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见颔首,他又笑着摇头:“阿耶却觉得不然。”
燕潮见倒没料到圣人会不应允。即便容洵没有她口中所说那般恶劣,依他品行,也当不得驸马。
“嫮儿若真不看好,阿耶自然能将他除名。”燕承屺话头一转:“只是嫮儿得答应阿耶一个条件。”
燕潮见面露僵色,他视若无睹,反而垂首轻抚起手上的青玉指环,“元家小子和江世子,品行兼优、才学出众,论家世,论相貌,说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儿郎也不为过。可不比容三郎强百倍。”
“嫮儿便在这二人里头挑一个,下月给阿耶答复。如何呀?”
燕潮见是寒着一张脸走出圣人宫室的。
敛霜并秋末候在殿外,看见燕潮见大步行来,后边还费劲追着一个给使。
“贵主,贵主……哎哟喂,贵主您慢些。”给使好不容易追上燕潮见便收了一记冷眼,“马公公不必送了,回吧。”
马盛平乃御前大总管,是圣人身边的红人,也就只有燕潮见敢对他这般的不客气。不过他自然得笑脸收下,还忙不接迭地感恩贵主关怀。
说话间,自甬道上拐进来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八人抬步辇,四下宫婢簇拥,后头跟着数十玄甲亲卫。
这般阵势,不必细瞧也知那步辇上乘的是何许人。
敛霜只瞥一眼便恭敬垂下首,暗惊果真被贵主猜中。
马盛平自回去通报,燕潮见三人立在宫室前,等着那抬步辇摇摇晃晃悠然行至身前。
宫婢亲卫并八人给使皆垂首行礼唤“公主大安”。步辇低垂的玄紫帷幔被风轻轻掀起一角,有人缓缓下辇,上前半步,冲燕潮见垂首做揖,唤了声“阿姊”。
太子燕景笙。
年不过十五、六岁,头垂着,只能看见他白净的下颌并纤瘦修长的手指关节,冠上白珠九旒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一摇一晃。
待燕潮见掀掀嘴皮说了句“竟与你撞上,倒是不巧得很”。少年人方才抬起头来。
冷丽的面容与燕潮见有八分相似,长睫如扇,背脊挺直,神色端庄淡漠,如一尊贵气凌人的玉雕娃娃。
听见自家阿姊这番略有挑衅之意的话,他低垂的眼睑轻轻颤一颤,面如止水道:“景笙以为阿姊居观中半月不回,定然已出家做了姑子。倒没料到今日还能再见。”
他说完又一揖,于五步开外处绕过燕潮见,径自朝宫室内走去。
后头的燕潮见微侧眸,冷眼瞥着他渐行渐远,面上神情都没变过一下。
燕景笙迈进御书斋,拜见过圣人。
燕承屺在案后悠悠把玩着紫毫笔,“容家那小子倒有些手段……你阿姊似乎还从不曾为哪个郎君这般多言过。”
下头的燕景笙漠然垂下眼帘。
——
晋陵公主与太子殿下不和,见面便针锋相对乃是家常便饭,连圣人对姊弟二人之事都不曾有只言片语,宫人们便更不敢置喙。
所以秋末才觉得奇怪,“敛霜姐,方才殿下过来时你为何那般惊愕?”
敛霜心中有事,摇摇头:“许是太久没回宫,有些不惯。”
秋末没有心眼,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便点点头“噢”一声不再多言。
从明安殿出来,燕潮见乘上华车回了自己的宫室。方才下车,宦官贺福全便领着一众宫人上前跪拜,齐唤:“恭迎贵主,贵主大安。”
燕潮见掸掸衣襟,漫不经心地问他:“前日让你在雨中跪了一天,可怪我?”
晋陵公主不回,遭殃的自然是他们这批近身侍奉的宫人。圣人下令让他们跪,他们便老老实实在雨中跪了整日。
贺福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奴不敢。若是能将贵主给跪回来,别说跪一天,就是跪上十天八个月,奴也甘愿!”
