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愣愣站在原地,不敢有半点动作。
裴叙也没再说话,只对送饭的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一时间,偌大的帐篷内就只剩了他一人。
他也终于扬睫,抬首看她,对她说:“苏绣,过来。”
无奈的语气中……似还带了几分温柔。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苏绣没忍住一声轻叹。
她认命地向裴叙走近,坐到了他对面,一脸冷漠。
满桌的大鱼大肉,裴叙却只能可怜兮兮地端起小麦粥喝。
他常年都生活在京城,养尊处优,所以他的那些习惯也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就算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时间,他用膳的举止依旧从容得体,尽显贵公子的仪态风度,磨磨唧唧。
等他把碗里的粥喝了一大半,苏绣还是没有半点动作。
这令裴叙有些不解了,他轻放手里破碗,蹙眉看她,问:“不合胃口?”
苏绣扬起眼睫,对上他视线,一阵冷笑:“我不饿,我很饱。”
裴叙没忍住一个冷颤。
果不其然,她开始了她的一番声讨:“裴大将军还真是心思细腻明察秋毫待人体贴宽容大度啊,就算在几日之前识破了小人身份,也没有当即戳破,还耐心地等到今日,给小人备了这么一桌好菜。裴大将军这么做,是不是想要小人对你感激涕零俯首谢恩啊?小人身份低微,还真担不起大将军的盛情招待。”
说完,就倏然起身,决绝地往外边走去。
苏绣走了很远,都没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后,气得跺脚。
山间林木繁茂,溪水如带。
循着潺潺水声,苏绣找到了附近的一条小溪流。
她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待在军营里,终究有诸多不便。
好几日都没能洗澡的苏绣见四下无人,便褪了衣裳,潜入了水里,打算好好清洗一下。
已入夏日,所以这水温也不算低,苏绣没在水里,非但没觉得冷,还觉得这微微的凉意熨帖人心,格外舒适。
苏绣将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只露出眼睛鼻子,她在水下吐着泡泡,心底的怒气随时间推移,逐渐如云烟散去。
好像……每当她面对他时,她的情绪总是波动最大。
也是面对她时,她总会莫名其妙地生气。
所以,她刚刚是在气他什么?
“咕噜咕噜——”苏绣又往水底沉了沉,嘴里吐出一串泡泡。
他分明识破了她身份,可他为什么还要等到今日?
是觉得好玩,想要戏弄她吗?
苏绣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轻叹一声后,闭了闭眼。
繁茂交错的枝叶筛下点点碎光,暖暖地落在她身上,温暖惬意。
苏绣靠在溪边的石头上,放下了所有警惕,差点在水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所以当裴叙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时,她骤然惊醒,从水里站了起来——把她未着寸缕的事情全然忘记。
“苏绣——”
循着声源,苏绣看到了裴叙的方向。
看着他向自己走近,她登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沉入水底,对他大吼了一声:“不许过来!”
裴叙被她惊得一怔。
趁他出神时,苏绣忙游到一边,胡乱地把衣服套上。
还好,在这个过程中,裴叙并没有过来找死。
等她急匆匆地收拾好,往裴叙的方向走近时,她发现那青年并不敢看她,紧抿了唇线看向别处,露出的耳朵被染得通红。
苏绣看着那红意,内心沉重。
她将目光钉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裴叙紧阖了齿关,没有说话。
就在苏绣将要发飙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要事,拽过她手腕,带她离开:“快跟我走!”
他人高腿长,苏绣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脚步。
她疑惑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回首看她,沉声应道:“来了。”
“啊?”苏绣懵了片刻。
是敌人攻上来了吗?
