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在车上睡得很浅,几乎是车停下的瞬间,她就苏醒了过来。
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醒来的时候,苏绣的脖颈有些疼。
她将手放在颈后,缓了好一阵,才终于能动作,随陆邕下了车。
郾城这个地方她一点都不熟悉,下车之后,面对着陌生的情景,苏绣连方向都辨不清,只能扶着脖子跟在陆邕身后。
他们好像是进了皇城。
朱墙琉璃瓦,宫墙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走罢。”陆邕回头看了看她,道。
苏绣轻轻颔首,跟上了他的脚步。
既然是在皇城,想来这个宴会也应是皇室办的晚宴了。
他们到的时候,院里的人已经来了七七八八。
陆邕直接带着她去了院落的前排坐下,看样子,他在这里的地位不低。
苏绣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也不顾周遭投来的目光,自顾自地在那儿吃糕点。
应是顾忌陆邕的身份,他们这里的吃食皆是燕朝的特产,吃着那些熟悉的东西,苏绣突然有些想家。
也不知道阿爹阿娘他们怎样了。
宴会的主人没来,那也不算开始。
苏绣吃糕点吃了个半饱,宴会的主角总算来了。
是这里的君王,他为了庆贺大皇子的生辰,特地办了这个隆重的晚宴。
君主携大皇子前来时,宴会上的众人皆俯身行礼。
苏绣不敢冒头,自然跟着做了。
待起身时,她好奇地瞥了一眼那二人。
君主似已过花甲,皱纹爬上了眼角,鬓边的白发清晰可见。
在他身旁的大皇子却很年轻,面如冠玉,眉眼似墨描,颇有几分文人的儒雅之气。
苏绣愣愣地看着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很快就引来了大皇子的注意。
见大皇子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苏绣忙心虚地别开视线,往别处看去。
恭贺过大皇子生辰后,宴席上觥筹交错,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但碍于在场的君主,终究没有先前的闲适自在。
苏绣懒懒地趴在桌案上,愣愣地看着眼前交错的人影。
是陌生人的突然到来拉回了她神思。
当然,来人不是找她,而是她身旁的陆邕。
听到动静,苏绣往陆邕的方向望了望,在看清来者面容时,她不免有些愣怔。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场晚宴的主角大皇子。
他似与陆邕极为熟稔,靠在陆邕的身旁,低声耳语着。
也不知道陆邕是为了避开她,还是避开宴席上的众人,没说几句就拉着大皇子走了。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远去的身影,电光火石间,苏绣突然想了起来。
这人她是见过的。
那时候还在清水镇,她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服下了归真变成小孩,纠缠着裴叙到了一家旅社。
在那家旅社里,她碰见了这人。
原来,陆邕的小情。人竟是这里的大皇子。
想想他们当时的亲密相拥,苏绣支着下颌,没忍住笑出了声。
现在旧情。人重逢,也不知道要勾出什么天雷地火。
就在她浮想联翩时,突然有内臣的尖锐声音响起:“……献琵琶曲,《广陵散》。”
苏绣被这突然呼声拉回了神思,她愣了愣,抬眸往院中望去。
有身形窈窕的人着了罗裙,半抱琵琶上前,坐到院中的矮凳上,柔荑拨动琴弦试音。
几声杂乱琴音后,从那人指尖流泻而出的,是如山间清泉的泠泠曲音,悠扬轻缓,缥缈轻灵。
苏绣虽然听不懂曲意,却也觉得这人弹得极为悦耳。
那人就坐在庭院中间,轻纱覆面,发髻高挽,柔和月色轻笼她眉眼,愈添了几分遥不可及的朦胧之美。
苏绣单手支下颌,愣愣地看着那人,随琴音的起伏,嘴角缓缓勾起几分笑意。
这样的美也惑了君主,一曲毕,那荒唐的君主竟然踉踉跄跄地离坐,走到院中,捉起了那美人的手:“美人儿可愿留在寡人身边?”