燕潮见冷哼一声:“你倒是口齿伶俐。”
贺福全眉开眼笑,忙叩首谢恩:“奴不敢。”
公主不在的时日,丹阳殿的宫人们也一日不能歇息。
殿内春藤花树、亭台水榭、雕砌阑干、飞鸟池鱼都得有人打理。总管贺福全自去别院回来后腿疾复发,下头的宫婢要顶上的差事便更多。
今日公主回宫虽是事发突然,宫人也并不慌乱,一切按班就部。
燕潮见步进寝殿,穿过层层紫檀仕女画屏,殿内角落搁着一方铜镶玉香炉,炉中丁子香萦绕宫室,白烟袅袅。
宫婢们鱼贯而入,托盘的、端盆的、捧衣的,数十人站定一排。敛霜上前伺候燕潮见换上黛青色轻纱短襦,将肩上帔子绕垂至腹前。
她神情如初,只是微顰的眉间暴露了心中所想。燕潮见只消一眼便知她思虑,明知故问道:“方才撞见太子分明是碰巧,可我先前却笃定他会头一个来见我……为何?”
敛霜手一抖,仓皇跪下:“婢子不敢妄加揣测贵主。”
“起来吧。”燕潮见淡道,“圣人都猜不透的事,哪儿是你能想明白的。”
话音方落下,有宫人在门扉外轻唤:“贵主,王给使求见。”
王给使是太子身边的宦官,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凤眸一瞥门外,“人呢?”
“已在殿外候着贵主。”
燕潮见没让人去请他入内,自带了几个宫人出去。
她那个胞弟会遣人上门,实属反常。
王给使正杵在殿外台阶下,瞧见燕潮见,忙躬身急走几步上前拜见她,“公主大安。”
燕潮见掀掀眼皮,“今儿是吹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王给使两眉高挑,忙不接迭地谄媚:“哎哟贵主这可是折煞奴了。若非有事,奴也不敢叨扰贵主。”
他道:“是殿下养的猫儿丢了,宫人们从昨日起里里外外找了一通也没找着,奴这才……”
“哦。”燕潮见道,“原来是觉得猫儿跑到我这儿来了。”
即便是当朝太子,晋陵公主的宫室也不是他们想进便能进的。是以燕潮见前脚刚回宫,他后脚便马不停蹄地上门来了。
“奴不敢,奴不敢。实在是那猫儿殿下稀罕得很,奴这才斗胆来请示贵主。”
燕景笙是养过一只通体无一丝杂毛的白猫。平日无事便能瞧见他怀中抱着猫儿,静坐于湖心水榭中品茶下棋。只是每每瞧见自己走近,便会将细长的眉轻轻一颦,起身离去。
她忆起方才燕景笙冷漠的侧颜,当面不愿问,这会儿倒拐着弯地遣人来问。旋即嘴角一扯,应下会替太子找猫,给使这才叩首谢恩,打道回去。
贺福全听闻此事,当即唤来宫人问话,却都说不曾见过白猫。
燕潮见漠不关心,只吩咐寻到了就送去,寻不到便罢。如今正是春寒料峭时,那猫儿在外头待太久只怕也活不成。
贺福全可不这么想。他比敛霜跟着燕潮见的时日还要长些,眼看着贵主和太子间这般的势同水火,心底很是着急。
姊弟决裂一切都要归根于五年前的那起事。可如今已过去了这么些年,二人关系仍不见缓和。
——这只走丢的猫儿说不准就能成姊弟冰释的关键。
贺福全打定主意,自己得找到那猫儿替贵主送去给殿下。
——
皇城西北,如心亭一角。
容洵一身墨色襕袍,倚坐于亭中阑干,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拎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
这是只小猫,此时被他揪住后颈,悬在半空的身子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
他端详片刻,想起这猫似乎是太子的物什。
方才路过此处,听见亭边桂花树上有猫儿低呐,他便跃上树将它救下。
容洵双眸微掩,冷若寒霜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探究。
还未等他再细看白猫,就闻身后有宫人走动的声响。他旋即将猫儿掩入长衫,几个小宫婢已行至亭边湖畔。
“都一个多时辰了,连根猫毛都没找着。”宫婢抱怨。
“再找找吧,贺公公说了,若能找着猫儿,回头便是大功一件。”
“大功一件?什么大功?”有人低低一笑,“莫非是能去太子殿下身边当值不成?”
