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巨大的战车,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那……到底是什么……”有人颤抖着声音问。
可是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车轮咯吱咯吱前进的声音响亮无比,像是一口牙,张着血盆大口,只待将人吞入腹中。
“等等,你们看!那,那是江世子!”
后面有禁军欣喜的声音传来。
借着火光,禁军都尉看清了上面站着的人,果真是江重礼。
既然江世子在,那、那这是援军?
方才战栗的心境忽然就随着这个想法转化成了几分暗喜。
“江世子,江——”
可他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
那战车之上,嗖一声闪过一道寒光,一支箭矢,锋利无比的箭矢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甚至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刀,人就如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了地上。
四下霎时一静。
“是、是敌袭,是敌袭——!”不知是谁,率先爆出了一阵喊叫,充斥着绝望和惨烈。
他们已经守不住了!
剩下的亲卫军反应过来了,“全军护住战车,给我冲上去!冲——!”
失了军心的禁军犹如一盘散沙,亲卫军乘胜追击,喊叫声不绝于耳,容洵将弩扔给江重礼,自己跃下车执刀而去。
原本从白日僵持到了夜里都还未被瞧见一丝破绽的禁军,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战车碾出了一条路来,亲卫军齐齐爬上石阶,将守在石阶后的弩手一网打尽。
“上来,守住储宫!”容洵朝下面吼了一声,随后一个转身冲进了储宫里。
不出他意料,殿里埋伏了几个暗卫,容洵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他们的位置,好歹他也在二皇子那儿埋伏了五年,做了五年的暗卫,他们的思考方式,太好猜了。
江重礼停下战车,回首瞥了眼看碾塌了的门槛,又看眼容洵身前的五具尸体,“暗道在哪儿?”
容洵头也不回,“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
“我若知道储宫的暗道在哪儿,我就上位做太子了。”
江重礼听他开始满嘴跑马开始不问了,抬脚找了找最有可能书架和桌底,都没有。
“用不着找暗道,咱们又不出去。”容洵蹲下身拿暗卫的衣服擦了擦匕首。
江重礼问,“你不是想把这车弄出去?”
这话倒说得让容洵笑了几声,“弄出去?能把这么大的玩意弄出去的还能叫暗道么。”他收了笑,回眸,“我们是要等。”
江重礼明白了,“这车动静这般大,怕就怕会有援军。”
“不是怕,是肯定会有援军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容洵道:“只能守住了,然后等。”
“……等公主?”
容洵无所谓地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江重礼明显看见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不会有这种感觉么。”容洵道,“不看见她,心里就会不放心。”
江重礼手上动作微顿,面无表情道:“若不放心离开她,就别答应这事好了。”
“那怎么行。”容洵道,“这可是公主的请求,我要拒绝了,我还是人么?”
“……”
--
宦官马盛平颤颤巍巍地跪在殿下。
日落了,圣人问了几句储宫那头的情况便打算睡下,却忽听前头来报说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一辆战车,正朝着储宫的方向去。
圣人听完描述,一向不动如山的面色竟铁青了,马盛平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圣人发了大怒,抄起砚台就砸,吓得满殿的宫人跪了个整整齐齐。
“官家息怒,奴这就拿牌子给沈将军让他从城外调兵。”马盛平道。
圣人沉默了很久。
这阵沉默久到让他额角冒出了冷汗。
“……去,让他把驻守城外的禁军全部调来宫里。”
“全、全部?”马盛平惊愕道。
皇都外驻守城墙的禁军可有千人之多,不过是一辆战车,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
可他不敢置喙,只敢低头称“是”。
圣人又静了会,“暗卫呢。”
“回圣人,黄昏时已经送信去了,不出意外,今夜就会抓了人回来。”
圣人冷着眸子点了头。
夜色渐深了。
燕潮见和阴家人商量完,便把这事全权托给了白念,时间紧迫,他们会彻夜赶工,燕潮见对这些不甚了解,在也只是添乱,干脆告辞回屋歇息。
可当她绕过院子,走上回廊时,忽然却觉出了不对劲。
也许是今夜太过寂静,也许是因为虫鸣声消弭不见了。
她颦颦眉,猛地调头,可已经晚了,一把刀子悄无声息地横在了她脖颈上。
“你——”
她没能把话说完,后颈就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霎时就只剩下一片黑暗了。
第一卷 第一百零八章
很静。
燕潮见眼睑微颤,恍惚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地想动动指尖,却传来一阵刺痛。
双手被绳子捆在身后太久,失了知觉,动弹不得。
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眼下的状况,周围太暗了。
她屏住呼吸,眨了好几下眼才逐渐适应了这片漆黑。
燕潮见整个人歪倒在地上,地砖很冷,四肢发麻,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似乎立着一个人。
她的视野很低,没法抬头看清那是谁,但那掩住了鞋面的一角明黄衣裾是她熟悉的。
她细微的动静似乎叫那人听见了,不过他没有回头,“嫮儿,是阿耶小瞧你了。”
他面朝着一扇小窗,是这屋子里唯一一扇窗子。
燕潮见默了默,她手脚都被绑了,勒得很紧,痛,还有些冷,这让她的脑子清明了些。
“…你为什么不杀我?”她的声音干哑。
“为什么?因为阿耶改主意了。”
燕潮见轻嗤。
“是阿耶发现就算把图纸夺回来也没用了吧?因为当年失踪的那台绞车弩竟又重见天日了。”
这话让对面陷入沉默,半晌,又开口,话里听不出喜怒,“是她连死了都要碍我的事。”
不知为何,燕潮见就算不抬头看也能猜到她的阿耶如今是怎样一副神情。
定然是卸去了平日里的“慈父”面具,露出了掩在那层皮下真正的面孔,冷酷而阴险。
他本就是这样的。
燕潮见心底只觉得讽刺,“……嫮儿倒觉得,阿耶这叫做自作自受。”
“阿耶分明靠着她的娘家才得以坐上这把椅子,下一秒却扭头就杀了她的父兄,灭了她的族人。年不过十八便目睹亲人滚落在地的头颅,终于,她梦醒了。”
“她意识到你从没爱过她,你谁也不爱。”
所以德宁皇后将绞车弩藏在了自己寝殿的地下。
她为什么这么做?
