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这位双腿有疾、不受宠爱的宫女之子,成了宫里唇舌浪尖的谈资。岐阳宫里也是,几个宫女暗地里都悄悄在谈,说五殿下只怕要翻身了。
琴儿去谨姑姑手里领了月银回来,推门便嘀嘀咕咕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近来五殿下风生水起,名声大的很?”
朱嫣正坐在桌案后清清静静地摹字,她本擅簪花小楷,字迹清冽娟秀;但因自小帮着福昌写功课,也练就了一手仿写的本事,左手字能写出旁人七八分轮廓来。她将笔头在砚台里晕了墨,随口道:“他能有什么风生水起的?一个瘸子罢了,脸皮厚,还惹人厌,性子也不好。”
琴儿抽了钱袋的系带,将份例银子哗啦倒在手掌心里,点着指尖一块块地数,口里道:“前时奴婢从穿花廊过来,就听见几个姐姐与采芝说闲话,讲五殿下的宫里头如今有十来个使唤人,都是陛下精心挑出来的,只听五殿下的话,旁人理也不理。”
闻言,朱嫣停笔抬头,有些诧异道:“这…当真?”
“当真!”琴儿将碎银子收起来,又兴致勃勃说,“谨姑姑说了,入夏要置办新的首饰衣裳,虽说娘娘那里会给您多裁几身衣服,夫人也说了会送做好的衣裳进来,但指不准嫣小姐自己有心思呢,因此娘娘便提了月银份例,好叫您用的爽快些。”
朱嫣却没心思管什么月银、什么衣服的,只紧着眉头想李络的事。
陛下这样大张旗鼓的,若是叫裕贵妃起疑了,那可怎么办?那裕贵妃生性多事,还擅妒,要猜出李络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岂不是得闹翻了天?
琴儿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问道:“对了,小姐,过几日那罗大小姐就要进宫来赏荷了。您打算穿哪一身衣服?那罗大小姐前回给您找不痛快,这一回,您总不能叫她独占了风头,让几个皇子眼底都只有她。”
朱嫣想起罗凝霜,就觉得没劲:“皇后姑姑说了,叫我不得与她置气,放宽点心。她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一枝独秀,艳压群芳,我也管不着,索性随便穿穿得了。”
琴儿见她这么没斗志,心底有些惊诧。换做从前,若是哪家小姐敢踩着她的脑袋与大殿下说话,她是断断不会放过的,非要叫大殿下眼里只能看到她不可。怎么如今大敌当前,小姐却反倒一副任来任去的架势,根本无所谓了?须知赏花这样的场合,要是不好好打扮打扮,那是绝对不行的。
难道是——
小姐已经不大在乎大殿下,心底反倒记挂了其他男子?
琴儿越想越是如此。当是时,她轻声地咳了咳,一边作势关窗,一边道:“听说娘娘特地叫五殿下也要去赏荷呢,可见五殿下是当真要翻身了,如今连娘娘也记挂着他。”
果然,朱嫣抬起了头,怔怔问:“他也要去?”
“奴婢听其他人嘴碎说的。”琴儿撇撇嘴道,“对了,小姐既然随便穿穿,那奴婢觉着平日里那一身就挺好。”
“等等,”朱嫣站起来,走到了存衣服的箱笼前,抬臂掀了笼盖,探头瞧起自己的衣服来,“琴儿,我有条蟹壳青的裙子,上头绣了茱萸花的,你瞧见过没?过来帮我找找。”
琴儿见朱嫣闷头在箱笼里翻个不停,心里早已有了个大概。
还指望什么大殿下呢?小姐的心啊,早就跑偏了。别看她嘴上左一句“瘸子”,右一句“惹人烦”的,却把那人真的记在心里了。
但她做奴婢的,自然不会说破了,只听话地上去帮忙翻衣服,又殷勤地帮她挑首饰、搭穗子。两人折腾了半天,如要进宫选秀似的,总算挑出了满意的一身。
到了罗凝霜进宫来赏荷的那一日,朱嫣打扮得玲珑秀丽,到贤育堂前时,连朱皇后都一脸惊艳。
“哎呀,嫣儿可真是漂亮。”朱皇后搭着谨姑姑的手,左右端详着朱嫣的鬓发衣衫,心底又满意、又高兴,“平日里你都不如何打扮,今日这一身穿起来,当真是叫人过目难忘了。怎么你平时也不好好妆点妆点自个儿?如今是多青春的时候呐,竟叫白白浪费了。”
谨姑姑在一旁笑着揶揄道:“娘娘,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不是有赏花人来了,这花哪儿会开的这般艳丽?”
朱皇后当真被逗笑了,掩着唇笑起来,“就你会说话。嫣儿还未及笄呢,少拿人家寻开心。”又催道,“福昌和元君来了没有?赶紧上赏瑞堂去催催,别耽误了罗大小姐进宫的时刻。”
谨姑姑应声去了,从头到尾,朱嫣只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笑。
片刻后,她抿了唇,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履上一片云,耳旁似还回荡着谨姑姑的话。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女为……
悦己者容?