美人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到底随那君主离去。
苏绣“啧”了一声,竟然胆大包天地跟了上去。
但她对这里不熟,转过一面宫墙后,意外之中地跟丢了。
苏绣晃荡在陌生的御花园里,略有几分无聊。
她倒不担心会迷失了方向,或者冲撞了这宫里的贵人。因为暗处有陆邕的人监视着她,随时都能阻止她的莽撞行为。
天晚了,暮色四合,就着朦胧月色,也只能模模糊糊地辨出几处树影。
没在御花园晃多久,苏绣就有些无趣了,她叹了口气,准备唤暗处的眼线出来,带她回去。
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从背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人的掌心温热,带了薄薄的茧子,磨得她的脸颊酥麻。
苏绣没有挣扎,随他的动作转身,再被他拉起手往前跑。
“他在那边,快追!”身后传来禁卫军的怒喝,还有他们追逐的凌乱脚步声。
苏绣回头看了眼他们的慌乱模样,又往前看去,看着前边带她跑的人。
他还穿着方才的绫罗裙,动作时,裙摆如蝶翼翩舞。
狼狈得有些滑稽。
身后的禁卫军穷追不舍,他只能先带着苏绣躲起来。
趁没人注意,他们避到了御花园的桥洞底下。
这个季节的溪水干涸了不少,露出窄窄的一处河床,他们蹲在干燥的地方,静静地听着桥上的响动。
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禁卫军们在石桥上停留了片刻,又追逐着空荡的前方远去。
听着头顶的脚步声渐远,苏绣愣愣地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
皎洁月光落入溪流,泛出细碎光亮。
映的那人的眼眸璀璨似星河。
他微眯了眼眸,竖指唇前,狡黠得像只狐狸。
“小心,别说话。”
第56章
夜里的风裹挟凉意袭来,拨动起溪流的层层涟漪,也如柔荑般轻轻撩动颊边发丝。
苏绣抬手捋顺那几缕乱舞的青丝,静默地与他对视片刻后,没忍住笑了:“那你说什么话?”
身着绫罗裙的青年半蹲在她跟前,因为方才的奔跑,发髻衣衫略显凌乱,哪怕上了妆的面容清俊得出众,却也掩不住狼狈。
他笑眼看她,漆瞳里似盛了璀璨星河,明亮得耀目,他道:“为了提醒你。”
苏绣笑着打了下他胳膊,嘟囔道:“不需要!”
害怕禁卫军原路返回,两人一时半会儿也没准备出去,躲在桥洞底下小声言语。
苏绣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胸膛,笑得意味深长:“你把这里的皇帝服侍得怎么样?”
裴叙顺着她的力道坐在地上,背靠桥墩,他懒懒地将手搁在支起的膝盖上,回答道:“给了他一掌,估计无缘后位。”
苏绣干脆也坐在了他身旁,扭头看他:“别丧气,说不定他就是好你这一口呢。”
裴叙从胸腔里低低笑出了声:“你还是老样子。”
“你倒是变化的挺大。”苏绣看他一眼后,又将目光落到粼粼波光的水面上,似是感慨地说道。
注意到她话里的讥嘲意味,裴叙微垂眼睫,看了看身上刺绣繁复的绫罗裙,笑了:“迫不得已。”
说到这里,重逢的喜悦渐归平静,苏绣终于想起了正事来,她压低了声线问道:“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危险……来到这里?”
这里是敌国的皇城,无论进出的人是谁,都要经过层层盘查。
裴叙是燕朝的侯府公子,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敌国随意进出。
他既然来了,那肯定是经历了不少的事情。
具体经历了什么,苏绣不敢去问。
裴叙却没她那么怯懦,听到她的询问后,直接回答:“为了你啊。”
简短一句话,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也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这样轻轻松松说了出来,像是藏在他心底的,再熟悉不过的答案。
苏绣愣怔地迎上他视线,脑子里像是有烟花突然炸开,轰得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见她不说话,裴叙微弯了脊背,向她靠近,一时间,他的清浅呼吸轻抚过她耳廓,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带起她藏在心底的羞赧。
“怎么,你不信?”裴叙眉峰轻挑,在她的耳畔低低笑出了声。
他这话说得轻佻风流,苏绣愣了愣,像是突然被灼到似的,一把推开了他:“你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下三滥手段?地痞流氓似的,一点也不正经。”
裴叙倒也不恼,勾起唇角笑的得意。他手枕脑后,慵懒地欹靠在桥墩上。
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总算消弭身侧,莫名其妙地,苏绣松了口气。
见他没再言语,她率先开口,问道:“我听陆邕说,他给你下了毒,你现在怎样?”
说着,她就要抓过他的手,替他把脉。
裴叙不动声色地躲开,只笑着回答:“现在已经没事了。”
顿了顿,他喉结微动,又继续说道:“我看你身边有不少眼线,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如果被他们发现,可能我更逃不掉了。”
苏绣不免有些担忧,她微拧了秀眉,问:“有人接应你吗?”
