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零五章
江重礼一直知道容洵此人表里不一,与他冷漠的外表相比,内在却是个实打实的赌徒。
疯狂,极端且不择手段。
耳边是哗啦哗啦的风声,饱经风霜后又被放置了数十年之久的战车到底得是怎样的构造,才能像眼下这般行动依旧呢。
“来了。”
容洵将弓拉满,对准了远处的玄色影子,“还好那个密室里另有暗门,否则这车都出不来了。”
“……它能进去,自然也能出来。”江重礼轻叹,“西北宫的禁军你能靠一张弓解决,一会靠近了储宫,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嗖——”
锋利的箭自弦上飞出,划破了橙黄的天际,直穿破前方两个禁军咽喉,一击毙命。
容洵这才侧眸过来,“世子说什么呢,还不有你么?”
江重礼不答。
“而且方才进宫时我数过,宫里的禁军不过两百来人,亲卫又和他们耗了两天,你猜还剩下多少?圣人看来是没将燕景笙的把戏放在眼里。这么点人,有你和我,哦,还有这车,足够了。”
容洵说得轻松,江重礼倒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若没有脚下这车,他们二人倒是能想法子溜进储宫。
战车没了弩的部位,杀不了人,行得也慢,充其量就是个比马车结实些的代步。
累赘一个。
容洵放下弓,又驾起了三角弩,那密室里的箭矢和弩不少,看得出来很多都是年代已久的东西。
容洵挑挑练练,把没坏的都扔上了车。
西北宫的禁军不过二十人,都是分散行动,用不着江重礼搭手,他看容洵又一箭射出,干脆抬头瞥了眼天际。
日落了,很快天色就会暗下来,等到了夜里,他们的行动会更方便些。
容洵是看准了这个么。
“为什么要把这车弄到储宫去?”他问。
“储宫里有条通向宫外的暗道,不能让禁军堵了。”
江重礼微微眯眼,“所以先前的那些亲卫都只是为了守住储宫?”
难怪他阿耶会觉得蹊跷。
既然是谋反,为何要执着于储宫,直接去明安殿不就行了。
容洵轻哼,“燕景笙聪明着呢。”
车轮碾在地上,轴与轴摩擦在一起,轱辘轱辘地直响,沉重的,无比威严的声响。
出了西北宫,禁军越来越多,容洵和江重礼渐渐没了功夫说闲话,这战车等人高,动静极大,一里开外都能隐隐听见声响,就是块活靶子。
不过好在底盘高,想上来也得手脚并用,用爬的,容洵可以趁机机会给他脑袋开个窟窿。
没过半个时辰,日头彻底落下去,天色暗了。
容洵没有点火,仿佛一只融进沉寂夜色中的黑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冰冷的箭矢一支接一支从他的弩中射出,命中,换下一支。
不知是谁在高处吹响了号角,声音悠长而紧促,容洵咂舌一声,“麻烦了。”
已经能瞥见储宫的碧色檐角了,地上横着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尸体和血,远处有一簇接一簇的火光逼近,有人在喊“那是什么?!”
“是……是战车!是车!”
“车?哪儿来的车?”
对面还未看清这边,容洵就已经看清了,那是一队禁军。
听方才的号角声,看来自己放进宫里的那几队亲卫军还没被镇压下去,那禁军这边究竟还剩了多少人,是个未知数。
但,先下手为强总不会错。
容洵眯眯眼,“世子,我们从前也比过箭,那时是你赢了,这回可就不一样是。”
江重礼将箭矢卡在弩上,“你以为我没发现那只兔子是被你打死的么。”
话音落下,闪着寒光的箭矢嗖一声从弩中飞出,精准射穿了手举火把就要上前查看的禁军的脖子。
“是、是敌——”
容洵紧接着的那一箭射穿了后面一人的喉咙。
禁军这时才意识到对面是敌人,有人喊道:“敌袭——!驾弩,驾弩!”
可惜容洵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几乎就在他的箭矢飞出的瞬间,他将手中臂张弩一丢,跃下车,执刀朝那队禁军冲了过去。
他的速度很快,快得几乎让人没法看清。
墨色的衣裾和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下了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刀锋,一挥一闪,数道闷声响起,杀人于电光火石之间。
“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蠢到给你们时间驾弩嘛。”容洵不咸不淡挑起唇角,手中匕首抽出,那人无力地倒了下去。
鲜血如柱般往下淌,他的袖子也被染湿了,是那些禁军的血。
“啊,啊……放、放……”唯一剩下的是禁军都尉,他被节节逼到角落,仓皇的面上溅了同伴的血。
容洵道:“放过你?行啊,如今宫里还剩下多少禁军,告诉我,我就放过你。”
“不、不足一百人,不足一百人,真的,是真的!”禁军都尉失声吼道。
容洵眯眯眼,“全都在储宫那边?”
“对……对!我们只是负责到外面探查的!”
哼……看来和他想的差不多。
禁军都尉颤着声,“行、行了吧?你说了会放过我的!”
