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缘何…送我一柄匕首?”她有些不解其意。且这应当还是她及笄的贺礼!旁人都送珠宝首饰,钗玉绫罗,独独李络送的是匕首,她从未用过的匕首。
“此物乃是我母妃所留。”李络淡淡道,“当年母妃入宫时,太后娘娘将此物赐予母妃。这匕首名唤‘清冰’,寓意心如坚冰,清且不渝。顺带一提,太后娘娘也是从太皇太后手里得来的。如今,我将它送给你了。”
朱嫣听罢了,脑子里哐啷一片炸,手烫的险些握不住这宝贝。
这——这这这,可是李络的母妃的婆婆的婆婆——的宝贝啊!
第32章 朱府
心如坚冰, 清且不渝。
朱嫣可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柄匕首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纯嘉皇贵妃的东西, 兴许还是人家家里代代传给媳妇儿的宝贝。
自己和李络非亲非故的, 他竟随随便便拿出来送自己了!
她捧着小匣子,只觉得和手里捧了块烙铁似的, 怎么也握不稳了。她脑海里颠来倒去的, 最后归成了一个念头:她可不能收。
当下,她立刻闷头把匣子递回去,说:“五殿下, 这匕首太过贵重了,嫣儿不敢收。”
李络挑眉, 道:“叫你收, 你就收。”话说的很有分量, 分毫不让她还嘴。
她倔劲上来了,把头闷得更低:“五殿下, 请恕嫣儿不敢从命。”
少女笔笔直地站着, 低垂头颅, 从耳朵根到衣领缘, 袒出一道雪白晶莹的线来,秀丽动人。李络打量着她,说:“嫣儿,你若是不收,那我就不留情面了。”
朱嫣微怔,有些不解:“不留情面……五殿下是何意?”
“父皇才走了没多久吧?”李络扭身问应公公, “现在追过去,请父皇回来,用御旨请朱二小姐收下这个。想必父皇心底也是乐意的吧?”
朱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眼轻轻地挤起来——这个李络,果真是她熟悉的那个,卑劣无耻的性子!她不收他礼物,他竟用陛下来压她?!
“如何?嫣儿,你收还是不收?”他问。
朱嫣磨了磨牙,心里暗暗烦他。绕来绕去这么多圈子,不就是指望她收下他的礼物吗?连陛下都搬出来了,她还能怎么回绝?如今陛下这么看中他,怕是当真愿意回长定宫来,乐颠颠地颁这么一道旨意呢!
“恭敬不如从命,那嫣儿就收下了。谢过五殿下赏赐。”她说着,抬起头来,眼光还有些不服输的意思。
李络见她老实收下了,眼底袒露出淡淡的笑意来:“我本想送你些女孩子家喜欢的物什,那些绫罗绸缎,珠钗首饰。但想来想去,倒不如匕首合用。绫罗再美,也是软的;但匕首是带锋的,你拿在手里,便没人敢近前了。”
朱嫣听了,心里埋汰的不行。瞧瞧这人,上回说她胖,这回送匕首,可不是与这京城中的王公贵族们截然不同呢!
