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过一簇常青藤时,一不留神,就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手里端着药,这一撞,碗里的药水全数洒在了昌平身上。
来到了这寺庙,昌平也算是褪尽铅华,把那些华服都收了起来,着一身并不张扬的素衣。
但养尊处优的贵族气质也不是一身衣裳所能掩盖的。
对方看出昌平并非常人,忙俯身跪地,求饶道:“夫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昌平接过婢女递来的绣帕,轻轻擦拭被药染污的衣摆,摇头:“没事,你这药洒了,我找个人帮你重新熬罢。”
说着,就随便指了个人,让她跟对方离开。
昌平并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着急苏绣的伤势,她连衣裳都没换,就亟亟赶到了苏绣身边。
苏绣是大夫,对药味尤为敏。感。
裴叙怕苦,对药味更敏。感。
于是,在昌平到时,相对而坐的两人纷纷皱眉,扭头向昌平看来。
被苦味支配的恐惧又上心头,裴叙表现得非常之做作。
他抬手捂住口鼻,往后退了退,看着昌平的眼里只差没写了俩字:嫌弃。
昌平瞥到他这表情,没忍住在经过时,广袖一扬,扫了他一脸。
她衣袖也沾了不少药汁,裴叙的口鼻蹭到,又被苦味折磨了一通。
“哎哟诶我的筱筱,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居然受了这么多的苦!阿婆心疼死了!”昌平将苏绣按到怀里,大呼小叫。
苏绣的脸陷在她软软的胸。前,有些发烫:“阿、阿婆,我……我没事的。”
昌平看了一眼她包扎好的脚踝,叹:“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也不知道这是谁为你包扎的,包的这么难看。”
苏绣苦笑。
她能说是她自己吗?
到最后,苏绣还是没能说服她,乖乖地任其他大夫给她重新上药。
那大夫细察她伤势,道:“贵千金的伤不重,且伤口处理得极好,蛇毒并未蔓延,等过两日,伤口结痂,就好了。”
身为一个大夫,这点小伤却还要劳烦别人来医治。
苏绣越想越难受,越想越郁闷,扭过脑袋,突然对昌平起了几分怨气。
昌平见她不太想搭理人,还以为是她累了,嘱咐了几句,便将裴叙给拽了出去。
“筱筱,你好好休息,要有什么不适就知会下人一声。我去帮你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负责的爹!”
苏绣看着他们离开,张了张嘴,可到底没有出声,叫住他们。
待偌大的屋内仅剩她一人时,她没忍住一声轻叹。
她可真是矫情。
昌平对她这么好,她还埋怨人家。
唉。
*
寺院清净,来往的人也不多。
昌平和裴叙一前一后走在青石小道,只偶尔碰见几个扫地僧。
只不过,这初春之际,万物始发,好像也没有什么要清扫的。
走了一路,昌平也训了他一路:“你跟你那老爹一样没用,两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我当初是眼瞎了才嫁给你爹,我看你能不能有那好运,碰上个愿意嫁你的瞎姑娘。”
裴叙回答得漫不经心:“您不是给我定了门亲事吗?”
一听这话,昌平就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冷笑:“哟,这又想起我辛辛苦苦为你找的那门亲事了啊?你不是要逃婚吗,怎么,现在知道没姑娘愿意嫁你,又知道有用了?”
裴叙:……
想想那些对他投怀送抱抛媚眼的小娘子们,裴叙就替她们委屈。
面都没见过,就被他娘诅咒瞎了,真可怜。
昌平仍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不觉累。
裴叙就在旁边默默听着,不敢反驳半句。
好不容易等她停下,还是因为裴蔓找过来了。
裴蔓牵住昌平衣摆,委屈巴巴地抬头看她:“阿娘,没有人陪我玩了。”
尾音又轻又软,让昌平心疼得不行。
她蹲在裴蔓身前,为她捋过额前碎发,道:“找你三哥玩啊。”
裴蔓嫌弃地看了裴叙一眼,哭兮兮地说:“三哥不好玩……”
裴叙:……
他又不是玩偶。
“那阿蔓要跟阿娘去誊抄经书吗?”昌平问。
裴蔓曾经不懂事,和昌平去过一次。
那一次,差点没让裴蔓把腿给跪断。
况且,誊抄经书这事实在没趣。
裴蔓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摇头拒绝了:“不要!”
