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废墟里找出了两具焦黑尸体,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穆青和穆丞。
有人伤感有人惋惜,还有人开始胡诌:“听说那苏大夫越了狱,你们说,这苏大夫有没有可能怨穆青和穆丞没有救她,就放火把他们给烧死了?”
这话还真有人信。
不多时,那谩骂声就传到了苏绣耳里。
无知白丁。
苏绣一边咬包子,一边回以不屑哂笑。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喜欢到处叨叨。
叨得越多,越显他的肤浅愚昧。
她不愿再看隔壁的鸡飞狗跳,别开眼时,目光正落在疾驰而过的一辆马车上。
风吹起车帘,显露出车内人的样貌。
是师父……
里边似乎还有一人,但那人陷在阴影之中,车又行太快。
苏绣还没来得及去看清,马车就已远去。
愣怔中,她手里的包子掉了地。
她却弃之不顾,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她不会认错的,那是师父,还有穆丞。
他们还活着!
怕苏绣光吃包子会噎着,张大娘进屋去给她热了碗汤。
可等她端汤出来时,苏绣却早已没了身影。
张大娘疑惑:“莫不是被孩子爹娘给接了回去?……真是的,走的时候,也该来把包子钱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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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绣一直追到了客栈。
大堂之中,那说书先生依旧是把故事说得精彩绝伦,时不时赢得客人们的击掌称好。
苏绣从人群里穿过,不断地找寻穆青穆丞的踪迹。
不多时,她就在二楼与他们迎面撞上。
为了怕人认出,穆青和穆丞带了帷帽,教人看不到面容,但苏绣与穆他们朝夕相处,光是看走路的姿势就能将他们认出。
一瞬间,苏绣的呼吸仿佛凝滞,就连脚下的步子,也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她想跑过去看他们。
但是,她不能。
他们的身前有人带路,身后有人跟随,被围困得滴水不漏。
苏绣根本就靠近不得。
而且在这群人面前,她必须谨慎。
因为她差不多已经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加害于她了。
师父说的没错,若归真面世,将天下大乱。
就是这个药,害的她落得如此境地,也害的师父和阿丞身陷险境。
苏绣紧握了垂在身侧的拳,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去。
既然这些人知道这个药的存在,那他们很有可能会识破她身份。
届时,恐怕她也逃不了这桎梏。
师父和穆丞没有认出她,麻木地在这群人的挟持下从她身前走过。
却有一人停下了脚步。
那人竹青直裰,温润的颜色愈显他眉目清秀,气质柔和。
他站在苏绣的不远处,噙笑看她。
几乎是在对视的刹那,苏绣就想起了之前和这人的相遇。
那个时候,她为了躲避裴叙,不小心撞到了他。
是这人浅笑吟吟,非但没有怪罪,还反过来关心她。
彼时,她觉此人温和可亲,禁不住心生好感。
但如今她被这人看着,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对她亮出毒牙,置她于死地。
苏绣的指尖止不住轻颤,手脚也变得冰凉。
她毫不怀疑,这人能认出她。
苏绣手足无措,目光躲闪的瞬间,她看到迎面走来的裴叙。
那公子哥脚步悠闲,从容之中自有风。流。
除他之外,这四周再无旁人。
苏绣急中生智,小跑着向他奔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爹爹……”
裴叙:?