“好了,嫣儿先回去吧。”李络道,“我腿脚不便,没法出宫去参加你的及笄礼。届时,会派人去代我观礼。”
朱嫣又谢恩:“谢五殿下关怀。”
她捧着这道匣子跨出了长定宫前的门槛,在朱红灿金的宫门前扭头回看了一眼。春日里她才来这里望过一眼,那时她只觉得这里断壁残垣,衰颓凄凉,阴冷到她不想多待,那五殿下也是冷冷清清的。
可如今瞧着,这里竟然是全然不同的光景了,屋顶的琉璃瓦迎着阳光耀耀生辉,新鲜焕发,那高高的宫墙也显得轩昂雄伟;一枝绿萝探过了墙头,墨绿朱红,煞是好看。暖洋洋的夏风吹过来了,她眯着眼,额前的刘海儿蹭的肌肤痒痒的。
这样也挺好的。
朱嫣想着,捧着匣子朝宫道外走去。
走着走着,她便忍不住将匣子举起来,慢慢地贴近了自己的面颊。这锦匣没什么温度,清凉凉的,恰好降了降她脸上的热烫。
等她回到了岐阳宫,正好遇上谨姑姑站在廊前,指挥两个小太监爬上爬下地挂起夏日的薄竹篾子。见朱嫣回来了,谨姑姑带着讨好的笑行了个礼,道:“嫣小姐回来了?想必陛下是极为满意您的。”
朱嫣想起先时在长定宫里的事儿,不由有些红脸:“姑姑别揶揄我了,陛下不过是问了问平常爱做些什么,读不读书罢了。”
谨姑姑不点破她,只在心底笑。
皇后娘娘还没与陛下说过将嫣小姐许给大殿下的事,本想留着嫣小姐及笄后再慢慢谈的,谁料陛下也和自家娘娘一个心思,都相中了嫣小姐呢。
“嫣小姐自然是最好的,陛下自然满意您。”谨姑姑妥帖地说。
“……姑姑说笑了。”她有些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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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段时日,朱嫣收拾妥当,便要出宫回家准备及笄礼了。
这日她在皇后处用过饭后,又听了皇后几句“及笄后更宜娴静”的教诲,就出了宫门,乘着一方青竿小轿子到了商华门前。
万氏想念女儿想念得紧,早早打发了马车来接。若非她是当家主母,家中诸事繁忙出不来门,她巴不得自个儿亲自来南宫门前接人。
朱家的马车顶好认,白辕玉銮,红盖青帘,前头拴两匹毛发剔亮的骏马,后边跟几个褐衣小厮,还有个微驼背的老管家子在马车前打转。瞧见朱嫣出来,那管家立时洋溢着笑脸上来迎接:“二小姐!这儿走,这儿走。夫人想坏了您,在家中候着呢!”
朱嫣认出他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丁伯,些许时日未见了,瞧着还是这么精神。”
丁伯老脸一扬,眼底也有欢喜。他打年轻时就在朱家侍奉,也是自小瞧着朱嫣长大的。“小姐客气了!”他搓搓手,端了脚踏子来,又叮嘱琴儿道,“琴儿,请你家小姐上去。”
朱嫣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车帘子一落,就听到外头车夫抖马鞭的簌簌响声。她打起帘子一角,便瞥见皇宫的大红宫墙在慢慢退去,把着门儿的四个侍卫也渐渐地小了,变成了绿豆似的几个点。
朱氏一族住在城北,这宅子本是前朝王府,朱嫣的祖父受命为太子少保时,先帝赐下了这栋宅邸,令朱氏一族移住。因着本是前朝王府的缘故,朱宅的规格颇有些逾制了,绵绵延延的,正门口阔开五间,红青油饰、丹楹朱户,一瞧便不是普通人家。
马车近了朱府,远远的,朱嫣就在车窗里瞧见有几个人在大红宅门前探头探脑。仔细一瞧,原是母亲万氏跟前的两个婆子,另有四房的几个堂妹也在门口张望着。不知是谁先瞧见了朱嫣的马车,嚷了句:“二小姐来了!”这里里外外的,便如沸腾了似的,哗啦涌出来一群人。
等马车停下了,朱嫣撩开帘子,便见得母亲万氏的脸。
“总算是回来了,叫母亲等得心急。”万氏拿帕子揩下眼角,一副心酸的样子,“去宫里这么久,也不见得能回来几日,祖父母和姊妹哥哥都想着你,母亲更想。快让母亲瞧瞧,是胖了还是瘦了?”