说完就跑。
小姑娘生性活泼,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春。光里,如翩飞舞蝶带来生机。
昌平看她远去,尤为欣慰:“还是女儿和孙女好。”
闻言,裴叙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多了几分意味深长:“阿娘,你明知那人与我们非亲非故。”
所以,为什么还要对苏绣那么好?
昌平一愣后,笑:“因为我们家筱筱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啊!”
裴叙:……
呵,这牵强的回答。
他严重怀疑昌平是瞎了,竟然把那矫揉造作的妖精想得如此美好。
这令裴叙接受不了,愣了愣后,他转身离开。
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如碎金一般覆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儿的挺拔身姿。
昌平看他远去,嘴角的笑意愈甚。
她是觉得……那孩子面善得紧,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一看到那孩子,就不由想到了故人,心生怜爱。
昌平转身去了祠堂,跪在佛像前。
弥勒佛总是嘴角噙笑,以悲悯和善的眼神俯视众生。
昌平仰头看佛像的眼,轻轻闭上了眼睛。
只是,已过数年,也不知故人如何?
昌平心里有事,跪坐案前抄书时,难免有些静不下心来。
于是她搁下手中毫笔,起身走到外边,透透气。
站在冗长回廊上,昌平看着远处风景。
院中种了几株菩提,枝叶青绿,显无限生机。
风过时,枝叶窸窣作响,翩然落下几片绿叶来,被寺中僧人扫去。
正当她出神时,有人出声叫她:“大长公主殿下。”
骤然听到这声唤,昌平不由一愣,循声回望。
唤她的那人,是一个中年妇人。
衣着朴素,身形瘦长,站在回廊的另一边,就像是一根瘦竹般,单薄得似能被风折断。
对上那人仿若干涸的眼,昌平在良久静默后,扯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陈夫人。”
太学博士陈勋之妻,林蕙。
也是昌平未出阁前的手帕交,裴家大郎曾经的岳母。
林蕙生疏地向她行礼请安,然后指了指身后婢女,道:“恕臣妇管教不严,让这有眼无珠的贱婢冲撞了殿下。”
说着,那婢女就噗通跪在了昌平面前,向她求饶。
若不是闻到林蕙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药香味,昌平差点就忘了刚才的那段插曲。
她轻轻摆首,启唇道:“不过小事,本宫并未放在心上,起来罢。”
那婢女得令,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
“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林蕙浅笑。
昌平说:“这几年,妹妹倒是清减了不少。”
林蕙笑:“许久都未与殿下见面,也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与臣妇叙叙旧?”
昌平轻轻颔首,算是应允了她请求。
细细算来,也有三年了。
她们两人,有三年多没见过面了。
林蕙令婢女为昌平上茶,开口问道:“殿下这几年,过的如何?”
昌平轻笑摆首:“老样子。倒是你,为何这几年都无音讯?”
林蕙咳了几声:“年纪上来了,身子也大不如前,见不得风。”
昌平闻言,静默了片刻。
也难怪她身上时时缠绕着一股药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突然就提到了裴澍——裴家的大郎,林蕙曾经的女婿。
提到裴澍,自然而然地,就想到陈湘湘。
而陈湘湘,是林蕙的禁。忌。
林蕙出嫁以后,并不得夫君宠爱,成婚多年,也仅有陈湘湘一个女儿。
于林蕙而言,陈湘湘就是她所有的寄托、所有的依靠。
但陈湘湘死了,死在了裴家。
林蕙紧攥了衣摆,极力掩饰面上神色。
静默片刻,她抬头看了昌平一眼。
昌平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支开了随行婢女。
只留她与林蕙。
两人的婢女一前一后地离开。
就在昌平的婢女关门时,一根木棒落在她脑后,将她打晕了过去。
这场景清晰落入了裴蔓眼底。
裴蔓认识昌平的贴身婢女,看到她遇害,忍不住要出声大叫。
却有一只手从她背后绕来,捂住了她口鼻。
裴蔓愣愣转首,正撞进一双漆黑眼眸。
苏绣蹲在她身后,竖指唇前,示意她噤声:“不要说话,万一他们发现我们,那就糟了。”
裴蔓年纪小,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不免乱了手脚。
但她意识到苏绣需要她保护,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声道:“我们去找三哥罢!”
