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那阵势,显然是要去战场。
苏绣展开双臂,拦在了他跟前:“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了也只会拖累他们。”
裴叙紧抿了唇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捂住伤口,艰难出声:“我不去。”然后掀眸,对上她视线:“……你去。”
闻言,苏绣愣在了原地。
她没有听错罢?
他竟然让她这个弱女子,代替他去战场?
苏绣情绪复杂地看着他,气得心口疼。
不过,她好像是被裴叙传染,变得有些笨了。
裴叙并不是让她代替自己上阵,而是让她去传信。
为了护她周全,裴叙还令身边常随陪她。
接过他递来的信件,苏绣郁闷地将其放入怀里,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我一定送到陈将军的手里,不过你也要向我保证,不能离开这里。”
裴叙笑着颔首。
苏绣这才离开。
在去找陈寅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对劲。
既然裴叙这样信任他的常随,肯让他的常随护她,怎么不直接令常随去送信,还多此一举地支她前往?
他这样做,肯定是另有目的。
回过神来的苏绣气得不行,愤愤地想要回去,找裴叙理论。
但保护她的青年却拦住了她:“郭小姐,请随小人离开罢。”
苏绣问他:“你们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青年答:“此处危险,不宜久留。”
“那他怎么不走?”苏绣又问。
青年顿了顿:“三公子,是主将。”
“那我也不走。”说着,苏绣就要往回走。
“得罪了。”
可还没等她踏出脚步,她的脑后就一阵钝痛,随钝痛一起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眩晕。
苏绣一翻白眼,就晕死了过去,陷入了黑甜梦境。
意识散尽的前一刻,苏绣还在想,他让她离开,是不是觉得……她留在他身边,是他的一种拖累?
清醒时想着他,进入了梦境,她见着的也是他。
她看见了裴叙,银甲加身少年意气的裴叙。
身骑白马,踏光而来,他身后是一轮朝阳,他却比初升朝阳更加夺目,熠熠灿灿,不容人忽视。
但就在下一刻,朝阳陨落。
敌人四面八方地涌来,将他团团围住,将他逼到绝境。
随后高举弯刀,齐齐砍在裴叙身上。
鲜血四溅,染红了梦境。
苏绣一个激灵,突然睁开了眼。
被梦魇所缚,就算是苏醒以后,她还在后怕之中,捂着心口不断喘息。
“裴叙……”苏绣紧阖双眸,低唤。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缓了缓神,苏绣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环望四周。
她好像在一处营帐,里边的布置格外齐整,一眼看过去,都找不到其他杂物。
这地方,她好像从未来过。
苏绣愣了愣,随即掀被起身,挣扎着想要下床。
但她躺的太久,脚沾地的瞬间,气力不足,险些腿软地倒地。
“郭小姐,你醒了?”正此时,有一个妇人装扮的女子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这人的相貌过于陌生,苏绣愣愣地看着她,没忍住疑惑出声:“你是谁?”
妇人捧着托盘走到她身前,笑:“女子身在军营,有诸多不便。所以民妇是裴将军请来,特地照顾小姐起居的。”
闻言,苏绣有片刻失神:“裴叙……”
然后她突然抬头,对上了妇人的眼,亟亟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妇人答:“在军营啊……”
话音刚刚落下,苏绣便突然起身,跑了出去。
妇人转身看她背影,低声道:“粥还没喝……”
反正苏绣也没觉得饿,急匆匆地跑到裴叙营帐后,就什么都不顾地冲了进去。
正在为裴叙包扎伤口的军医察觉到身后动静,下意识地回头,向她看来。
擦过那军医的肩头,苏绣看到了面色惨白的裴叙。
她心头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跪坐在军医跟前,问:“他到底……怎么样?”
“伤口感染,有些发热。好生歇息几日后,就能好了。”军医说着,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苏绣不太信他的话,之后,又为裴叙检查了一遍,发现他确无大碍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趴在裴叙床头,静静地端详他面容,心底一片宁静。
他没事……就好。
不知不觉间,苏绣竟勾起了唇角的浅浅笑意,甚至还大胆地伸手,去触碰他眼睫。
就在这时,他突然睁了眼。
第44章
“你……你没死啊?”在对上他漆瞳时,苏绣脑子一懵,话也就这样脱口而出。
裴叙刚一苏醒,就听到了她这样的话,差点没气得晕死过去。
他抬手按住眉心,紧阖了双眸,声音低哑:“你想我死不成?”
苏绣否认:“我没有你胡说。”
重伤昏迷了许久,裴叙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也没有别的精力揣摩苏绣话里的真假。
他没再说话,只闭眼揉着太阳穴,眉头紧蹙,似极为不适。
苏绣见状,担忧问道:“你还好罢?”
裴叙轻轻摆首:“无碍……就是有些头疼。”
就在两人对话的同时,有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裴将军。”来人见裴叙苏醒,下意识地唤道。
听到声音,两人俱是循声回首。
“陈将军。”裴叙说着,便要强撑着坐起。
但他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这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格外吃力。
苏绣忙扶了他一把。
就着苏绣的搀扶,裴叙这才直起身来。
利用完苏绣以后,他找借口让苏绣离开:“我有些饿了,你帮我熬一碗粥过来可好?”
苏绣看了看一边的陈寅,纵是心中不愿,却还是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帐篷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陈寅对上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下意识地垂首,避开了他视线。
他率先发问:“裴将军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裴叙倚在床头,肩披雪白中衣,脸庞被这颜色衬得愈发苍白。
但他长眉如墨绘,黑瞳如漆点,却是不容忽视的清俊凌厉。
陈寅不敢与他对视,他却始终将目光停在陈寅身上。
良久,终是薄唇翕动,出声问道:“陈叔,你是受父兄所托,故意做出那些事的罢?”