朱嫣一见母亲熟悉的脸,也觉得心底酸酸。在家做姑娘千好万好,母亲疼着、父兄宠着,这样一比,入宫后的时日便多少有些难捱了。
“母亲,女儿一切都好。”她低声道。
万氏脸盘瘦,凤眼的尾儿轻挑起,面庞生的有些棱角,一袭蓝缎地宝相花纹的衣裙,手腕边儿衬了三幅飘扬的袖口,看起来颇为威严。不过平素里再威风八面、长袖善舞的人,见着了入宫许久的女儿,眼角心底也都柔化了,只顾着仔细张望朱嫣:“哎呀,是瘦了,瘦了。宫里头当差累的很吧?”
万氏身后的陪房马嬷嬷笑起来,劝道:“夫人,这还是在大门前呢!小姐刚下马车一定累得很,进去吃杯茶吧。”
万氏这才如梦初醒,笑道:“瞧我欢喜的,都不记得正事儿了!快进来,与你祖父母请安去。”说着,她领着朱嫣跨过了门槛,打从影壁下头过去,“你父亲和哥哥人在值上,还没回来。不过,今早他们留了话说会早点回家。祖父、祖母在堂里等你,祖父么,身子好好坏坏的不大安,还是老样子,你见了要多关切两句。”
花影照过画檐,一群婆子丫鬟,拥着万氏并几位凑热闹的小姐穿过垂花廊,到了朱嫣祖父母的院中请安。两位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都不大好,虽说见了朱嫣很欢喜,但说了两句话,也便散了。
给祖父母请安罢了,朱嫣终于回到了自己屋里,万氏也进来了,叮嘱着几个丫鬟再里里外外收捡一遍家什,物必要叫小姐住的舒坦。
“嫣儿马上就要十五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万氏眉开眼笑的,人坐在南窗下,亲自用帕子拂着香案上头几乎没有的灰,“及笄可是大事,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好吃好住,养的水灵灵的……”
她家嫣儿名气大,别说及笄后了,便是这俩月,都有不少想说亲的太太夫人上门来,东敲西打的,想问嫣儿的亲事。只不过她是一点也看不上那些人,客套都懒得客套便直接拒了。
真是说笑!那些个公子哥儿,没点公侯伯爵的世袭,也敢大着胆子上门来说合?更何况了,她家嫣儿是早就定好了的,势必要做大皇子妃,来日更是太子妃与皇后。
朱氏一族合门荣耀,出上几个皇后,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朱嫣在香凳上坐下,左右转头,见屋里摆设几净如新,一股子亲切味儿迎面扑来。回家虽然好,不过她心上还有块心事沉甸甸地压着,叫她没法笑的欢畅。
“母亲……”朱嫣绞了下帕子,低低开口道,“有件事,嫣儿一直挂在心上。这里也没有外人,嫣儿就直与母亲说了。”
“怎么了呀?”瞧见朱嫣似有话要讲,万氏挥挥手,对一众婆子丫鬟道,“你们先出去吧!”人自个儿在桌边坐下了。
“母亲,虽说嫣儿早就知道日后是要嫁给大殿下的。但是母亲有没有想过,姑姑可能是想叫我……做小?”朱嫣探过头,正正经经道。
万氏愣了愣,哈哈笑起来。
笑了好一阵子,万氏才点了下朱嫣的额头,道:“小丫头,年纪轻轻,心思倒想得多。你姑母敢叫你做侧室,看你父亲不冲到宫里头去,与她好好说说理!”
第33章 万氏
朱嫣的额头被万氏点了下, 痒疼痒疼的。
那头万氏还在笑,与她分说道理:“嫣儿, 你打小时便聪明, 怎么偏逢这种事儿会想不清?你姑姑虽说嫁入了皇家,可到底也是姓朱的, 怎会不帮扶着点母家?”