旁边的宫婢立即笑骂她:“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话若让公主听着了,指不定怎么收拾你。”
几个宫婢笑作一团。
容洵懒散靠在阑干之上,听着远处宫人说笑,极低地从鼻子里哼了声。
“公主也在找这只白猫啊。”他眸中有寒光涌动。
第一卷 第四章
燕潮见前脚刚把胞弟遣来的人打发走,后脚圣人的赏赐便到了。
车马排满了整条甬道,无外乎是些彩缎锦绸、金玉器玩、胭脂水粉并几车珍稀果馔。
燕潮见是唯一的嫡出公主,万般隆宠自不必说,就算与太子不亲近,圣人也用不着以这种方式来宣示她在皇城中的地位——在圣人那里,燕景笙这个准太子可都得往后稍稍。
这些赏赐只不过是圣人暗地里的安抚罢了。
燕潮见瞥着宫人一箱接一箱地往殿内搬那些金银珠宝,内心并不如何动容,甚至还懒洋洋地又往嘴里送了颗沾满糖蒸酥酪的樱桃。
贺福全却像是自己得了赏赐似的,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奴还当贵主这回定惹了圣人不快……”话未说完忙扇了自己一个巴掌,“瞧奴这嘴,奴该死奴该死!”
自己半月不在,皇城里头有些人自然坐不住了,也不怪贺福全惶惶。她问:“太子那只猫儿你找着了?”怎么还有空在这儿杵着?
“这……回贵主的话,还不曾……”贺福全知道这是贵主嫌他话多,一缩肩膀,耸着脑袋小步往后退去,“奴这便去替贵主寻来,奴告退!”脚下悄然无声还健步如飞,像后脑勺长了双眼睛,刹那间便消失在了门后。
燕潮见笑着摇摇头,秋末同贺福全擦肩而过,进来回禀叶贵妃那头遣人送了几匹今年春天新裁的绸帛来。
算着时候也差不多了,燕潮见并不意外,只略微抬头看一眼,不咸不淡道:“收下吧。”
她与二皇子亲近,叶贵妃是二皇子的母妃,自然对她更热络。若换做平常公主或许会礼尚往来,但燕潮见不必,也没人敢让她回礼。
这头搬赏赐的还没完,那头敛霜掀帘子进来禀:“贵主,成安公主来了。”
惦记自己的人还不少,软榻上的燕潮见打了个呵欠:“放她进来。”
片刻,敛霜领着成安步进燕潮见的寝殿,旋即一蹲身,悄声退出去。
成安年约莫十四五岁,身形娇小,水光杏眼,微圆润的颊边透着点粉嫩,很是像燕潮见柜上搁着的瓷娃娃。
她一进来就东张西望打量了殿内好几回,等到敛霜退去,方才老老实实垂下眸,还算端正地行了个礼,“成安见过阿姊。”
燕潮见已从软榻上起身,让宫婢搬了个柚木紫纹凭几在身侧靠着坐下,抬眼道:“怎的,半月不见,倒是同阿姊生分了。”
这话说得成安黯然的眼中一下子迸发出藏也藏不住的喜色,她不由蓦地看向燕潮见,又匆忙垂首,声如细蚊:“成安不敢。”
燕潮见身份尊贵,当今圣人膝下有四个公主,她与谁都不算亲近,若要论能在燕潮见跟前说得上话的,也唯有成安公主沾得上边。
她出身低贱,生母是个宫婢,且到最后都没能有个名分。照理说这样的出身别说来见燕潮见,就是想同她说句话恐怕都极难。
这也是时常被宫人私下议论的事——得亏成安有个好娘,她娘还有个好主子。
成安的生母从前是德宁皇后身边的宫婢。
德宁皇后心善,念着主仆旧情,知道成安因其母的缘故在宫中过得艰难,嘱咐过燕潮见要多照拂她。就算如今德宁皇后已不在人世,燕潮见也依旧遵守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