可悦她者,是谁?
第28章 荷花
去岁入夏, 陛下叫人在芙蓉池里多栽种了几株莲花,名曰“朱帘卷”。顾名思义, 自然是娇娇艳艳、红芳丹菲的一种莲, 花瓣一打,犹如朱帘轻卷, 美人立在帘后头粉腮带笑。
如今入夏了, 正逢开花时令,芙蓉池里一片红红绿绿。红的是朱帘卷,瑟瑟娇娇, 和胭脂似的点在绿莲叶底上;绿的是莲叶接天,层层叠叠, 和一整面华盖一般。
芙蓉池上跨了座桥, 青石的底, 汉白玉砌的栏杆,当心矗着几座亭子。正中间一座大的, 两旁跟着几个小的, 俱是八角飞檐, 桐油漆柱, 香樟美人靠细细密密围了一圈。
朱皇后与一双儿女,便坐在中心的亭子里。
福昌公主拉长着一张脸,一副不高兴的架势。因她讨厌那个罗凝霜,她原本不想来。但皇后左右催促,她才给了这个面子,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
李淳虽人在朱皇后身旁, 但目光已止不住地往外头飘去。
今日虽说是打着赏荷的名头,但主角是谁,他心底一清二楚。朱嫣与罗凝霜都临桥站着,一个伸手去够池子里的莲叶,一个只清清静静地立着。艳的似芍药海棠,静的如空谷幽兰,各有美致。
李淳原本不想要罗凝霜的,她性子太沉闷了,他实在喜欢不起来。但母后决定的事儿,他也没法说什么,娶她就娶她吧。更何况,如今父皇对五皇弟好像颇为看中;要是他再不用婚事拉拢罗家,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指不准五皇弟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呢。
朱皇后抿了口茶,见李淳一副坐不住的样子,心知他想和朱嫣说话,便笑说:“罗大小姐是客,嫣儿也是许久没得闲了。你过去与她二人说说话,尽尽主人家的心意。”
李淳心底一动,连忙道:“谢过母后。”罢了,便一撩衣袍,向着两人走去。
“表妹,罗姑娘。”李淳走到了她二人身旁,笑说,“日头晒得很,也不进亭子里去乘乘凉?方才母后叫人切了嫩瓤的西瓜来,你们要不要去尝一尝?”
罗凝霜一听李淳喊朱嫣“表妹”,心底就有些酸。朱嫣是表妹,是亲近人,自己是“罗姑娘”,生疏的很,多叫人不平。
朱嫣摇摇头,说:“还不口渴呢,一会儿再回去吃。”
李淳打量着朱嫣,只觉得她今日的打扮比平常更周到矜贵些,鬓上倒别一枚莹润玉梳,斜簪一支玉簪,上头开着细小的茱萸,花骨朵米粒那样的大小,栩栩如生。细碎刘海下头,娇娇的肤色在太阳光下轻薄得如透明似的,又像是经冬不化的细雪,叫人想捧在手心里。
“表妹,你这支茱萸发簪相当别致,雕工很是精细。”李淳左右瞧那支发簪,只觉得簪美,茱萸美,人更美,“这发簪是哪里得来的?”
朱嫣一愣,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唇角一牵,止不住地往上扬。“这发簪…这发簪是我偶尔得来的,大殿下便当我是买来的吧。”她说罢了,抿抿唇,将笑意压下去了。
不过,嘴角虽不笑了,但眼睛还是弯弯的,像月亮。
李淳看着她弯月似的眼,心底也高兴——表妹这模样,分明就是少女瞧见了意中人,心上月。想藏着欢喜,却又藏不住。
罗凝霜在旁看着他们二人左一句“表妹”、右一句“发簪”的,酸的都有些站不住了。她清幽地笑起来,道:“大殿下,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咱们去放风筝吧。”
李淳一听,也觉得好:“表妹,我们一道去放个风筝吧。”
但朱嫣提不起劲来,一点儿也不想和这两人去放风筝,便说:“罗大小姐是客,大殿下与罗大小姐一道去放风筝吧,嫣儿还想陪着福昌公主呢。”开玩笑,三人一道去放风筝,那定然是她与罗凝霜之间明枪暗箭的,烦都烦死人了!
李淳听她这么说,心里很感动。嫣儿真是大度又懂事,知道罗凝霜气性不高还小心眼,便自个儿退让了。等以后嫣儿过了门,一定得好好待她。
这样想罢了,李淳就对罗凝霜道:“那就让表妹与福昌待着吧,咱们去放风筝。”
朱嫣露出了真挚的笑容,点了点头。
眼看着大皇子与罗凝霜走远了,她才缓下心来,左右张望一阵。她见朱皇后与几个嫔妃正聚在亭边喂着芙蓉池里的锦鲤,人便如脚底抹油似地开溜了。
芙蓉池边有一排垂杨柳,细细绿丝沿着池畔垂作一道帘子。人自杨柳树后过,便只余绰绰一个影子。她提着裙摆,一路环顾,总算瞧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五殿下——”
杨柳枝上吊着一个小金笼,里头的鹦鹉翠羽红冠,豆大的黑眼乌溜溜地四处瞧。李络挑着一根细柳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这只鹦鹉。
他换了身衣裳,终究不是从前半新不旧的青衣了,一袭鸦青缀红边儿的衣袍,缎面笔挺挺的,颇是贵气;发冠高束,横别一支发簪,露出如玉的面孔来。他从前是清俊,如今便是华贵。朱嫣瞧着他,恍惚就在心底觉得,若他双腿康健,定会是个名冠京城的美公子吧,还哪有齐知扬什么事呀?