容洵笑道:“嗯,多谢你。”
禁军都尉如获重生的笑容还没能绽出来,匕首便自上而下,让他的笑滞在了脸上。
容洵甩甩匕首上的血,低垂的眉眼冰冷如霜,“可惜,我不是什么守信用的人。”
他追上江重礼的车,一跃而上,“储宫的禁军不多,有亲卫军打头阵,咱们直接用车碾过去。”
说完,旁边却递过来一张帕子,“擦擦。”
容洵抬眼,怀疑地看了看江重礼,“擦了也没用,一会还是会弄脏的。”
“这跟脏没关系,我只是怕你一会杀昏了头,忘了自己是谁了。”
“……”
容洵沉默须臾,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白帕擦了脸上的血。
“这话说了你也许不信……”他道,“我不喜欢杀人。”
“所以不会杀昏了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储宫殿下,横尸遍野,亲卫军的,禁军的,尸体交错重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叫人看了只会心生麻木。
“增援怎么还没来!”
禁军手执陌刀,一把将对面一个亲卫砍倒,涨红着眼朝后吼道。
“都尉,圣人下令了要咱们死守储宫,增……增援不会来了!”
三队亲卫军自今日午时突破了朱雀门,禁军本就被调走了一部分,剩下不到百人却要他们死守储宫,这到底要如何守?都尉杀得眼都红了。
他嘶声吼道:“驾弩,驾弩!”
储宫石阶上的一列禁军驾起了三角弩。
“射——!”
亲卫军人数虽与他们相差不大,但这边还占了几分地利,只要耗,亲卫军赢不了他们。
耳边是兵器撞击声,马匹嘶鸣声还有无数的惨叫声,眼前又不断有人倒下,禁军都尉有那么一瞬间,真觉得这光景像极了人间地狱。
“守住储宫!别放他们进去!”他又大吼道。
他不知道圣人为什么要他们死守这个空荡荡的储宫,但这些不是他们该知道的,如今的局面已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等!”
容洵这时其实已经暗暗握紧了别在腰间的匕首,那把匕首于他而言是保命用的,这只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就算燕潮见不听他的话真靠过来,他也不会伤她,起码现在不会。
定心是很容易的事,容洵吸了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就像往常那样,“今日说好的,什么都听我的。”
说罢一弯嘴角,带出点笑来,他早就习惯了这般做戏,“做现在起,公主不得靠近我半步。”
燕潮见着实不知这人突然发什么毛病,挑衅道:“若我靠近呢?”
“那公主想知道的,我再不会告诉你了。”
他说着低低笑了声,眼底的寒意尚未褪去。
原来早就知道自己的打算。燕潮见并不如何慌乱,图纸如今在她手里,她便有和他谈条件的资格。
“好。”她道:“挑个茶楼,喝杯茶再谈。”
容洵突然倒戈不会毫无目的,这个人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她必须得慎重。
谁知对面容洵听完这话却忽然笑了几声,眸子亮闪闪的:“谁说我要去茶楼了?”
他摆出这副神情时通常都没什么好事,燕潮见脸色冷下来:“那你想做什么?”
他头一偏,示意她看江边,“喏,看见那两条龙舟没?”
这条细江横穿皇都,绕城一周,是过节时供人们赛龙舟的好地方。
容洵让她看的那两条,一条的划手头上都绑着红绸,另一条则是黑绸。两条龙舟此时正在江面上齐头并进,不相上下。眼看形势胶着,两岸围观的人们都在纷纷为自己下注的龙舟嘶喊鼓劲。
燕潮见认得红绸那一队的龙舟,飞云绸缎庄,燕景笙挂在他幕僚名下的产业。这些龙舟都是各大生意铺子出资包下来的,比赛也不过就是讨个彩头。
“小赌怡情,公主若看好哪一支,不如去下个注。”
她迟疑了下,点头:“也好。”
燕潮见厌恶吵闹,鲜少会参与这种活动,难得瞧见了自己胞弟那边的龙舟,下个注也无妨,说着就要取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容洵却将她拦住,“公主可别忘了,今日要听我的。”他瞥一眼黑绸那头的龙舟,“不如,公主下那支,我下飞云绸缎庄。”
“哦对了,”他又道:“只是下注多没意思呀,不如咱们就拿自己如今带在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来赌,如何?”
他笑得眉眼弯弯,笑容甜甜,像是半点坏心思也没有。若是换做旁人就要被他骗了。
燕潮见不知道这人究竟想做什么。下哪一支,用什么下,她都无妨,但被容洵这么一指使就觉得很是火大。
眼看着她面色越来越寒,手都摸上了腰间马鞭,容洵忙道:“哎哎,今儿都听我的可是公主自己答应的。怎么,堂堂公主还要出尔反尔?”
若是离得再近些,燕潮见恐怕真会一鞭子抽他脸上,最好把这张因为过于漂亮所以耍起无赖来就显得格外无赖的脸抽成个倭瓜。她这马鞭除了抽马,还抽过一回元五,如今也十分不介意再多一个容三。
可她脾气再不好,理智也仍占大头,更不愿出尔反尔,只好忍了火气,冷飘飘瞥他一眼:“好,我下另一支。”
说着她思索了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玉佩。用红绳串着,容洵有些眼熟,是他曾经溜进太平观别院从燕潮见房里顺走的那块。
他记得,这块玉佩是已故皇后留给她的。果真是贵重之物。
“公主倒是半点不欺我。”
燕潮见神色不改,心道对不住我还真骗了你,这块玉佩对曾经的她而言是很宝贵,但如今,已经不是了。
她招来下注的人,将玉佩放进托盘中,“赌黑绸的那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