裴叙一头雾水,想拽开她,却见她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不敢下手。
正当他打算好言相劝时……
“爹爹,我知道你与娘亲只是露水情缘,你也一直厌弃我娘亲身份卑贱,不愿意承认我。可现在,娘亲病死,筱筱就只有爹爹了!如果爹爹还是不要筱筱,那筱筱就只能在这世上自生自灭了!”苏绣紧紧抱着他腿,谎言假名眼泪鼻涕随便就来。
裴叙看着衣摆处被蹭上的黏腻腻、晶亮亮的液体,抬手扶额蹙眉闭眼,死命地往后退去,想挣脱她钳制。
“小姑娘,你……”认错人了。
但那小姑娘厉害的,连四个字都不让他说,又继续哭哭啼啼:“娘亲把我教的很好,我吃的不多也不闯祸,你要是去青。楼找姑娘我还可以帮你掩饰,爹爹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呜呜呜……”
小姑娘的声音又娇又尖,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众目睽睽之下,裴叙百口莫辩。
被禽。兽兄长的恐惧又上心头,裴叙想起自己所剩无几的那半点清白,无可奈何地弯身抱起她:“别哭了……”
自家小妹与她差不多年纪,裴叙抱她,还挺顺手。
苏绣找到靠山,连忙圈住他脖颈,生怕一放手,就会落入那男人的手里。
“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我爹爹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体贴入微最疼筱筱,筱筱馋了,爹爹可以带筱筱去吃冰糖葫芦吗?”她眼巴巴地看着裴叙,问。
小女孩鹿眼清澈,噙了泪光,湿漉漉的,漆黑的眼珠就像是被洗净的乌玉,流光溢彩,格外漂亮。
不知是她夸得好,还是这可怜样装得像,裴叙莫名有些动容。
原来她只是想吃根糖葫芦。
裴叙无奈地笑了笑,到底抱她离开:“好,我带你去。”
苏绣趴在裴叙肩头,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竹青直裰的男人仍停留原地,噙笑看她。
那目光看似温柔,却像是淬了寒冰和毒液,带着致命的寒意。
今日的天气分明极好,温暖宜人,可苏绣却觉自己如在寒冬,冻得她直打哆嗦。
裴叙察觉到她的颤抖,没忍住轻笑:“现在怕我是人贩子了?”
苏绣搂着他,摇头,稚声稚气道:“爹爹才不是人贩子呢!”
裴叙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痛。
他何时英年早生,来这么个女儿?
裴叙敛了笑意,将她放了下来,然后按住她肩膀,正要郑重其事与她说理。
却不料眼前女孩眼眶一红,黑亮的眸里瞬间盛满泪水:“爹爹……”
一声轻唤又娇又软,像极了他家小妹。
小姑娘一哭,裴叙束手无策。
他怕这姑娘故技重施,忙为她擦泪,手忙脚乱地安抚:“不哭不哭,我是你爹。”
苏绣:……
她怎么觉得这话怪怪的?
这本是裴叙为安抚苏绣的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但承认了就是承认了,很快,这件事就传到了顾泽辰的耳中。
尚在病中的青年闻言低笑:“没想到三公子,竟也是个风。流人。”
笑意缀上他眉眼,在苍白之中染了几分生动。
既然得知了苏绣身份,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等裴叙买好糖葫芦,带苏绣回来,他们已经被顾家安排得明明白白。
“家主不知令千金与公子同行,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怠慢了贵小姐。如今,属下已按家主的吩咐,在公子的隔壁为小姐备好房间,如果还有什么缺少的,小姐尽可向属下开口。”那顾氏家臣态度温和,彬彬有礼。
一番话说得裴叙气闷。
倒是苏绣,好不要脸地应了:“谢谢伯伯。”
小姑娘的黑眸弯成月牙,声音甜的像是沾了蜜。
裴叙抬手扶额,总觉自己命不久矣。
顾泽辰与他爹是忘年交,否则,顾泽辰也不会应下他爹的请求,抓他回去。
既然顾泽辰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过不了多久,他爹也会得知他在外“留种”的事情。
以他爹娘的性子,他回去以后,至少也要被刮半层皮。
裴叙不敢想象那结局,绝望地闭了闭眼。
“爹爹怎么了?”苏绣看自己的靠山愁眉苦脸,扯了扯他衣摆,仰头看他,假装关切。
听到声音,裴叙低头看她。
小姑娘只比他膝盖高出一点,娇。小玲珑,粉玉团子般。
换做旁人看见这个小姑娘,定然是心生欢喜,分外怜爱。
可裴叙一想到这人是如何祸害他清誉尽毁,就气不打一处来,紧抿了唇线,一脸暴躁地走了。
苏绣看他抬脚离去,忍不住在他身后做鬼脸。
要不是局势所迫,她才不会憋屈地叫这人爹爹呢。
这样幼稚的人,当她儿子都不配。
非常有骨气嫌弃靠山的苏绣,却在抬头看到那竹青直裰的男人时,非常有女儿样的小跑到裴叙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你不要走那么快嘛,筱筱跟不上了。”
裴叙甩不开她,又不想搭理她。
于是抬起沉重的腿,异常艰难地往楼上走去。
苏绣就这样挂在他腿上,逐渐离开了那男人的视线。
可就算是离开,她的心底也依旧阵阵发凉。
她想,她应该是暴露了。
第9章
进屋之前,裴叙把苏绣这块粘人的狗皮膏药给扯了下来,扔到了门口。
被抛弃的苏绣当即发作,一屁。股坐在门口,捂着眼嘤嘤低泣。
到最后忍无可忍,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了!筱筱没人疼没人爱好可怜好难受!”