苏绣摇头:“我不能去,我要在这里看着,如果他们偷偷逃了,我们会找不到阿婆的。”
裴蔓觉得在理,她点点头,在临行之前嘱咐道:“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苏绣轻轻颔首。
她本是心怀歉疚,央裴蔓带她去找昌平,去好好讨昌平欢心。
却没料到,她们竟在途中目睹了这番场景。
也不知道昌平在里边的情况如何了?
这些人会对昌平的婢女下手,难保不会杀害昌平。
裴蔓没搬来救兵之前,苏绣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她就蹲在灌木丛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门外情景。
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苏绣蹲了一会儿,就开始腿麻。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想缓去这不适。
但无意间,她看到了地面的影子。
有一个人无声站在她身后,将她小小的身影,悉数覆盖。
就像是恶魔,将她吞噬入肚一般。
第20章
“三哥,你快跟我来啊!”裴蔓使劲拉扯裴叙胳膊,想要带他找苏绣。
但裴叙根本就不想动,死赖在床上,任凭她怎样使力,都稳如泰山。
情急之下,裴蔓凑到他耳边嚎:“三哥,你再不去的话,阿娘和筱筱就会有危险了!”
裴叙差点没被她吓成聋子,捂着耳朵突然起身。
他侧眸看她,诧异问道:“你说什么?”
裴蔓急的直跺脚,因为着急,杏眼逐渐浮现出一层泪雾:“阿娘被人给抓了,筱筱现在还在那边等着呢!”
裴家树大招风,会有人记恨也是常事。
但敢对昌平动手,那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且来头不小。
可此行慈恩寺,他们并没有带多少护卫。
临行之前,裴叙拿起雁翎刀,又叫了庙里的几个武僧,在裴蔓的带领下,匆匆赶到苏绣所守的那处厢房。
不过,当他们到时,不仅连苏绣没了踪影,那屋内也是空无一人。
裴蔓面露惊惶,就快哭了出来。
这表情一点都不像玩笑。
裴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遣人在寺庙里四处搜寻。
裴蔓离开的时间并不长,所以,那群歹人一定走不远。
裴叙在厢房后找到了晕厥的婢女。
他掐住她人中,使那婢女醒转,问:“可知我母亲他们的去向?”
婢女还有些懵,摇摇头,道:“殿下让奴婢离开,奴婢一出门,就没了意识。”
裴叙紧蹙眉头,再问:“那你可知,与我母亲相见的是何人?”
“是……是陈家夫人。”婢女回答。
与裴家有渊源的陈姓人家,就只有太学博士,陈勋。
陈勋不过是个六品官员,哪儿来的胆子害他母亲?
裴叙起身,往屋外追去。
电光火石间,大嫂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
还有她那个,三年都未曾出现的母亲。
糟了!
裴叙想明白了这其间缘由,心头蓦地一沉。
陈林氏爱女如命,自女儿去世以后,就再未现身。
如今三年过去,她又出现在昌平的面前,一定是另有目的。
她一声不吭地绑走了昌平,恐怕是将陈湘湘之死,都算在了他们裴家的头上!
她对昌平下手,应是有同归于尽之心。
裴叙阔步走到空旷庭院,环视四周。
然后,他将目光落在了山顶的那间禅房。
那禅房的后边,是一个悬崖,若陈林氏不能得手,她还可以跳崖自尽。
没再耽误片刻,裴叙飞身而起,脚尖踏过落叶,往那间禅房而去。
还未靠近,他便察觉了异样。
只见那禅房的方向,有缕缕黑烟袅袅升起。
禅房着火了。
陈林氏是要放火烧死她们吗?!
那山顶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一处水源,而这有井的寺庙,也救不必了那么远的火!
一时间,裴叙慌了手脚。
他回头,对愣在院内的裴蔓道:“阿蔓,请师父们帮忙救火!山顶的禅房着火了!”
裴蔓点了点头,转身回跑。
裴叙看到院里未干的被单衣裳,飞身跃下,卷走了几张湿漉漉的被单后,又往禅房赶去。
陈林氏似在屋外浇了油,火势蔓延得极快。
不过这片刻功夫,火舌就已舔舐到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