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一件好事,只是天子千不该,万不该,将何晏利用到极致,又对何晏处处打压,生怕何晏势力扩张太快,威胁到他的统治。
天子的心思,委实难猜。
纷纷扰扰的念头涌上心头,未央静静看着天子与何晏无声的交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子长叹一声,道:“罢了。”
“此事之后,朕与你的恩怨一笔勾销。只盼你心中记着朕的好,莫再像之前那般,对朕怀恨在心。”
天子声音苍老,动情说道。
楚王撇了撇嘴,冷笑一声,道:“你的命委实珍贵。”
“一条命,便抵了太子妃和她身边几百人的性命。”
未央不置可否,往台阶上看去。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何晏的面容,更听不到他说了甚么,只看到他长身如玉,莲青色的衣衫在一团鲜红色的羽林卫中间分外孤寂。
有那么一瞬间,未央很想走到他身边,抱一抱他清瘦挺拔的肩膀。
天子一声令下,羽林卫们纷纷往外撤去,楚王带着未央,在府兵们的保护下出了神仙殿。
而此时永宁殿里的燕王与蜀王,也没有辜负未央的期待,暗自派了府兵,偷偷将永宁殿控制起来,并悄悄散布消息,言楚王大逆不道,行弑君之举。
永宁殿的朝臣世家们不知神仙殿是何情况,更不知天子的生死,权衡利弊下,大部分人对府兵们分外配合——天子若死,小皇孙远在千里之外的雍城,荣登大宝的,不是燕王蜀王,便是那位敢于弑君的楚王。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少掺和天家的夺嫡事,明哲保身为好。
朝臣之中也有忠于天子之人,带着的侍从与府兵们拼得你死我活,好不容易逃出永宁殿,没走几步路,便遇到远远守在殿外的羽林卫。
忠心的朝臣上前询问天子情况,羽林卫们一问三不知,只说等待内城卫士们赶来,再将叛军一举消灭。
永宁殿与神仙殿各自乱成一团,楚王趁乱挟持未央出宫。
楚王本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但麾下谋士极为敏锐,偷偷瞒着楚王做了失败后的逃离之路。
楚王心中大喜,按照谋士们制定的道路兵分两路,返回封地楚地——楚地富庶,兵力虽不能与天子的北军相抗,但亦是兵强马壮,天子纵然恨极了他行谋逆之举,但燕王与蜀王仍在京中,天子投鼠忌器,未必敢对楚地用兵。
楚王行至安全处,见身后无羽林卫的追兵,便将未央放下。
十二月的天气,空中飘起小雪。
楚王深深向未央拜下,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未央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包裹着的厚厚纱布,没有说话。
楚王面色微尬,曲拳轻咳,道:“权宜之计,小未央莫放在心上。”
“待小王他日攻入华京城,任由你将小王捅上千万个透明窟窿。”
“你先活着回到楚地再说以后的事情罢。”
未央道:“快走罢。”
“再耽搁下去,羽林卫又要追上来了。”
——楚王这种一点就炸的性子,攻陷华京城的希望委实不大,能活着回到楚地,已经是上天对他分外照顾了。
楚王颔首,看了看未央衣领处,目光略作迟疑。
凌冽寒风吹着未央的发,未央迎着楚王伤感目光,刹那间,便明白了甚么。
未央从脖子处解下暖玉,递到楚王面前,温声道:“拿去吧。”
“太子妃若是知道有人还念着她的好,必会分外欣慰的。”
雪越下越大,落在未央温暖掌心,顷刻间便融化成水。
楚王慢慢伸出手,从未央手中接过暖玉。
拿过暖玉后,他双手捧着暖玉,缓缓贴在自己脸上。
他垂眸,长长睫毛处卷了雪花。
雪花很快融化成雾气,顺着他的眼角滑下。
“太子妃……”
楚王低喃,黄金战甲披着一层霜。
未央抬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
纵然皇权冰冷,纵然天家夺嫡残酷,容不得半点柔情。
可这个世道上,仍有那么一些人,护着心中摇曳烛火而行。
这个世界并非只有黑白两色,你怎样对旁人,旁人亦会怎样对你。
士为知己死,大抵不过如此。
未央目送楚王消失在雪原之中。
明晃晃的战甲披着雪,竟显得分外柔和。
楚王走后,未央将自己的鬓发打乱,把衣服撕成一条条,又在雪地里滚了几滚,发上沾满雪花与枯草,身上的血迹也逐渐凝固,未央方为满意。
这样一副趁楚王不备偷偷跑出来的分外狼狈样子,想来是能骗得过来搜捕楚王下落的羽林卫。
未央这般想着,循着记忆,冒着寒风,往华京城的方向吃力地走着。
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更冷也更大。
未央被楚王挟持时,只穿着小内侍的衣服,寒风拂面而来,她裹紧自己身上的单薄衣服,有些懊恼自己应该多穿点衣服再去救楚王。
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未央有些睁不开眼,视线越来越模糊。
意识彻底消失前,她恍惚看到一袭青衣纵马而来。
马蹄卷起雪块,又重重落下,最后在她身边停下。
鹅毛大雪将世界变成一片白,莲青色的衣带翻飞见,她看到那人阴鸷又满是关心的脸。
“阿晏?”
