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在韩燕京中一别,钱誉和白苏墨前脚离开, 听闻当夜钱家老宅便失了火, 苑中还烧死了一个丫鬟,他心中料想应当不是普通火灾。
想钱家这样的老宅子有百余年之久, 修建的时候便考虑过走水之事,更何况钱府里还有一片鎏金湖,火势扑灭应当快, 哪会这么轻易到烧死人的程度?
除非是有人特意纵火!
添了些助长火势的东西,才会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他想过钱家在京中的仇家寻仇,也想过巴尔人,但若是后者,便实在有些太耸人听闻了些。
若非从沐敬亭口中听说是霍宁派了杀手来苍月刺杀白苏墨,逼国公爷就范,他许是难以置信。
手段竟然龌龊到了此种程度,也嚣张到了这种程度。
巴尔一族惯来骁勇善战, 他也想当然认为为首的霍宁凶狠残暴,却不料此人也是背地里阴狠狡诈之徒。
派人绕到战场后,杀对方亲人逼对方就范,这等手段太过让人不齿。
也亏得当日钱誉与白苏墨连夜起程去了明城 —— 否则,也不知他二人会不会在钱家老宅遇险, 许金祥只觉后怕。
而也幸好当日钱家在新宅设宴时, 钱誉和白苏墨相邀, 他与夏秋末同去了, 后来白苏墨不想他们再多折腾,留他们在新宅处,否则,只怕夏秋末当时也会被吓倒,许是还会被牵连。
他背脊发凉。
只是,霍宁既都派了杀手到燕韩国中行杀人放火之事,那钱誉同白苏墨去明城的这一路也未必安稳。
白苏墨被劫一事沐敬亭并未说与他听,他并不知晓。
只想着钱誉和白苏墨是跟随国公爷一路从明城来的渭城,遂也没有多问。
许金祥忍不住叹道:“国公爷真要答应茶茶木提议?”
方才沐敬亭是告诉他,国公爷想要冒险,以自身作诱饵,引霍宁上钩取霍宁性命。霍宁本就是杀白进堂之人,若是此番绞杀霍宁成功,那国公爷既亲手报了杀子之仇,也能免去边关几十万将士浴血奋战。
兴许,正是这场大战的转机。
眼下两国都在边关大举屯兵,一旦开战,决然不是三两月能结束之事,战事拖得越长,殃及的还是周遭的百姓和驻军。
这些话沐敬亭原本不应当同他道起,但他一再追问沐敬亭可是要去战场,沐敬亭只得将此事说与他听,勿让他担心添乱。
许是这场仗,真的不会打起来,会以霍宁的死草草结束罢了。
沐敬亭应道,“国公爷认定的事情,应当轻易不会更改。当局者迷,便是跳出国公爷的视角,兵家之道,也应冒此险。”
许金祥不觉迟疑:“那你呢?”
他追来此处,是因为他的缘故,许金祥太过了解他:“沐敬亭,你可要跟国公爷一道去?”
沐敬亭的双腿断过,眼下恢复成这样已是不易,但战场上一旦生了变故,沐敬亭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他担心沐敬亭。
沐敬亭眼中黯然:“我想去。”
许金祥迟疑:“你这幅模样,去了也是给国公爷添乱!”
他有意将话说得极重,好让有人死了这条心。
沐敬亭转眸他。
许金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遂而咽了口口水,语气缓和,解释道:“有国公爷在,又不需你运筹帷幄帮衬,顾阅、严莫、褚逢程几人跟去便是了。霍宁又非善类,哪能如此轻易交出性命,现场定然免不了恶战,这些人届时都在拼命,若是真出了事端,让旁人如何分心救你?”
许金祥顿了顿,低下眉头,轻声道:“你又如何自救……”
他是恼火沐敬亭从未想过这些。
更恼火的是,早前他北上明城驻军处都未同他说起,他竟还是因为与夏秋末同行,才在白苏墨知晓的他去了明城驻军处。
眼下,若非他一再追问起,沐敬亭许是也不会告诉他想要跟国公爷去冒险。
他知晓国公爷在沐敬亭心中的位置。
但他自己眼下是何模样,这些年熬过了多少阴暗才能重返朝堂,这其中的艰辛他自己不知晓吗?
