砸过去,刚巧落在她脚边,碎裂成一片一片,液体四溅,沾湿了明淑长公主精致的衣裙,连眼泪都给人吓了回去。
明淑长公主愣愣站着,满脸不可思议。
皇帝摇了摇手:“你走吧,今儿给映晚丫头接风洗尘,朕不想跟你争执!”
赵文舟握住母亲的手臂:“娘,走吧。”
明淑长公主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气愤不已地转身离去。
皇帝低头揉了揉太阳穴,淡声道:“你们继续吧,朕先走了。”
皇后脸色泛起一抹失望之意,挽留他:“陛下不若再坐坐,臣妾让人备了陛下爱吃的点心……”
“送去养居殿吧。”皇帝打断她的话,“阿阑……”
他停顿片刻,看向映晚,道:“映晚丫头,你也来,随朕走走。”
映晚下意识看向沈时阑,眼中有些惊慌。她与皇帝头一次见面,一点儿都不熟悉,却要……
映晚有些害怕,算起来这满屋子的人,她最熟悉的还是沈时阑。虽然他为人冷漠了些,可映晚能依赖的人,也唯有他了。
沈时阑目光平静,回她一眼,自己站起身来随着皇帝走下台阶。
映晚心里安定了些,提着裙角小步跟在后头,随着他们走出殿门。
夜风凉爽,御花园里的风携着一阵一阵花香送过来,映晚踩着沈时阑的脚步跟着他,目光却落在他衣角的花纹上,金线勾勒的云纹随着走动好像真的一样,飘逸流动,分外好看。
“映晚。”
“啊?”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暗的声音,映晚一愣,下意识抬头。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无奈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凉亭道:“去坐坐吧,朕有些话想问你。”
沈时阑的目光落在自己衣角上,微微皱眉,波澜不惊的眼睛里也有些不解,好似困惑于她在看什么。
皇帝笑着看自己儿子,无奈摇头:“阿阑,天黑这路不好走,你扶着映晚。”
映晚连忙道:“臣女不敢,臣女自己走就好,太子殿下请。”
让沈时阑扶她?皇帝也想得出这种主意,映晚怕自己活不过今晚,要么被暗杀,要么直接就被活活冻死了。
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问题,皇帝却陡然乐起来,笑道:“自己走……自己走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