她实在太冷,声音被冻得打颤,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重重向后倒了下去。
她终于还是撑到何晏赶来了。
未央胡乱想着,黑色压了下来,她落到一个温暖怀抱中。
“傻瓜。”
耳畔似乎有人低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本王一定能活着回到封地!
何晏:呵呵
第73章
你才是傻瓜。
未央心中腹诽着。
为了一个女人,向天子妥协,不是傻,又是甚么?
话本里的掌权者,时常在江山与美人之间犹豫不决,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何晏选择的是后者。
天子功于心计,善于弄权,极难应付,一朝向他妥协,以后的棘手事必会接憧而来。
何晏此举,不是傻,又是甚么?
可是,她很喜欢何晏的这种傻。
何晏心中,她是独一无二最为重要的存在。
这种全心全意被对待着的深情,终抚平了她原本敏感不安的心思。
万种思绪涌上心头,未央陷入了沉睡之中。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她却感觉不到丝丝寒意,只感觉到身体分外温暖,呼吸间,是何晏身上特有的清冷幽香。
那幽香似乎有一种神奇魔力,让她睡得分外香甜。
近日来因楚王起事而忐忑不安的情绪,此刻悄然化解。
在何晏怀里,她甚么都不用想。
只需做自己便好。
雪,越下越大。
何晏解下身上大氅,用大氅将未央紧紧包裹着,抱在怀里。
随行的暗卫去附近寻马车。
何晏立在风雪之中,寒风呼啸而来,卷起枝头上的积雪,狠狠砸在何晏肩头,却不曾落在他怀中的未央身上。
偶尔有调皮的雪花,三三两两落下,点缀在未央稍稍露在大氅外的鬓发上。
乌黑的发,洁白的雪,混在一起,越发显得她肌肤胜雪,光洁细腻。
何晏眉头微动,吹起她鬂间雪花。
雪花飞舞间,他忽而想起未央曾经说过的话: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在堆银砌玉的景致里走上半日,看皑皑白雪落在肩头眉梢,如此一来,也算白首。
此刻他与未央的模样,大抵是符合未央话里的意境。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何晏眉头紧蹙,眸中闪过一抹冷色,极快地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与未央,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人,霜雪吹满头的退而求次,才不是他们的结果。
何晏抿了抿唇,垂眸看着怀里的未央。
或许是因为连日的舟车劳顿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现在的她软软的一团,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外面风雪极大,她食髓知味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吸取着他身上的热气,柔弱无骨的小手还扯着他的衣口,像是怕他离她而去一般。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睡得极香,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在梦中遇到了欢喜事情。
何晏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将未央抱得更紧了。
暗卫们寻来了马车与暖炉,停在何晏身边。
何晏抱着未央,轻手轻脚上了马车。
到底是仓促之间寻来的马车,轿内只铺着简陋的被褥,何晏用手探一探,略微有些硌手。
何晏蹙了蹙眉,解下外衫,扑在被褥之上,而后才将大氅里裹着的未央放上面。
雪路难行,马车艰难地行走在雪原之上。
大夏十里一亭,三十里设驿,暗卫驾车行至晚上,将马车停在官道处的驿馆,叩了叩轿框,请何晏下车休息。
轿内传来一阵窸窣声音,不一会儿,身着单衣的何晏抱着未央下车。
暗卫微微一怔,道:“主人,您——”
这么冷的天气,轿子里纵然燃着暖炉,只着单衣身体也是吃不住的。
“无碍。”
何晏脸色微微泛着白,面上没甚表情,目光在触及怀里的未央之时,眸间的冷色才会缓和三分。
“换辆马车来。”
何晏吩咐道。
这个马车,委实有些硬。
他自幼习武尚且有些难熬,更何况娇养着长大的未央了。
“是。”
暗卫连忙应下。
