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料,容洵嘴角轻轻挑起一丝弧度,正要说话,忽然又听她道:“行了吧?找个茶楼,瞧瞧你的伤,回头我再叫个御医去你那儿。”
于是他那连贯的转头动作就随着这句话滞了滞。
燕潮见已经开始打量起江对岸哪些茶楼人稍少些,结果旁边容洵忽然静静的不出声了。她狐疑地把目光移回去,正巧和他四目相视,那双如墨的眼睛里闪着点晦暗不明的光。
“没听见?”她挑眉,靠近他一步,“走——”
那个“走”字的音都还未落下去,容洵却忽然起身从阑干上跃下,长腿一迈,往后退开了一大截。
燕潮见被他唬了一跳,莫名其妙道:“做什么站那么远。”
容洵立在她十步开外处。
正因为离得远,燕潮见才没看出他背脊有些僵直。容洵自己其实也说不上来。他最近才开始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尤其是和燕潮见在一起的时候。
从生来到如今十八年,很多事他不爱去记,也懒得去记,因为记了也没有意义。他早就忘了。但只有六个字,就犹如被钉进了他的脑子里,没法忘,不管做什么,都会先想起来。
“听话”、“断情”还有“定心”。
要遵守不难,对于容洵来说,反而是太过容易的事。
他是个相当合格的无情无义且自私自利的人。
听话,很简单。断情,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情。定心,他的心从未乱过。
但只有一次例外,是在那日的茶楼里,燕潮见拥住他的一瞬间。
他的呼吸忽然乱了,心也慌了,所以他没能推开她,没能问出他想问的,甚至,连刀都没能拿得起来。
这对容洵来说等同于丧命。
他不能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第二次。
绝不能。
他抬起眼,沉沉望向远处的燕潮见,她今日穿了件群青色对襟襦裙,发上插了支碧玉镶金步摇簪,乌发蛾眉,娉婷袅娜,很是好看。
嗯?容洵的眉心颦了颦,很是好看?
那头燕潮见看着他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道这人莫不是看出了她是借着瞧伤的由头想从他那里套出点话?
那可不行。她想着,往前迈了一步,“容——”
“别过来!”
容洵倏地抬头,眸中满是戒备和寒意,“别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第一卷 第六十七章
他的声音太过冷戾,犹如一只在林中伺机而动的黑豹,仿佛只要她敢再靠近自己一步,就会上前咬断她的脖子。
这使得燕潮见不由一顿,停下了动作。
容洵这时其实已经暗暗握紧了别在腰间的匕首,那把匕首于他而言是保命用的,这只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就算燕潮见不听他的话真靠过来,他也不会伤她,起码现在不会。
定心是很容易的事,容洵吸了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就像往常那样,“今日说好的,什么都听我的。”
说罢一弯嘴角,带出点笑来,他早就习惯了这般做戏,“做现在起,公主不得靠近我半步。”
燕潮见着实不知这人突然发什么毛病,挑衅道:“若我靠近呢?”
“那公主想知道的,我再不会告诉你了。”
他说着低低笑了声,眼底的寒意尚未褪去。
原来早就知道自己的打算。燕潮见并不如何慌乱,图纸如今在她手里,她便有和他谈条件的资格。
“好。”她道:“挑个茶楼,喝杯茶再谈。”
容洵突然倒戈不会毫无目的,这个人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她必须得慎重。
谁知对面容洵听完这话却忽然笑了几声,眸子亮闪闪的:“谁说我要去茶楼了?”
他摆出这副神情时通常都没什么好事,燕潮见脸色冷下来:“那你想做什么?”
他头一偏,示意她看江边,“喏,看见那两条龙舟没?”