只可惜了,是个瘸子。
听见朱嫣的声音,李络侧过头,有些诧异地挑眉:“嫣儿?”
朱嫣听闻他这样唤自己,脚步急急一止,脸皮上蹭得腾起一层薄红。
“什么…什么‘嫣儿’?非亲非故的,五殿下这样喊,会叫旁人误会。”她挤着眉心,正正经经地说,“请五殿下还是喊我‘朱二小姐’吧。”
李络将杨柳枝搁在膝上,脸上淌出很淡的笑来。他从来是个冰雪似的人,哪里都清清冷冷的,眼睛也像一片白山黑水。可如今他看着朱嫣时那淡淡的笑,却一点也不冷,像藏在山巅后头的雪迎着日照,悄悄化开了。
“有什么要紧的,左右没有外人。”他说。
朱嫣听了,环顾一周,果见得四处没的旁人。她疑惑道:“听闻先前陛下给你拨了十来个人使唤,又是宫女又是太监的,阵仗大的很,怎么如今不见他们跟着伺候?”
帝后如今照拂他,他一身的行头都换了,太监宫女怎么不见了?
李络摇头,道:“用的不顺手,倒不如应公公一人足矣。且我习惯独处,不喜喧闹。人多了,终归是烦些。”
朱嫣听他说“习惯独处”“不喜喧闹”,一颗心轻轻下掉,有点儿惴惴。她牵了牵嘴角,说:“既五殿下喜欢独处,那嫣儿就不打搅了。”说着,脚步就迟迟慢慢地向后头退去。
“走什么?”他抬起眉眼来,说,“你又不是别人。且你特地过来的,我赶你走,倒显得我多薄情似的。”
朱嫣一听,恼色便炸开了:“五殿下瞎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恰巧路过此处罢了,何来‘特地’这一说?我瞧见这里杨柳景色好,这才过来看看的。不是有诗说,什么‘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隋主堤边……’什么来着?”
她只是随口提起一句诗来,没仔细过脑,此刻竟想不起这首前朝的吟柳之诗下半句到底是什么来了,卡在一句“隋主堤边”,反复两遍,颇有些难堪。
“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四路通。”李络接上了,唇角慢扬起来,“至于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就不告诉你了,你自己去记。”
朱嫣咳了咳,道:“总之,我是恰巧过来的。五殿下听明白了?是恰巧。恰巧!”
李络还没说话呢,柳枝上的鹦鹉已经扑棱着翅膀叫唤起来了:“恰巧!是恰巧!”
朱嫣一愣,心底有些尴尬,还有点儿想把这鹦鹉拔了毛,变成一只秃顶大公鸡。
这臭鹦鹉,聪明的地儿不大对啊!
李络着实想笑,说:“这里景色确实好,既能瞧见芙蓉池,又可赏杨柳枝。你都来了,别急着走,教鹦鹉多说两句话吧。”
朱嫣瞥他,拱袖垂手:“既然五殿下这般要求,那嫣儿也不敢抗命。”说罢了,就接过李络手里的杨柳枝,走到了鹦鹉笼子边。这鹦鹉新学了个词,正在得意洋洋地叫唤着:“恰巧!恰巧!”听得朱嫣想把它立刻按到锅里头去。
但她的心到底不在鹦鹉身上。装模作样地逗了会儿鹦鹉,她便侧过身去,轻悄悄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状似无意地问道:“五殿下有没有觉得……”
“嗯?”
“有没有觉得,今日,我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问罢了,笔笔直地站着,就像是画卷上的仕女,那姿态、那步子,还有衣裳的褶皱,都恰好是能让人看得最最清的角度。
李络闻言,扫眼去打量她——她今日确实与往常不同,更为丰容盛饰些。朱嫣平常为了藏锋,避让于福昌公主,向来打扮的清清淡淡,以免盖过了福昌的风头,惹来了公主不快。可今日她就没有这顾忌,不仅鬓上佩了珠玉,连衣裳都挑了一身惹眼的。里头有件嫩鹅黄的窄袖短衫,下系蟹壳青色的曳地裙,外头还披了件青柳色镶金丝的外袍,里里外外的,甚是华美招展。她的脸漂亮,本就是芙蓉芍药似的美,也经得住这样堆金砌玉的造作。只是这样几层下来,似乎有些,似乎有些……
李络皱了皱眉,小声说:“嫣儿,你怎么瞧起来比平常……胖了些?”
你怎么瞧起来比平常胖了些?
朱嫣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