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因为这次受刑,裴叙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接连昏迷了好几天。
苏绣还是陪在他身边,悉心照顾。
却不再是以往的日以继夜、寸步不离。
在裴叙苏醒之前,郭家的人过来接她了。
苏绣也没有执意等他,连句告别都没有留下,便决然地坐上回京的马车。
马车颠簸起伏,逐渐远离这荒凉边境。
苏绣挑起车帘一角,出神地望着远处风景,心底也像是这四下境况一般,空的发慌。
道上空无一人,他没有追来。
到了现在,她还在幻想、还在奢求。
苏绣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所有决心般,轻轻放下车帘,隔绝了车外的所有景象。
明明她知道,知道他并不在意她,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拒她于千人之外,对她隐瞒了所有。
可她为什么……还执意前来?
她早就应该……放下了。
苏绣抬手捂眼,掩去了将落未落的泪水。
心底的情绪如同乱麻,搅成了一团,令她如何也理不清。
大脑里一片空白,苏绣靠在车壁,很快就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样。
她像是处在一间上好的客栈,房间里的布置格外讲究,每一样物什都精致贵重。
苏绣有些头晕,她缓了缓,掀被下榻,往门外走去。
刚刚将手搭在门扉,就有一道声音从外边传来,止住了她动作:“你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些,可别让她察觉出端倪。”
第45章
莫要露了端倪……
苏绣细想这话中意思,愣怔在了原地。
跟他们离开时,她并没有多想,看到来人的郭氏腰牌后,就坐上了马车,匆忙离开边境。
屋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就要走到她的跟前。
苏绣听到外边的动静,忙往后退去,重新躺在床上,佯作沉睡。
来人并未发现她的破绽,还以为她真的在睡觉,便放轻了脚步,缓缓地向她走近。
苏绣静静聆听那声响,下意识地抓紧身上锦被,有些紧张。
但他们好像没甚恶意,进屋的人在桌案上放下一样物什后,就转身离开。
临行时,那人还细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待那人离开后,苏绣终是睁眼,出神地看着头顶帐幔。
是她多想了吗?
这些人真是爹娘派来接她的吗?
可他们若真是郭家的人,又怎会鬼鬼祟祟说出那样的话?
因为裴叙的事情,苏绣的思绪本就烦乱,如今因为这段插曲,她更是头疼。
她和裴叙从皇陵死里逃生的事情,毒蛇肯定知道。
毒蛇还没有得到归真,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轻易地放过她。
如果这些人是毒蛇派来的,她又该如何是好?
越往深处想着,苏绣的思绪便越乱。
她紧闭了双眼,伸手按住眉心。
可她离京时,并没有对郭家告知去向,毒蛇又是如何知晓她处境的?
如果毒蛇一直有派人跟踪,那她在边境时,他又为何没出手?
边境的军营里混乱,那个时候动手,明明更轻易才是。
苏绣左思右想,决定试探一番。
于是她假装苏醒,唤来了守在屋外的人。
闻声进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相貌清秀,畏手畏脚地站在她身前,有几分拘谨。
苏绣看了她一眼,问:“我们还有多久到长安?”