带头挑动将士们的情绪,将他们内心的想法激发出来,又故意在最后,率先表现出自身的钦佩与服从。
这欲扬先抑的做法,简直和裴令安一模一样。
说着,裴叙勾起了唇角的浅浅笑意:“陈叔,事到如今,你就不必再瞒我了。就算你不说,我也都知道。”
陈寅并没有立即答话。
营帐内沉默了许久。
终于,陈寅忍不住一声轻叹:“唉,三公子果然不好应付。”
“我父兄是不是……还在世上?”裴叙犹疑着问出声。
在苏绣出现时,他便起疑了。
从长安到边境的路艰险遥远,郭家绝不可能让苏绣独自冒险。
就算苏绣执意前来,她又怎么可能轻易潜入军营,到他的身边?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而那个人,不是郭家的人,也不可能是分身乏术的昌平。
那就是裴令安了。
不出他所料,陈寅轻叹一声,点点头:“没错,这件事情,还请三公子务必保密。”
裴叙微蹙了眉头:“可是长安的事?”
陈寅应道:“是。如今的长安,危机四伏,裴大将军和少将军唯有隐藏行迹,方能行动自如。”
闻言,裴叙无奈地按住眉心,闷声道:“既然这样,为何不知会我们一声?害的阿娘和阿蔓整日以泪洗面。”
陈寅迟疑地说道:“裴夫人……是知道的。大将军是怕三公子太过冲动,让计划泡汤。”
裴叙:……
真是亲爹。
“那我爹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的?”裴叙恨恨地按住眉心,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寅答:“这个儿媳妇还不错。”
裴叙:……
谁是他媳妇?
就在这时,苏绣捧着一碗粥回来了。
裴叙转首看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也觉得,他这个媳妇不错。
苏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放下手里的白粥后,就见鬼似的走了。
怎么办,她觉得裴叙这一伤后,更傻了?
她不太喜欢傻子。
看着苏绣远去,裴叙还以为她听到他们的对话以后,害羞了,所以他愣了愣,转头瞪了一眼陈寅。
这一记眼刀来的莫名其妙,陈寅瞬间懵了。
直到裴叙下令罚他,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寅无视军纪,擅自带兵离营,军法处置!”裴叙身着盔甲,在三军之前沉肃开口。
他尚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沉重的盔甲压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是脊背挺直,显了几分瘦弱。
像极了摇曳风中的修竹,风骨不折。
陈寅算是军营里的老人了,很有威望。
所以裴叙的处决之言响在众人耳里,无意是惊雷炸开,惊起了一阵躁动。
军职稍高点儿的,没忍住出列,为陈寅求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更何况当时事出紧急,陈将军没有向上级请示,就擅自离开,也是无可奈何的举动啊!”
话一出,有大半的人附和。
“请元帅饶陈将军一命!”像是早有谋划般,众人齐齐跪下,为陈寅求情。
站在高台之上,裴叙垂眸,看着脚下黑压压的一片,眼底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轻恕陈寅:“若每个人都能以此为借口,那军令威严何在?”
说着,便不顾旁人的恳切目光,单手提起了砍刀,走到陈寅的身后。
“裴将军!”见到此情此景,有人惊叫出声。
裴叙并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
在千万人的注视之下,他高举了砍刀,然后,又重重落下。
有人不敢看这惨景,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就连陈寅,也绝望地阖眸。
天光落在刀背,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但锋利的刀刃并没有落在陈寅的颈,只从他的发鬓擦过,削落了几缕青丝。
“但念在陈将军立功无数的份上,可免死罪,以发代首。”裴叙睁眼,看向底下的万千将士,沉声道。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叙就有了动作。
“噗通——”
随砍刀的落地,裴叙也跪在了陈寅身旁。
他闭了闭眼,说:“令诸位犯险,是我失职。陈将军该罚,我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杖一百,动手罢。”
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地震慑人心。
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旁人俱是一惊,久久不能回神。
见他们没有动作,裴叙再次开口:“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无人敢违。
在他的无声注视下,执行命令的那两名小兵终颤颤巍巍靠近,扬起军棍打在他身上。
旁人受这刑罚,都会忍不住地痛呼。
但裴叙静默地承受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哼出过一声,像察觉不到这疼痛般。
他没有出声,万千的将士们也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
于是这天地之间,便只有棍打的沉闷声响,一下接一下,击打在人的耳膜。
落声轻,着力却重,震得人神思恍惚、无法动弹。
渐渐的,他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崩裂,又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筑成。
然而,看到这一幕的苏绣却塌陷了心防,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住手!快住手!”
没有任何停顿,她朝裴叙奔去,试图赶走行刑的两人,带伤痕累累的裴叙离开。
却被裴叙拒绝:“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插手。”
虽然他极力克制着,但仍是掩不住声线里的轻颤。
“可继续下去,你会死的……”苏绣压着几分哭腔,道。
她紧盯着裴叙,视线逐渐模糊。
但裴叙却别开眼,避开了她视线。
他下令道:“继续。”
行刑的那两名小兵相视一眼,谁都不敢上前。
他们都清楚裴叙的伤势,也相信苏绣说的话。
他们怕,裴叙会真如裴叙所说,为此丧了命。
这样的责任,他们承担不起。
在两人的静默之中,裴叙闭了闭眼,再次提醒:“继续。一切后果,我裴叙一人承担。若是你们违抗军令,无人能保你们性命。”
他这般坚持,不允许任何人阻止,硬生生地受了这一百军棍。
等结束时,他终于坚持不住,在高台上晕死过去。
苏绣静静地看着,却没有上前半步。
她闭了闭眼,眼角有一行清泪划过。
她想,她或许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想回长安了……”苏绣抬手捂眼,低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