报复,还是她预想到了会有今日这样一天?
燕潮见不明白。
从记事起,她的母亲就是无比高雅的人,高雅且冷漠。
母亲对她并不差,就算闯下大祸也不会被责怪,可在她表现好时亦不会夸奖她。
总是嘴角带笑,一副与世无争的优雅模样。
她只是对她“不感兴趣”罢了。
燕潮见并不知道那时圣人做了一个举动,他将绞车弩图给了皇后。
是为了利用她,监视她,借对图纸虎视眈眈的外人之手逼她露出马脚,探得那台下落不明的绞车弩的所在。
在那样举步维艰,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深宫中,皇后的病日益加重,最终撒手人寰。
她到死也没吐露绞车弩的半点下落。
燕潮见这时才明白了。
她的母亲为什么将燕景笙看得比谁都重要。
可那时的燕景笙太小,要保护自己的母亲,于他而言太困难了。
“不出阿耶所料,果然是你,嫮儿……”圣人这回终于看向了她,眼如鹰般叫人心底发怵,“我以为,她会把这件事烂在肚里带到地下去。”
燕潮见很少会看见他外露情绪的模样,不禁笑了笑,“阿耶实在是不了解自己的结发妻子,她那样自私又记仇的人怎么会愿意看你过得舒坦。”
可这些事若让燕景笙知道,只会让他死得更快。所以德宁皇后只能告诉自己这个“并不感兴趣”的女儿。
她每日都会遭人监视,当着人面什么也不能说,所以燕潮见每每提出要和自己一起睡时,分明对这个女儿冷漠至极,却依旧点了头。
她总会让燕潮见先睡在软塌上等自己,又用拨动机关的声音将她唤醒。燕潮见睡意朦胧朦间总能听见什么声响。
很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扭动的声音,嘎吱嘎吱地响。
每一回,响声都不同。
母亲还会在她睡醒时把宫外时兴的话本子给她一起带走。
燕潮见最初并未没意识到,可一年又一年过去,那些不同的奇特的声响连同着话本子中暗藏玄机的小字都像刻在了她脑子里。到德宁皇后死去,她亲手接过了绞车弩图,依旧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事,是傲慢的皇帝不知道的。
是德宁皇后不惜利用自己的女儿也要对这个男人实施的最后的报复。
“你从没爱过她,也没爱过我。”
“你谁也不爱。”
她道。
圣人不答,转过身,朝她靠近几步,在她身前缓缓蹲下了,明黄色袍角在她脸上擦过了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掌抚了抚她的头。
“你说得对,我谁也不爱。”他道。
明明抚摸她的动作那般轻柔,说的话却残忍无比。燕潮见都有些想笑了。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丝杂乱的声响,混杂着喧闹的人声,在死寂弥漫的屋内显得格外遥远而突兀。
燕潮见先是一顿,后又心底一惊,不……不对劲,虽然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但自己此刻该在宫里,可宫里有两军交锋,不该这般安静。
但从苏醒起,她就什么也没听见,周围寂静得就好像他们在离皇宫很远很远的地方。
方才那阵突然响起又马上消弭的人声就是证据。
“这到底是哪儿!”燕潮见倏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难得露出的慌乱之色惹得圣人笑了,抚摸她头顶的手一转,拽住她的缎发,将她扯起,被迫与他对视,“你不用知道这是哪儿,你只要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
越是身在高处之人就越不能有软肋,可惜他没能教会他的儿子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