这条细江横穿皇都,绕城一周,是过节时供人们赛龙舟的好地方。
容洵让她看的那两条,一条的划手头上都绑着红绸,另一条则是黑绸。两条龙舟此时正在江面上齐头并进,不相上下。眼看形势胶着,两岸围观的人们都在纷纷为自己下注的龙舟嘶喊鼓劲。
燕潮见认得红绸那一队的龙舟,飞云绸缎庄,燕景笙挂在他幕僚名下的产业。这些龙舟都是各大生意铺子出资包下来的,比赛也不过就是讨个彩头。
“小赌怡情,公主若看好哪一支,不如去下个注。”
她迟疑了下,点头:“也好。”
燕潮见厌恶吵闹,鲜少会参与这种活动,难得瞧见了自己胞弟那边的龙舟,下个注也无妨,说着就要取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容洵却将她拦住,“公主可别忘了,今日要听我的。”他瞥一眼黑绸那头的龙舟,“不如,公主下那支,我下飞云绸缎庄。”
“哦对了,”他又道:“只是下注多没意思呀,不如咱们就拿自己如今带在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来赌,如何?”
他笑得眉眼弯弯,笑容甜甜,像是半点坏心思也没有。若是换做旁人就要被他骗了。
燕潮见不知道这人究竟想做什么。下哪一支,用什么下,她都无妨,但被容洵这么一指使就觉得很是火大。
眼看着她面色越来越寒,手都摸上了腰间马鞭,容洵忙道:“哎哎,今儿都听我的可是公主自己答应的。怎么,堂堂公主还要出尔反尔?”
若是离得再近些,燕潮见恐怕真会一鞭子抽他脸上,最好把这张因为过于漂亮所以耍起无赖来就显得格外无赖的脸抽成个倭瓜。她这马鞭除了抽马,还抽过一回元五,如今也十分不介意再多一个容三。
可她脾气再不好,理智也仍占大头,更不愿出尔反尔,只好忍了火气,冷飘飘瞥他一眼:“好,我下另一支。”
说着她思索了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玉佩。用红绳串着,容洵有些眼熟,是他曾经溜进太平观别院从燕潮见房里顺走的那块。
他记得,这块玉佩是已故皇后留给她的。果真是贵重之物。
“公主倒是半点不欺我。”
燕潮见神色不改,心道对不住我还真骗了你,这块玉佩对曾经的她而言是很宝贵,但如今,已经不是了。
她招来下注的人,将玉佩放进托盘中,“赌黑绸的那支。”
旁边容洵道:“我下飞云绸缎庄。”说着,他将一把黑柄刻金的匕首放在托盘上,盘底与匕首相触,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声响。
如今的富家子弟间都流行弄一把这样精致小巧的匕首挂在腰间彰显身份,燕潮见见怪不怪,只是道:“这就是你最宝贵的东西?”
“对。”他干脆应了声。
若是从前他绝不敢让刀离了手,可如今已经没人会再要他的命了。他该习惯这一点。
从那只匕首上隐隐透出的血腥气让负责拿盘的人脸色白了白,不过他权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应声好后就去了另一边。
二人立在岸边望着下头仍僵持不下的两支龙舟,容洵似乎没什么兴趣,倒是转眸望着她,神秘兮兮的:“公主,你就不问问我那支黑绸的龙舟是谁的名下的哪个产业?”
“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罢。”
似乎燕潮见心情越差,他心情就越好,擅长的就是一个热脸贴冷屁股,还半点不觉得尴尬:“那好,我告诉你。公主下注的那支龙舟,是二殿下名下的。”
他这样说是期待着燕潮见的脸色更差几分,或者怒火冲天将自己骂上几句,可她听罢后却眼皮都没掀一下。他心底觉得有些失望:“公主?”
“你以为我会生气?”