那人答:“回小姐的话,不出意外的话,明晚之前就能到了。”
苏绣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她看过他们的路线,确定是回长安的方向。
既然他们真要送她,那等到了长安再考虑,也不迟。
于是苏绣心安理得地坐着他们的车,重回故土。
进城以后,那行人果然暴露,载着她往与郭府相反的方向驶去。
苏绣见势不对,当即迷晕了身旁婢女,和她互换了衣裳,然后挑起车帘,装出一副难受的模样:“大哥,我肚子疼,你能不能先停一下,让我去方便方便……”
这样的事情难免不好开口,所以她压低了声线,没有抬头,外边的车夫竟被她蒙混了过去,停车等她:“那你可得快些。”
“好。”苏绣一边应着,一边往人群之中躲去。
她本以为能这样轻易逃脱,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人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车夫应是想查看车内情形,却发现她和婢女身份掉包的事情,忙叫人向她追来。
苏绣见状,拔腿就跑。
街道上虽有人来人往,能掩去她身形,但身后的人穷追不舍,苏绣怎样也不能甩掉他们。
无奈之下,苏绣胡乱闯进了一家宾客如云的店面。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闯,竟然闯进了青楼。
许是没见过小姑娘闯到这里,里边的人都有些惊讶,愣愣地看她在里边横冲直撞。
在满屋的脂粉味里,苏绣也很快意识到这件事,羞窘地红了脸。
但身后的人已追了进来,她没有办法从这里退出去。
她终究是女子,跑不过成年的男人。
不多时,他们就逼到了她身后的不远处,眼见得就快追上她。
苏绣咬咬牙,在转角的时候,迅速躲进了一边的房间。
她将耳朵贴在门扉,静静聆听外边的动静。
那些人似乎没发现她踪迹,从门前走了过去。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渐远,苏绣这才松了口气,转身靠在门上。
在转身的同时,她也在不经意间跌入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
“小娘子……是何人?”女子几分惊几分疑,诧异地站在她身后。
她应是青楼里的姑娘,穿着打扮与外边的小娘子大不相同,妆容秾艳,衣衫薄透,妩媚动人。
似乎对苏绣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她紧攥了衣角,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同样惊诧的,还有苏绣。
在看到身后之人时,苏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但她的背后是门扉,这一退,自然是不可避免地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吱——”
因为这声响动,方才离去的人去而复返,敲响了这个房间的门:“里边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这熟悉声音时,苏绣睖睁了鹿眼,满是惊惧和慌张,看向那女子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祈求。
对上她的视线,那女子愣了愣,然后拽过她手腕,带她藏进了衣柜里。
“还请小娘子待在这里,什么话都不要说。”女子静静地看着她眼睛,如是叮嘱道。
说完,女子轻阖上柜门,转身往门口处走去。
苏绣躲在狭小的衣柜里,什么都看不见。
但在一片漆黑里,她的听觉却比往常更灵敏。
“嘎吱——”她听到那女子启开了房门,对外边的人说:“多谢几位公子关心了,奴家只是在找寻一样东西时,不小心碰掉了首饰盒。几位公子既然都来了,不如进来,让奴家陪你们喝几杯?”
苏绣在听到她后半句话时,紧张地揉皱了衣摆。
这个女子……信得过吗?
万一外边的人发现了她,那她该如何是好?
苏绣闭紧了眼,集中了所有注意去听外边动静。
终于,她听到了对方的回答:“不必了。”
话音落下时,便也转身离开。
沉寂了片刻,她又听到有人关门的声音、有人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柜门被启开,天光射入,映亮了她的视野。
苏绣下意识地抬头,对上身前人的清亮眼眸。
“他们已经走了,没事了。”那女子抿唇微笑,对她说。
苏绣从衣柜里出来,自然没能逃过她的追问:“小娘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我看那群人不像善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苏绣愣了愣:“我……应该是回家罢。”
那女子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歆羡:“真好。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我爹娘了。”
似提到了伤心事,说着,她眼眸浮现起盈盈泪光。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苏绣对青楼女子的印象,向来都不太好。
她一直都以为,青楼女子就是专害人的狐媚子,勾走男人的魂儿,害其家破人亡。
但此时此刻,苏绣看着眼前人,心底的有些东西,似乎在慢慢地崩裂了。
苏绣犹疑地问道:“你为何……不能回家呢?”