等他们与军队的人汇合时,苏绣才发现,事情要比她想象中的严重许多。
攻上山来的,不是敌人,是火。
这山林间花木繁茂,却只需要一把火,就能将其焚灭。
山脚的火苗乘着风,很快舔舐到了半山腰,他们的脚下。
浓烟滚滚腾来,呛得一众将士呼吸困难,不停咳嗽。
望着那熊熊火焰,裴叙紧蹙了眉头,漆黑的眸底似也有火光摇曳。
果然来了。
“裴将军,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因为裴叙的出手相救,陈寅也对他改观许多,正视起这位年轻主帅,征求起他的意见来。
裴叙扭头看他,唇角的笑意浅淡,却自信得生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是火攻,我们便以水迎战。”
闻言,陈寅愣了愣,扭头看一旁的深湖。
其时,微风吹过,拂动湖面的波光粼粼,映着天色火光,略有些刺目。
陈寅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叹:“不可能的。”
裴叙笑着没说话,只抬头望天。
今日的天气正好,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最适合以火攻山。
所以火舌吞噬了半座青山,扬起漫天的烟尘。
透过眼前的浓烟与飞尘望向远处,裴叙敛了笑意,冷声下令:“启程,继续上爬。”
闻言,陈寅神色大变:“你这是要我们逃吗?你觉得到现在,我们还逃得过吗?留在这面湖的旁边,我们还能多坚持一阵,可如果要我们离开水源,我们很快就被烧死的!”
裴叙扭头看他,一双漆瞳映在天光之下,是洞察人心的明亮清透:“那陈将军觉得,我们能在这里撑多久?”
第43章
一时间,陈寅失去了所有言语。
裴叙说得没有错,他们留在湖边,就算能暂时避过大火的侵蚀,但到了最后,却还是不能躲过敌人的进攻。
等敌人停止火攻时,他们已经精疲力竭,根本就再无剩下的精力反抗。
保住了一时的性命,但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全身而退。
裴叙转眸睨他,低笑:“走罢。”
话音落下,便拽过苏绣的手腕,拉她往山顶爬去。
他们走了很远,陈寅后知后觉地有了动作,抬脚跟上。
女子的气力本就不如男子,苏绣这才走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有些跟不上了。
“我歇会儿。”苏绣扶住了身旁树干,对裴叙摆了摆手。
为了等她,裴叙也就此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在她身旁,耐心等待。
苏绣歇了一阵,扭头看裴叙,微拧了秀眉,疑惑问道:“你就不累吗?”
裴叙唇角的弧度微扬,轻笑道:“你当我是你?”
苏绣顿了顿:“你莫不是在嘲笑我体弱?”
裴叙转首看向山顶,话语里带着笑意:“我可没说这样的话。”
苏绣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鼓了鼓腮帮子,提起衣摆,铆足了劲儿往上冲,一连超了好几个正在爬山的壮实青年。
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全然不见方才的虚弱。
看着她行动带风的身影,裴叙唇角的笑意愈深。
他本想抬脚跟上,可下一刻,一阵眩晕涌来,直冲他大脑,险些冲没了他的所有意识。
裴叙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晃。
好在他及时扶住了身侧树干,这才没至于晕倒在地。
从他身前经过的小兵见状,担忧问道:“裴将军,你没事罢?”
裴叙微微作痛的腹部,轻轻摇头:“无碍。”
然后强忍着不适,镇定如常的跟上队伍。
还没等到他们登上山顶,敌人就停止了火攻。
因为,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了燃烧的火焰。
发现敌军的火攻计划泡汤,同行的士兵们欣喜若狂,感激着上天的相助。
裴叙伸出一手,接住这无根之水,微勾了唇角。
随后,他整顿军队,令他们停下了进程。
陈寅问:“可是要与他们交战?”
裴叙轻轻摆首:“不可,最后的力气,要用在关键时刻。”
这深山里的条件恶劣,战士们被困已久,吃不饱睡不好,便也不能养精蓄锐,有足够的精神面对敌人。
如果他们现在就和对方交战,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灭。
陈寅没太懂裴叙的意思,眉头皱得愈深。
裴叙转首看他,在对上他视线时淡淡一笑:“你既然信我,不如就信我到最后……陈叔。”
最后的那个称呼,令陈寅下意识地一怔,错愕地抬头看他。
他眼眸沉邃漆黑,流转着倾城天光,分外耀目,像极了夜空里的璀璨星辰。
陈寅紧握了身侧双拳,心底升起了几分狐疑。
在燕朝的军队原地休整时,敌军也扫荡了上来,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先前的藏身之地。
而到了这时,雨也越下越大,缠绵悱恻的雨丝呈瓢盆之势。
在豆大雨点的攻势下,林间的枝叶不断摇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无端挑动心弦,令人神经紧绷。
士兵们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只能任雨水打在脸上,淋湿了全身。
裴叙也一道淋雨,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他,眉间的褶子愈深。
见他傻愣愣地任雨水打湿,苏绣气得胸闷,忙脱了外衣,踮脚挡在了他头顶,为他遮去些许风雨。
她杏眼睖睁,瞪他,怒道:“你是不是傻啊?明明知道身上有伤不能沾水,你还任雨淋湿!我看你的伤不是在胸口,是在脑子上罢?!”