燕潮见偏头,沉沉眸光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中。
“容三,如果你觉得我对燕景笙有姊弟情,对二皇子便是满腔怨恨,那你就想错了。”
第一卷 第六十八章
迎晋陵公主的车马自宫城东南的朱雀门而入,穿过朱墙边的深长夹道,越过阳春亭,入庆怀门,行过宫廊甬道,燕潮见的余光中方才现出一角明安殿的碧绿瓦檐。
她下车,朝随行百人禁军略微颔首,再冲二皇子一礼,轻提红绫金线织绣华裙,率先去拜见燕承屺,她的阿耶。
僵持半月,圣人让了一步,她这个做儿的自然得去服一回软,将圣人的脸面捡起来。
“阿耶。”燕潮见进殿,微垂螓首,向前缓行几步,朝案后那人蹲身行礼。
御书斋内只闻绢书翻页之音,半晌,一只佩青玉扳指的手提起搁在砚台边的紫毫笔蘸墨,却不下笔。
燕潮见缓缓抬头,燕承屺正于案后注视她。
圣人尚才不惑,眼如鹰,眉骨突出,削瘦的下颌略有胡青,不言不语便自有威压自身周而出,震慑得人心底发怵不已。
燕承屺见她看过来,肃色的神情陡然一缓,“半月未见阿耶,嫮儿这是还生阿耶的气呢?”
竟似寻常百姓家对晚归孩儿说的玩笑话。
燕潮见嘴角一弯,利落起身,莲步轻移,越过桌案,执起砚中墨锭为燕承屺磨墨,“嫮儿心里念着阿耶,这不一回宫便来瞧阿耶了?嫮儿看啊,好似是阿耶还在生嫮儿的气。”
她眨眨眼,眸中有光辉流溢,带着几分灵动。
燕潮见难得显露娇憨之态,燕承屺不由张口大笑,拿手点点她,“怪道宫人一批一批败退回来,连容家儿郎都吃了挂落,我儿果真半分不留情,如今连你阿耶都逃不过。”
燕潮见秀眉一颦,佯装生气:“好啊原来是那些宫人回来告了我的状,瞧我之后如何收拾他们。”
又惹得燕承屺一阵哄笑。
侍奉圣人的宫人都知晓圣人向来威压逼人、不苟言笑,连对着太子都鲜少表露悦态。也就只有晋陵公主三言两语便能把圣人逗得拊掌大笑。
见时候差不多了,燕潮见拉拉燕承屺的袖角,“阿耶方才说的容家郎君,可是容公的幺子?”
容洵的阿翁乃是当朝阁老,父亲拜礼部尚书,这二位燕潮见都认得。从前听闻宫人说容家当属容三郎最不着调,燕潮见只知其声,不明其人。
如今见着了人,倒真如宫人所言。
燕承屺看她:“正是容卿的三子。嫮儿在别院可见过了?意下如何呀?”话中带着点希冀,他可还未放弃为嫮儿选驸马。
燕潮见今日来见圣人就是为了这个,“容阁老、容公辅佐阿耶,日夜为社稷操劳,当是千古留名的能臣。嫮儿敬重。”
“只是,”她话头一转,“那容三郎未能承其耶翁之能德,行迹卑劣,目无尊长,荒诞不经。依嫮儿看,当不起驸马之位。”
燕潮见添油加醋起来都不带喘气。
燕承屺闻言却没即可答话,他摩挲着下巴,半晌,缓缓道:“嫮儿觉得该将他从候选中除名?”
燕潮见颔首,他又笑着摇头:“阿耶却觉得不然。”
燕潮见倒没料到圣人会不应允。即便容洵没有她口中所说那般恶劣,依他品行,也当不得驸马。
“嫮儿若真不看好,阿耶自然能将他除名。”燕承屺话头一转:“只是嫮儿得答应阿耶一个条件。”
燕潮见面露僵色,他视若无睹,反而垂首轻抚起手上的青玉指环,“元家小子和江世子,品行兼优、才学出众,论家世,论相貌,说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儿郎也不为过。可不比容三郎强百倍。”
“嫮儿便在这二人里头挑一个,下月给阿耶答复。如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