屋内的裴叙听到她的声音,气得心口痛。
无可奈何之下,他臭着一张脸,又把苏绣给提了进来,放到胡床上。
撑着她肩膀,他问:“你到底是谁?”
苏绣:“爹爹的女儿啊。”
裴叙:……
裴叙:“我不是你爹。”
苏绣当然知道。
但如今性命攸关,她不得不这么做。
眼前这人,她虽与他见过,却不知他底细,根本就不敢轻易地将真相告知与他。
就算她直觉相信此人不坏,愿意开口,他也不一定会信她的话。
更何况,要救出师父和穆丞,绝对不是一件简单事。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甘愿冒险,去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苏绣想清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也只能把这场戏继续做下去。
“那能不能请你,先当几天我的爹爹呢?”苏绣说着,就嘤嘤哭泣着低头,泪珠子就像是断线一样,一颗接一颗掉,“前些日子,我被人贩子拐卖到这个地方来,我人生地不熟的,无依无靠。今天,那个人贩子还想来抓我回去,我……我当时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一定会被抓回去杀掉的呜呜呜……”
裴叙听后,愣了片刻。
良久,他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叫我爹?”
他哪儿来的那么老?
正在摸眼泪的苏绣:……
难道还要她叫他儿子?
登徒子的身体里大概藏了颗柔软的心。
裴叙听了她的话以后,脸色缓和了不少。
但放不下面子轻易原谅,于是他别扭地走到一旁坐下,长腿交叠伸出,抱臂胸。前。
分明是懒散的姿态,可他脊背却格外挺直,还有那么几分装模作样的风骨。
在他的沉默注视下,苏绣一阵心虚,忙避开了他视线,又继续抹泪。
“你叫什么名字?”裴叙看着她,问。
苏绣反问:“你又叫什么名字?”
裴叙本想学顾泽辰假名行天下,但他回神想了想,他又不是见不得人,好像没甚必要这样做。
况且,他就算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应该也无人知晓他是裴令安的儿子。
于是静默片刻,他答:“裴叙,裴叙的裴,裴叙的叙。”
苏绣当即捏造好了自己的假名:“我叫裴筱。”
方才,她一直自称筱筱,现在冠个姓,也得圆上谎才是。
得到答案,裴叙长眉一挑,低笑着将她假名辗转唇齿间:“裴筱,赔笑?”
大靠山是衣食父母,苏绣扯了扯嘴角,如他所言,皮笑肉不笑地给他赔笑,讨他欢心。
见状,裴叙眼底的笑意果真愈深,漆瞳似缀星光,有光华流转。
极为漂亮。
苏绣看着他,突然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初遇时,他为逃亡男扮女装,而她女扮男装出诊。
在青。楼,她与他狭路相逢,还被他非礼。
虽然大夫不该在意这些肢体接触,但她终究还是失落的,并为此烦躁了好几日。
以至于在之后重逢,她也秉着报复心态,把他往狠里整。
可命运兜兜转转,这世界的另一面,总会让人看到。
现在,苏绣看着对面青年,唇角浮起浅浅笑意。
这人虽为登徒子,但心地还是很好的。
“还好我不叫裴睡。”青年眉眼舒展笑开,庆幸。
苏绣:……
两人这也算是冰释前嫌。
但裴叙若知道了苏绣的原来身份,就另当别论了。
为了护苏绣周全,裴叙非常自然地使唤起顾家的护卫,多派了几个人去守在苏绣门前。
苏绣有些感动,回屋之前多夸了裴叙几句,直把裴叙夸得天花乱坠。
以至于接下来的好几天,裴叙都是高冷不理人,摆出了一副你不配与这么优秀的我说话的倨傲姿态。
不过刚好,顾家的人似乎也不是很愿意和他说话。
这天夜里,苏绣忧心穆青和穆丞的安危,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虽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下落,也知道他们如今无虞,但苏绣还是格外忐忑,放心不下。
她敢肯定,那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