她的声音响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之中,气势被削弱了不少,竟还显了几分娇俏。
头顶的外衫在眼前覆下一片阴影,裴叙愣了愣,侧眸看她。
她气鼓鼓地睁大鹿眼,湿漉漉的,俏丽灵动。
裴叙对上她视线,没忍住低笑:“反正,你都能为我治。”
周遭是雨声嘈杂,苏绣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便踮起了脚尖,耳朵向他凑近。
淋湿的地面满是泥泞,分外滑脚。
裴叙堪堪扶住了她腰肢,凑到她耳畔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若是傻子,你也一样。”
这句话,苏绣听清楚了。
她愣了片刻,在反应过来后,狠狠地踩在他脚背。
她使的劲儿还不小,裴叙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半步,却又因为脚滑,跌坐在地。
地面的泥泞溅起,沾染在他衣衫,分外狼狈。
苏绣看到他的这般模样,没忍住一阵嘲笑:“谁跟你是一类人了!我可没你那么傻!”
裴叙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额前的碎发被雨淋湿,凝在了一起。
发的黑,衬着他肤的白,愈显他面如冠玉,好看的像从水墨画里幻化成形。
隔着雨雾,苏绣对上他眼眸,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裴叙摔倒以后,干脆背靠树干,不起来了。
雨水淌过眼睑,令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扬首看天,眼眸微眯,笑:“时间到了。”
在他出声时,苏绣也适时地回过神来,想起要去拉他。
她使劲拉扯他手腕,说:“那你还不起来,地上坐着很舒服吗?”
裴叙微垂了眼睫,顺她的动作将手臂搭在她肩上,微勾了唇角:“你可以试试。”
苏绣翻了个白眼:“谁要学你?”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整她还是真没力气,竟然将大半的体重都压在了她身上,活像是个无骨人似的。
裴叙虽然不胖,但也比她高出了许多,这样压在她身上,险些没把苏绣给压死。
苏绣恨得咬牙切齿:“你个肥猪!该宰了过年了!”
裴叙并未应她。
没有得到回应的苏绣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沉。
她屏住了呼吸,想抬头看他情况。
但目光还没落到他身上,变故就突然发生。
“砰——”
山腰处的那面湖突然决堤,水如巨龙般,以雷霆之势冲了出去。
上山扫荡的敌人措不及防,被卷入了这突如其来水流之中,随湍急水里撞来撞去,头破血流。
敌军见势不妙,想要逃跑。
但人的力量终究比不过自然,不多时,就有大半的敌军被水淹没。
敌人损失惨重。
得知了这个消息,陈寅按捺住心中欢喜,急匆匆地过来找裴叙。
但等他到时,裴叙已失去了意识,倒在苏绣的怀里,双眼紧阖。
陈寅见状,紧蹙眉头,问:“裴将军这是怎么了?”
苏绣面色凝重,道:“伤口遇水感染,有些发热。如果不尽快救治的,恐怕……会出事。”
陈寅愣了愣,当即着人过来,为裴叙支起帐篷避雨。
做完这一切后,他穿上了盔甲,转身离开。
苏绣着急裴叙的伤势,只在他离开时回眸一看,没有任何的询问。
她想,他一定是去应付敌军了罢?
不多时,苏绣便收回了目光,开始为裴叙处理伤口。
他淋雨的时间太长,伤口已经有些发白,隐隐透出几分血色来。
在为他处理伤口时,苏绣始终紧蹙眉头,心弦没有松下片刻。
她所有的注意都倾注在他身上,因此,当他突然睁眼,握住她手腕时,苏绣一惊,差点惊叫出声。
“陈将军呢?”他紧蹙了眉头,显然是疼得不行,声音也分外微弱。
苏绣对上他视线,道:“你不用管。”
裴叙闭了闭眼,然后强撑着起身,想要下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