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见心里半点头绪没有,只好问:“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
“……生公主的气,还……吼了公主。”
就算她已经不记得了,他也不会忘记。对于她的事,他曾经对她做过的事,每一件他都记得很清楚。
容洵拧拧唇,无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我做错了很多,很多事。”
嗓音有些低沉。
燕潮见微愣,盯着他那只攥紧成拳,骨节分明的手,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一勾唇角,轻笑出声。
容洵不禁看向她,却见她正笑得弯着眉眼,眸中有星辰熠熠,她说:“没关系,我原谅你。”
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攥紧了缰绳的拳头,她的手覆在上面,小小的,很柔软。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她缓缓道。
容洵滞了滞。
艳阳打在二人头顶的绿荫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瑰丽的面颊上投下了点点光斑。
耀眼得有些炫目,有些过分的灼热。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手背上一阵一阵地传来她的温度。
这不是幻觉,那么真实,真实得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她纤细的手握在掌心里。
容洵垂下眼帘,睫毛颤了颤。
……他的确,是被这样的她拯救了。
午时刚过的街道上,人流来来往往,很是嘈杂。
二人骑马从路中间穿行而过,燕潮见不时抬头扫着街边的酒楼茶楼,本以为能找到空着的厢房,却没想到不管哪里都坐满了人。
“咱们只怕是挑错了时辰……该晚些来的。”她道。
这些天,在燕景笙的伤好全之前,她什么也不会做,每日只管和容洵出来游街玩耍。
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是傻子才会在刚被放出宫的这个时点搞什么小动作。
他们要盯着自己,那好,就让他们盯个够咯。
“哎,那不是公……容三郎吗!”
燕潮见正在街边停了马,自头顶蓦的传来这么一道声音。她对这天生就带着股傻气的声调,很是耳熟。
抬眼一瞧,果真瞧见元五正从二楼的窗扉里探出身来招呼他们。
她不由笑了。
……正好。
燕潮见和容洵二话没说就进了元五在的那家酒楼,和迎上来的伙计打了个招呼,径自走上二楼。
上来一瞧才发现元五竟不是一个人,在他对面还坐了一个静静喝茶的江重礼。他并没有在看她,但她知道这人肯定知道自己来了。
燕潮见很不客气把元五赶到江重礼旁边,自己在他们对面坐下了,“你们早晨才去哭了一阵,这会儿倒有闲情雅致在酒楼里喝茶。”
元五愣了下,很是错愕,“公……你怎么知道我们干嘛去了?”
燕潮见挑眉,“你没告诉他?”
江重礼这时才将手中茶蛊一放,轻描淡写,“他嘴不严,不说是最好的。”
“那倒也是,还是别告诉他了。”
元五:“我听着呢?”
他没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又碍于燕潮见在场不敢放肆,只得偷偷摸摸抬起屁股挪了挪地方,一直挪到桌案最侧,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拍了拍对面容洵的膝盖。
哪儿想才刚碰了一下,容洵毫无预兆,一脚就朝他面门踹了过来,把元五吓了个大惊失色,好在及时伸手挡住,否则这张脸必定当场报废。
“你你干什么你!”他惊魂未尽,压低声音呵斥。
容洵扯起嘴角,也以低声回答:“还以为是只大耗子呢,原来是元五郎啊,对不住。”
元五总觉得他在骂自己,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你怎么和公主在一块儿啊?你不是已经和阴家……”订亲了吗?
“难不成……”他睁大眼,声音忽然变了个调,“公主强迫你!”
这容三虽混账了些,可奈何他生得好看啊,唇红齿白的小白脸,不说公主,他要是个女人他也馋。
元五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好些自己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话,越想越离谱,越离谱越想,嘴唇白了,脸却红了。
容洵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想什么好东西,眯眯眼,压低身子,挑起嘴角,“如果我说是呢?”
这回换元五愣了。
“真的?公主真强迫你啊?”
他差点没问公主是怎么强迫你的了。
难怪江世子移情别恋,原来都是被公主伤透了一颗真心!元五觉得不可理喻,但他也没胆去质问燕潮见,只得摇摇头,冲容洵唉声叹气:“你也真是命苦,生得好看又不是咱们的错不是,怎的就摊上这事了。”
“不过不打紧,那阴十七娘是我阿姊的手帕交,听说性子极好,不知比公主高了多少个度,你尽管放心,只要和阴家的亲事尘埃落定了,公主怕是也不敢造次。”
他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容洵始终漫不经心地听着,没肯定也没否认。
忽然,那边的燕潮见低低“啊”了一声,却是她面前的茶蛊被不慎打翻,热茶洒了一桌,好在没有溅到衣裳上,但手上却被泼了正着。
元五被吸引了注意,尚未做出反应,却见本来还散漫听着他说话的容洵竟倏地侧过身,一把抓过燕潮见的手,面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神色早没了,颦着眉问:“烫到没?疼吗?”