朱嫣揉了揉额, 蹙眉说:“母亲,我常在宫中,见皇后姑姑对那罗家小姐殷勤非常, 三五不时邀来宫中作客,还叫大殿下领她赏荷花、放风筝。那罗凝霜的父亲是通政史, 与父亲在朝上也是平起平坐的, 姑姑对罗大小姐这么好, 免不了叫人多想。”
万氏听了,攥着帕子细细思量起来:“这事我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我只道你姑姑还相中了罗家小姐, 却不知她这般殷勤。”
见母亲生疑, 朱嫣心里有了劲。她眼珠子一转, 试探道:“母亲, 若是姑母其实存了心,想叫我做侧室,再叫那罗凝霜做正妃,那可怎么办?”
说罢了,便垂了眉,委委屈屈的样子:“我堂堂朱家的嫡小姐, 是绝不做侧室的。要是姑母令我做侧室,那我就再不与大殿下来往了。”
万氏绞了眉,小声喝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把这些事儿挂嘴上?有母亲在,轮不到你忧心忡忡的!”
话虽这么说,但万氏还是起疑了。
先前只当大皇子妃的位置十拿九稳,便一直没做多想。毕竟皇后是老爷的亲生妹子,不信她,还能信了什么外人不成?如今听嫣儿说起皇后对那罗家姑娘这般殷勤,万氏不免多想了几分。
朱嫣绞着手帕,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时不时偷看母亲两眼,嘴里小声嘀咕道:“母亲,若不然,等我及笄后,便别再说与大殿下的亲事了,省的到时候谕旨下来,嫣儿做了侧室,平白叫人看朱家笑话。”
万氏想也不想,安慰道:“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有父亲、母亲在,哪里委屈的了你?咱们朱家的女儿,可不是区区一个侧室之位便可打发的!你自小便娇贵,若非是皇子正妃,又哪里配的上你!”
朱嫣一双手攥紧了膝上衣料,语气别别扭扭的:“那也不是非大殿下不可……”
万氏权当她在闹脾气,又哄说:“你在气头上,自然乱说话。等你回过神来,又要懊恼说了这些了!自小时起便这样任性,几时能改了这毛病?”
朱嫣撇嘴,安静不说话了。母亲好强,再与她争论,那便讨不着好处了。
万氏左右思量一阵,还是打算等老爷回来了再去商量。她又与朱嫣仔细寒暄一阵,说了说屋里添了什么物什、多做了几身衣服,便去后院里忙活了。及笄礼近,许多事情要打点,光是宾客的排座就够万氏喝一壶的,如今正是最忙的时候。
入了夜,府邸中华灯初上。朱嫣打开窗来,便瞧见缀着青苔的地上碗口那么大的黄晕,轻摇慢晃,是灯笼光自纱里透下来了。夜风徐徐,吹来一阵阵夏虫的梭梭叫唤,令夜色平白热闹许多。
朱嫣托着腮瞧院子外头的竹林夜月,心思便有些飞了。
不知如今宫里头,是怎样的光景?岐阳宫自不必说,福昌殿下一准正对着倒霉的秦元君发脾气,皇后姑姑也许刚用罢了晚膳,正在念佛。但长定宫那里就说不好了,谁也不知道李络会做些什么。
读书?雕簪子?写文章?还是对着药碗出神?
这样一想,朱嫣又记起先前李络赠给自己的匕首来了。她缩回身子,翻箱倒柜的自箱笼里拿出那道长长的匣子,将名唤“清冰”的匕首抽了出来。这匕首锋刃锃亮锃亮的,雪银银的一片,几可照出她的面影来,是个宝贝。
心如坚冰,清且不渝。
也不知当初纯嘉皇贵妃得到这柄匕首时,是怎样的心情?
她正拿着匕首把玩,琴儿端着脚盆进来,被她拿着匕首的样子狠狠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一盆子的热水:“小姐!您您可不能想不开呀!”说着,便胡乱把面盆放在地上,冲进了珠帘后头去,想要夺她的匕首。
朱嫣见琴儿慌慌张张的,笑出声来:“傻丫头,你在想什么呢?”她轻巧地把匕首收起来,“我可没什么想不开的,不过是瞧这匕首好看,多看两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