许金祥扣紧双手,低头下去,没有再吱声。
只是时间过得越久,他越是知晓,沐敬亭若是不去,便会是心中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死结,若是国公爷此行回不来,他更会因为没有在最后时候伴其左右而愧疚终身。
许金祥敛眸。
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明白,才越发觉得无能为力。
沐敬亭亦知晓他说的都有道理。
只是他心中亦有他心中的打算,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未置可否。
“沐敬亭!”许金祥终是忍不住先开口。
“不可以。”沐敬亭亦斩钉截铁,冷言冷语。
许金祥瞪圆了眼睛,诧异看他:“你……”
稍许过后,许金祥眼中还有震惊。
沐敬亭瞥目看他:“便是你我知交,我亦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许金祥恼火:“士为知己者死,况且,我也未必就会死!”
轮到沐敬亭恼火。
他也是头一般听到如此解释的。
沐敬亭噤声。
许金祥软硬兼施:“沐敬亭,我改主意了,我不拦着你去,我同你一起去成不成?”
他同他一道去,若是出了事端,他还能护他安全。
至少,还有他在。
许金祥一脸期许。
沐敬亭冷眸,没有应声。
许金祥知晓软磨硬泡怕是都不行,便拍桌而起:“沐敬亭,谁说我是专程为你去的……”
沐敬亭继续瞥目看他。
许金祥轻咳一声,郑重其事道:“京中人人都道我是许相的儿子,京中头号纨绔子弟一个,终日游手好闲,鱼肉京中百姓,除此之外,我在旁人眼中一无是处!此番出来的时候,我已同我爹夸下了海口,从此之后改邪归正,定要做出一些事情来,让他和娘刮目相看,也让自己心仪的姑娘刮目相看。沐敬亭,此事你拦不住我,我自会去寻国公爷,我就不信国公爷会拦我,他若拦我,我就死皮赖脸跟去……”
沐敬亭一脸哭笑不得。
许金祥明志结束,重新坐下来,同他继续道:“将心比心,沐敬亭,国公爷去了你不去,你心中不安,但倘若是你去了,我都跟到这里来了,未跟去,我可会心安?”
沐敬亭微怔。
许金祥端起茶杯撞向沐敬亭的茶杯,又道:“等这一趟回来,就把早前我俩埋得那几坛酒挖出来,好好喝上几日!”
沐敬亭忽然低眉笑起来。
许金祥也跟着笑起来:“听说傅老爷子前些年埋了好些酒……”
沐敬亭便也端起茶杯撞向他的茶杯。
两人笑不可抑。
许久之后,许金祥才缓缓敛了笑意。
他似是许久未曾见沐敬亭这般笑过了。
却不想是在渭城此处。
他忍不住道:“沐敬亭,你以后日日如此便好了,还同早前一样……”
早前他认识的沐敬亭。
沐敬亭亦转眸看他:“有谁是一成不变的?你我做到心中想要的模样便好。”
许金祥微滞,继而颔首:“说得好,何必计较早前如何,眼下是如何,当是如何。”
沐敬亭拍拍他肩膀。
他心中亦忽得释然。
一个人或遭逢变故,或遇到一个人,或有一段际遇,他的心性都不必与早前相同。他从前是苛求沐敬亭了,他同他知交,便总希望他回到以往意气风发的模样,但走过一段低谷,心性又何曾会与年少时相同?
也不应当相同。
他们都已到了需要帮家中撑起一片天地的年纪。
许金祥忽然想到:“那白苏墨……”
沐敬亭笑笑,凝眸看她:“可还记得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我同你说得什么?”
许金祥零零碎碎想起:“你说……我好像寻回了一个妹妹……”
他再次端着茶杯撞他的茶杯:“这不就得了。”
他有些楞:“可那是早前……”
沐敬亭不以为然:“与早前有何不同?”
许金祥解释道:“那时候,安平郡王上门退亲,白苏墨是同你说了的,她要同你定亲,你心中也是喜欢她的,也维护她,还让我在京中照顾她,你……”
沐敬亭温和笑笑:“她是脑子犯糊涂,你也跟着脑子犯糊涂?”
许金祥有些听不明白了。
沐敬亭应道:“苏墨未喜欢过我,我亦喜欢过她,只是自她入京起,我便寻回了一个妹妹,需得处处照料的妹妹,有时候小心思聪明,有时候一根筋犯浑,只是她犯浑的时候,你还说不得……”
许金祥稍楞。
沐敬亭低眉笑道:“苏墨就是我妹妹,托你照看她,是因为我不在京中,她亦有犯浑的时候,而且泛起浑来的时候,什么事都可以没有理由。有些事就可不必让她知晓,做了便是,否则,她还有一大堆理由与你争辩,说你管她管得太多……”
许金祥嘴角抽了抽。
沐敬亭继续道:“”我若是喜欢她,即便国公爷阻拦,我亦会不会放手;她若喜欢我,即便国公爷阻拦,她也会如同今日喜欢钱誉一样,冲破重重阻拦。”
许金祥似是有些反应过来。
沐敬亭再度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喜欢夏秋末,可会将她拱手让与旁人?”