燕潮见摇头,“没事,那茶早就凉了。”
容洵看她的手的确没泛红,这才缓缓点头,拿了桌上的帕子来轻轻擦拭起她手上的水珠。
燕潮见干脆伸直了手臂,任由他给自己擦手,一转眸才发现对面的江重礼眸光沉沉,另一边的元五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她挑眉看他两眼,元五吓得赶忙合上了嘴。
“好了,下回小心。”容洵擦干水珠,放开她的手。
燕潮见看着他笑了笑,“我有话想单独和世子谈谈,你先去楼下等我吧。”
这不是一个问句,容洵眼睑轻颤,“好。”
他立起身要走,却见元五还像个二愣子一样半点没打算挪窝,一挑眉,过去把人揪起来就走。
元五真就还在发愣,被他拖了几步才回了神,挣扎着立起身,跟着容洵下楼了,一边走他还一边回头看,“这算怎么回事啊,她还强迫你做那些下人才会做的活啊?忒辱没人了!”
“哎哎,容三你别走啊,咱们就不管江世子了?万一她对世子图谋不轨,咱们站远了听不见可怎么办?”
元五忧心忡忡。
容洵回眸瞥他一眼,冷哼道:“我看江重礼才像是图谋不轨。”
他这会儿神色十分不好看,与方才在燕潮见面前乖乖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这变脸都把元五看愣了。
见他不答话,容洵又接着问:“你难道不觉得?”
元五瞅着上边正冲燕潮见露出了个笑容的江重礼,摇头,“不觉得。”
第一卷 第一百零三章
身边没有了旁人,燕潮见重新抬眸看向江重礼,“多谢你。”
这声道谢毫无预兆,江重礼微不可见地顿了顿,没说话。
对面的燕潮见说完这话,挪开目光,踌躇了一阵,接着,用更低的声音对他说:“还有,对不起。”
“…公主为何要道歉?”江重礼看着她。
“那天,在殿里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她下意识地垂眼,“……还有去江南时也没跟你打招呼。”
其实不止这些。
她欠江重礼的太多了。
“……公主变了。”
可回答她的,却是一道含着点笑意的声音。
她再度抬起眼,似乎很不解。
江重礼侧眸望向窗外,“从前的公主不会跟我道谢,更不会说什么‘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从公主嘴里听见这两句话。”他笑道,“公主果真变了。”
燕潮见没忍住,抽着眉头眯起眼,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在找茬,“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不管是什么好话,从江重礼嘴里说出来立马就能变个味。心头那点愧疚都要被他给说没了。
江重礼对她不悦的神情熟视无睹,依旧望着窗外,“仔细想想,从前的我也没少被公主使唤。”
“…不记得了。”
“当真?公主翻墙踩我肩膀,还叫我爬树摘花,后来偷摘虞公种的葡萄吃被发现了还让我背黑锅……”他絮叨起来。
燕潮见的脸色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更黑上一层,“你怎的记得这般清楚?”
她很希望这些都是江重礼胡编乱造的,但细想想,幼时的自己也不是干不出来。
“不是我记得清楚。”他否定,“是公主忘性太大。”
说完,他回转视线看向她。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什么“特别”之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大抵和其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是随着时间流逝,就会自然而然淡忘的东西。
可惜燕潮见并没有读懂这层意思,她和江重礼四目相视着,最后却像是败下阵来,垂了头,“…对不起。”
少女端正的容姿和幼时如出一辙,不落尘俗,高高在上。
她的那份高傲,与生俱来,理所应当。
所以就算她冷淡,她脾气大,她趾高气扬,是个连道歉和道谢都不会的公主,可江重礼依然觉得她的身姿无比耀眼。
可如今,她时常会露出笑颜,明明身不由己也会替他人着想,甚至,低下了那颗高昂的头颅,向他道歉。
江重礼看着她,只是沉默。
似乎是奇怪他为何突然静下来,燕潮见抬起了眸。
然后,她的眸光随之颤了一颤。
江重礼正定定地看着她,专注的,目不转睛的,墨色的瞳孔中满是她的身影,就连唇角都是她从没见过的那种笑容。
他缓声道:“从前的公主从未向我道过歉,所以现在,也不用。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公主谢我。”
燕潮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是啊,我想要的……”
江重礼喃喃自语,随后弯了唇角,他拿起手边的茶蛊,“那就请公主陪我喝完这杯茶吧。”
“喝茶就行了吗?”
“嗯。”
“喝茶就行。”
两只茶蛊在半空中轻轻碰撞,声音清脆悦耳,他仰起头,将茶一饮而尽。
早已凉透了的茶,带着点苦味。
……他就算想要,也得不到。
燕潮见从二楼下来时,元五正巧从外面进来,看见她,吓得背脊一哆嗦,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容三呢?”她问。
这一问不得了,元五脸涨红得都快憋出汗了,他说:“他……他说他有事,去去就回,公主不如回二楼去等等。”
谁知燕潮见却挑起眉,“事?什么事?”
“这我哪儿知道啊,容三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