纵然何晏不吩咐,他也会连夜换马车——这个季节只着单衣,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
若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未到华京城,他家主人便先病倒了。
此地颇为富庶,驿馆修得亦是富丽堂皇,甚至还烧起了地龙。
何晏抱着未央走进房间,便觉热浪扑面而来。
绕过屏风,床榻上被褥虽远不及未央用惯了的料子,但也分外精美柔软。
何晏轻轻将未央放在床榻上,解开包裹着她的大氅。
大氅中,未央仍在睡,长长的睫毛卷而翘,小扇子一般横在她的眼睑处。
离得太近,何晏呼吸间的热气洒在未央脸上,她的睫毛便颤了颤,如羽毛一般扫在何晏心口处。
痒痒的。
下意识地,何晏伸出手,指腹轻拂过她的睫毛。
她的睫毛像极了她的性子,略微有些硬,可当他指腹轻轻下压时,睫毛便柔软地伸起了懒腰,像极了偷腥后的猫儿,于阳光下懒洋洋地晒着肚皮。
无端地让人软了心肠。
或许是睡梦中的未央感觉到有人在抚弄,她不满地撅了噘嘴,小声嘟囔一句:“别闹。”
因是在梦中无意识地说的话,她的声音软乎乎的,是何晏从未听到过的柔软娇嫩,像撒娇一般,软软糯糯的。
何晏微微一怔,动作微顿,慢慢收回手,眸光变了变,注视着床榻上的少女。
眼睑处不再痒,睡梦中的少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雪一般的肌肤受了热气微微泛着好看的红,像极了仕女画中的睡美人,处处都是赏心悦目的。
若是鸡蛋里挑骨头,她面上倒也有点瑕疵——与楚王分别后,她将自己弄得分外狼狈,眉心处沾了一点枯叶,枯草呈红色,如随手点上的花钿一般。
没由来的,何晏有些羡慕未央眉心的枯叶。
何晏手指张了张,片刻后,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覆在她的眉心,想将她眉心处的枯叶摘去。
沉睡在美梦中的未央体温有些烫,何晏指腹微凉,二者触在一起,何晏只觉得未央眉心的温度瞬间便传到了他的指腹,而后顺着手指,在他身体里点开火。
砰——
砰——
心跳的无端加速,面颊与耳侧跟着发烫,何晏眸光幽深,薄薄的唇紧紧抿着。
夜色静谧,屋里不曾点熏香,未央身上特有的子午花香,便飘在他的身侧。
他鼻翼微动,眸色变了几变,忽而有些明白,何为蚀骨女人香。
何晏轻抚着未央光洁额头,微微俯下身,眸光软了又软。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叩门声。
何晏微惊,瞬间缩回手,又将身体坐得板板正正,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缓声音说道:“进来。”
驿馆里的人,委实没有眼色。
何晏的暗卫出手阔绰,驿馆的小侍从越发殷勤,送来了茶水与晚饭,又叠声问何晏是否需要热水。
说完话,小侍从向何晏瞧去,只见何晏面色阴沉,如化不开的墨。
小侍从心头跳了跳。
——华京城的贵人都这般喜怒不定么?
明明刚才进来时,面上虽未带笑,但也是柔和的。
现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怎就变了一副脸色?
凌厉得像是出鞘的利剑一般,锋利危险,让人不寒而栗。
看完何晏脸色,小侍从默默收回了想要讨赏的心思。
何晏声音冷冷,小侍从忙不迭从房间退了出来。
晦气。
这般性情,当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小侍从心中腹诽着,按照何晏的吩咐,找来手脚勤快又干净的婆子,让婆子伺候未央梳洗。
怕婆子不小心与自己一样触怒了何晏,小侍从细细地嘱咐了婆子几句:“你别瞧着贵人模样生得好看,可性子却吓人得很,他瞧你一眼,乖乖,跟刀砍在脖子上一样。”
婆子听了小侍从的话,提心吊胆上了楼,叩响房门。
房里传来一声男子冷冽声音,像是一团雪迎面砸在婆子脸上。
婆子想起小内侍的话,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进了屋。
上天保佑,她不求贵人打赏,只求干完活后能囫囵出屋。
婆子磨磨蹭蹭走进屋,不敢抬头去看何晏脸色,只瞧到床榻上睡着一个姑娘,她的鬓发略有些散乱,面上也有些泥污,可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反倒给她添了几分乱世佳人的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