那女子无奈摆首,叹:“我已经……没有家了。无依无靠的女子,就像是水中浮萍,被命运捉弄了。”
苏绣闻言,久久不能回神。
对了,这世间的人,大都是身不由己,没有谁愿意遭遇不幸,被污泥染身。
如果当年,没有师父将她救起,可能她就会落到人贩子的手里,被卖到这种地方罢。
她往深处想着,心底的情绪愈发复杂。
“你……叫什么名字?”她抬头看着那女子,问。
那青楼女子虽身处此地,却未曾被风尘所染,依旧是秀雅清丽,明亮的眸子像是被星辰点缀,干净剔透。
“落玉,我叫落玉。”她对上苏绣的视线,盈盈笑道。
苏绣也笑:“你的名字……真好听。”
怕那群人仍在此地,苏绣也没有急着离开,所以她就留在了落玉房间,等待恰当的时机。
恰巧落玉这阵子身体不适,妈妈也没逼她接客。
所以落玉有大把的时间陪她。
苏绣问她:“你……不是一般人罢?”
看落玉的谈吐举止,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倒像是……教养极好的名门之女、大家闺秀。
落玉闻言,轻笑着摆首:“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一样会生老病死,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又有什么一般和不一般呢?”
苏绣笑着没答话。
她还是不要再追问的好。
如果落玉真曾是贵家小姐,那她跌落到如今的身份地位,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
她若继续追问,无疑是揭开了落玉的伤疤,令落玉更加难受。
但苏绣不愿开口,却不意味着旁人也会沉默。
就在下一刻,有一个醉鬼撞开了房门,口齿不清地念着:“落玉,我要见落玉……我要见,那个前朝的贵妃,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屋内的两人俱是愣怔。
尤其是落玉,瞬间白了脸色,表情大变。
苏绣察觉她异样,忙起身去赶那酒鬼,使劲将他给推了出去:“也不知道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又臭又脏,还不如一个乞丐,说不定乞丐都比你体面。我要是你的话,早躲到棺材里不敢见人,哪像你这样恬不知耻地到处瞎晃、胡言乱语!”
说完最后一句,苏绣也抬起一脚,把他踢倒在地。
解决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打算回去,好好地安慰落玉。
可刚一转身,她就和不远处的人打了个照面。
“郭小姐,请跟我们走罢。”站在最前的那人静静看她,如是说道。
苏绣紧攥了拳头,没有说话。
“出什么事了?”落玉见她久不归去,没忍住向她走近。
在转头看见另一边的男子时,她登时愣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低唤:“齐统领……”
听到这个称谓,苏绣有些缓不过神,她扭头看长廊另一头的男子,微蹙了眉头。
统领……
那他便不是毒蛇的人了。
所以,究竟是谁派他过来的?
第46章
“苏绣,苏绣……”睡梦中的人喃喃低唤,突然惊醒过来。
守在床前的人见他苏醒,忙凑了过去,问他:“三公子,你可算醒了,有没有怎么样?”
裴叙缓了缓,神思恍惚地摇了摇头:“无碍。”
他抬手按住眉心,沉声问道:“苏绣呢?”
“苏姑娘……”陈寅犹疑着开口,“已经走了。”
闻言,裴叙的动作一顿。
他出神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对上陈寅的双眼,愣愣地问他:“她……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陈寅轻叹一声:“就在你昏迷的期间,郭家的人从长安来接她了。”
“这样啊。”裴叙轻轻点头,低垂了眼睫。“那她走之前,可说了些什么?”
纤长的睫羽在脸颊上落下小小阴翳,愈衬得他肤色如玉质白皙。
陈寅答:“苏姑娘只让你保重。”
得到答案以后,裴叙没再继续追问。
待陈寅离开,他欹靠在床沿,愣愣地出神。
她离开也好。
边境不安稳,始终让她留在这里,只会让她受伤。
可她为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呢?
裴叙想不明白。
这个疑问就像是藤蔓般,在他的心头疯狂生长,缠绕了他的所有思绪,令他无法思考。
他烦躁地将五指插进发间,紧阖双眼,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没有苏绣的消息。
但父兄的人却从长安传来了另外的消息——
左相近日频频远出,恐有异动。
裴叙看过信条后,微蹙了眉头,将其放在跳动的烛火之上。
如果左相真要谋反,在长安动手……那身在长安的她,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