裴叙噙笑颔首:“有的,不必忧心。”
到底怕毒蛇的人找来,苏绣轻叹一声后,到底转身离去。
在她走出桥洞时,裴叙扬声叫住了她:“苏绣。”
“嗯?”苏绣闻声回首,疑惑地看他。
俊朗的青年避在暗处的阴晦光影里,却愈显他肤色白皙,面如冠玉,好似名士笔下的丹青画一般,隽永清朗。
对上他灿若繁星的漆瞳,苏绣不免有些出神。
“再等等,我接你回家。”青年微勾了唇角,笑如清风朗月。
话却千钧重,郑重得令人心底安定。
苏绣也冲他笑:“好,我等你。”
也不知道毒蛇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苏绣上桥没走几步,就被那人找到。
那人正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小哑巴,打扮成丫鬟模样,走路像没有声音的游魂,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现身,吓得苏绣差点从桥上跌了下去。
她看着眼前的小哑巴,微蹙了眉头。
不知道小哑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没有看见她和裴叙的道别?
苏绣从小哑巴的身侧擦过,深吸了一口气,心底像是有一块巨石沉沉压着般,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小哑巴发现了裴叙……那裴叙该怎么办?
苏绣的心里有万千情绪起伏,但她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来,怕被小哑巴发现端倪。
于是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往前走,直到远离裴叙所待的地方。
大概小哑巴真的什么也没看见,送苏绣回到宴席后,仍然待在她的身边,没有去通风报信的举动。
苏绣往嘴里塞糕点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往小哑巴瞥去,暗暗松了口气。
希望裴叙没事才好。
苏绣回到宴会之后,陆邕和大皇子还没有回来。
眼见得宴会就要结束了,她没有耐心地往他们离去的方向望了望,无趣地拍了拍残留衣衫的碎屑,抬手招小哑巴过来。
“不等了,带我回去罢。”
大抵毒蛇并没有对小哑巴下什么不许她提前回去的命令,听了苏绣的吩咐后,小哑巴没有制止,毕恭毕敬地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陆家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口,没走多久就能看见。
上车之前,苏绣回首,往那冗长宫道的尽头看去。
这偌大的宫城能藏的东西太多,而那宫道尽处像是有一头猛兽蛰伏般,察觉到她的注视,幽幽地呼出一阵阴风来。
苏绣被这夜风冻得一个激灵,打了个寒颤后,到底藏了不安与担忧,挑起车帘坐了进去。
裴叙……有顺利逃出来吗?
她将脑袋磕在车壁上,深深闭了闭眼。
大概是没有陆邕在她身边,苏绣觉得这回去的路竟然没有来时的漫长,没等多久,马车就停在了陆邕的府邸。
对陆邕没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苏绣懒得等他,收拾好一切之后就先睡了。
等翌日醒来,她看到小哑巴凌乱的手语,这才知道陆邕昨日彻夜未归,连他身边的近卫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苏绣“啧”了一声:“主子的事不要多问,到时间了他总会回来。”
不过可能要等挺久了,昨夜陆邕和大皇子着急得不顾众人眼光,一道离去,怕是久别重逢,一把火烧得比什么都旺,一时半会儿应该是缠绵得分不开了。
没有再管陆邕的事,苏绣又开始了之前无所事事的生活,整日捧着医术和话本看,顺便等裴叙来接她。
想想裴叙,苏绣用书册盖了脸,偷偷笑得合不拢嘴。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那天晚上,裴叙的意思……应该是对她表明心意罢?
他既然肯豁出性命来救她,想必,她在他的心里,肯定是占了一席之位的。
等回去了,她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大概是心底有了期待与寄托,日子好像没以前那般难熬了。
苏绣扳着手指数,突然发现了异样之处。
自那日宫宴后,陆邕竟已有七日未归。
在外耽搁了这么久,那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直觉告诉她,陆邕消失的事情和裴叙脱不了干系。
陆邕心思狠毒,手段了得,担心裴叙会出什么事,苏绣开始有些慌了。
就在她焦急得坐立难安时,宫里来了人。
来见她的是一个太监,肤色白净,略带了几分阴柔之气。
苏绣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君主身边的人。
看着跟前一脸迷茫的少女,那内臣将拂尘达到手腕,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就是陆邕的妹妹?”
苏绣不太想承认这段关系,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回答,那内臣就不管不顾地下令啊:“来人啊,把她给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