“自然不会!”许金祥应得倒快。
沐敬亭清浅笑了笑:“我亦不会。”
他抬眸看向天边,正好日落,夕阳余晖洒满了整个苑落,他淡淡垂眸。
(第二更起程返京)
“许金祥,你是来寻敬亭哥哥的?”见到许金祥,似是白苏墨才是最意外的一个。
月初的时候,她与钱誉才在钱府见过许金祥和秋末,那时候,是说许金祥正好有事与秋末同行,后来亦会同秋末一道离开,白苏墨料想他应是回京了,却不想在渭城城守府见到他。
许金祥是来寻沐敬亭的。
白苏墨心中才似是猜到了些端倪。
早前游园会时落水,明明是得了许金祥相助,事后,他像浑然不知一般,绝口不提此事。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与许雅交好的缘故,许金祥的性子又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许是不愿同她多提起,她也不好主动去问。
可眼下,才似是想通透。
两国大军压境,随时可能爆发战争。
当下边关是最紧张的时候。
能在此时来渭城寻沐敬亭的,又怎么会是泛泛之交?
许金祥同敬亭哥哥交好,而且,一定是很好。
白苏墨心底澄澈。
许金祥亦知道瞒不住了,“白苏墨,其实……”
他转眸看向稍远处的沐敬亭和钱誉两人,他二人正说着什么事情,目光并未像此处看来,周遭也只有他与白苏墨两人。
许金祥心中掂量稍许,才继续道:“白苏墨,其实自沐敬亭离京后,他一直托我在京中照顾你,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游园会那次,我见你在园中许久未回,担心出事,才会满园子寻你,刚寻到湖边,恰好见到钱誉拉着你跳水,身后黑压压的一片马蜂委实也将我吓了一跳,幸得有钱誉将你救起,我才沿着湖边去寻你们。此事本就不宜声张,我当时见钱誉也是口风紧,便想此事最好就此了了,不要节外生枝。”
白苏墨眸间潋滟,没有应声。
许金祥叹道:“白苏墨,敬亭一直很关心你。”
他说的,她都已知晓。
那时候她只知爷爷逼沐敬亭离京,沐敬亭也听爷爷的话离京,一句话也未留于她。
她曾想过,经此往后,许是沐敬亭再也不会回京,她许是再也不会听到有关沐敬亭的任何消息,但她心中难过的是自幼对她最好的敬亭哥哥,却在走时悄无声息。
我不需要旁人同情,尤其是你。
这句好似烙印一般,深刻印在她心底。
她曾见过他年少时最骄傲的模样,也曾见他跌入过谷底,暗无天日,与他,许是永远不愿再记起,兴许不愿再记起的,还有她这个人。
但她不知晓的是,便是他离京,也托了许金祥和流知照顾她,也并非毫无关心。
他的关心,只是从未让她知晓罢了。
白苏墨攥紧掌心。
好似藏在心底多年的心结得解,虽来得有些晚,却也来得足够宽慰人心。
许金祥又叹道,“沐敬亭是说,你看起来诸事平和,在京中也不会主动与谁有过节,但亦有犯浑的时候,而且犯起浑来的时候,做什么事都可以没有理由,所以让我务必在京中照看与你,只是有些事就不必让你知晓了,否则往后若是让你知道,你会嫌他这个哥哥管得太多……”
白苏墨眸间已泛起些许氤氲,嘴角却挂起丝丝笑意。
许金祥恼火:“白苏墨,你这究竟是哭是笑啊,若是哭了,先不说国公爷,这两人就能将我骨头都拆了。”
白苏墨又破涕为笑。
有些事,点到为止,她心中惯来明了。
“那秋末呢?”白苏墨遂移了话题,“你来了此处,可是她一人回京的?”
说到此时,许金祥淡淡垂眸。
—— 许金祥,我若是你,便去做心中想做之事,去做心中觉得该做之事,男子汉大丈夫,如此优柔寡断做什么?
—— 若你未去,沐敬亭不幸命丧边关,那你日后每一日都会悔不当初,一声都不能安心。
她竟才是最了解他心思的人。
许金祥深吸一口气,朝白苏墨笑道:“她是一人回京的,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就回京寻她。”
白苏墨低眉笑笑。
许金祥又道:“白苏墨,有件事想托你。”
白苏墨目光里有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