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余怒未消,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而后屈了屈高大的身子,垂首与她视线平齐,“可有伤到哪儿?”
沈未凉惊觉肩上传来男人掌心的炽热,二人挨得近了,吐息纳气间皆是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山林之气。
他定是匆匆经过她所经过的路,翻过她所翻过的山,在这香火缭绕的龙泉寺中,也不知凭着何种法子寻到了她。
幸好他来了。
沈未凉敛眸,心中蓦然踏实起来,弯唇勉强笑道,“我没事儿,就是受了点惊吓。对了王爷,当务之急是得拷问出方才那人的来历。”
女人说着,就要起身,屁股还没离开圆凳,肩就被萧霸王按得更紧,男人没好气地呵斥,“坐着别动。孟长礼,你去把屏风后的人拖出来。”
世子爷刚合上门,二话不说就绕到屏风后,将那健壮的男子拖到屋子中央。孟长礼同萧燃交换了个眼色,而后把壶里的凉茶悉数泼在男子脸上,将人泼醒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间厢房中?是谁派你来的?”孟长礼抬脚踩在男子裸露的胸膛上,语气凶悍。
那人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似乎想要反抗挣扎,却因四肢乏力,使不上劲,只能像砧板上的一块鱼肉,任人宰割。
萧燃本就耐性差,转身冲狐假虎威的世子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让开,然后自个走上前,随手抽了孟长礼腰间的长剑,二话不说掷到男子耳边,剑刃插入木地板中,剑身仍在微微打着晃。
沈未凉同孟长礼均是屏住了呼吸。
萧燃冷眼盯着躺在地上终于停下挣扎的男子,语气凶横,“说话!”
那人吞了口唾沫,古铜色的面庞稍稍抬起,露出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眸来,“我……不知道……醒来就在这里……”
他似乎很少开口,嗓音嘶哑干裂,发音含糊难辨。可是那双眼睛,意外的干净,倒不像在说谎。
沈未凉远远问他,“你是什么人?”
男子浓眉一皱,粗粗喘着气摇头,“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
他这回答叫孟长礼一下子嗤笑出声,“不知道自己是谁?难不成你是个傻子吗?”
男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眼里半是惶恐半是困惑,他用力地握拳捶了捶自个的脑袋,眉头紧拧。
沈未凉附到萧燃耳边,轻声问,“王爷,您看他这幅样子,该如何是好?”
萧霸王伸手拔出长剑,在掌中翻转着拎起,面蕴厌恶无情,“既然问不出什么,那便杀了。”
说着,手中长剑真的直直就朝男子脖颈间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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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酽本是奉命留在府中盯着那位半夜不请自来的表小姐,可没想到他在暗处竟还真的听到了一番不得了的对话。
宋慈婳坐在院内抚琴,外头匆匆来了个桃衣女婢,面色喜悦道,“小姐,一切已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宋慈婳停下手,不动声色地勾唇,“华昙,说了多少次,喜形不于色,你怎么老是记不住。”
被呵责的小丫鬟嘟了嘟嘴巴,福身认错,“小姐说的是,奴婢下次定会注意。只不过这次可是有意外之喜,莫说咱们,惦记着沈王妃的人,还真是不少呢。”
宋慈婳饶有兴趣地站起身,笑着问,“哦?你且说说,如何个惦记法子?”
华昙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小姐,沈王妃在寺中遭人口舌了,听说是有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与王妃深夜进了同一屋子中。”
宋慈婳轻笑,微微咳嗽了几声,“后来如何了?”
华昙赶紧扶着自家小姐坐下,略带可惜道,“后来嘛,众人推开门瞧见屋里头的男人是摄政王,并没有什么来历不明的男子,此事也就作罢了。”
宋慈婳轻点了点螓首,面上瞧不出喜怒,“表哥可以守得住她一时,不代表可以守得住她一世。”
华昙不住地点头赞同,忽然又担忧似的轻声问,“小姐,您说此事万一要被摄政王发现了,那可怎么办呀?”
宋慈婳拨弄着琴弦,敛眸,“此事?何事?咱们只不过是从山阳千里迢迢来到荣城投奔表哥,这府外的事儿呀,可一桩都不晓得。”
华昙张张唇,很快便机灵地应和,“是啊,小姐身子弱,每日都在这院内抚琴,旁的可什么都不知道!”
宋慈婳掩唇微微一笑。
主仆二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后,华昙便将身娇体弱的宋慈婳扶进里屋休息去了。
温酽心知这表小姐来者不善,且对沈未凉敌意明显,当下也不敢久留,带着一路人马直奔龙泉寺,以防王爷他们有什么不测。
第34章 遇匪
萧燃那一剑并未落下, 倒不是因为什么妇人之仁,而是大家都看出来, 那个躺在地上四肢发达的男子, 可能真的是个失了忆的“傻子”。
既是“傻子”,自然就没有杀掉的必要。萧燃手中长剑在离那男子咽喉不到一个指甲盖的距离处停住, 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吩咐, “孟世子, 人就交给你看管了。”
孟长礼应声将他拖起来,反剪着男子的双手, 默契地同萧燃颔首, 然后把人带了出去。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方才情急, 沈未凉并未套长靴, 天本就热,女人就这么赤足下了榻。她在桌边坐到现在,眉头仍紧蹙着, 似有什么地方弄不明白。
萧燃虽耐性差,此刻却生了计较之心。男人撩了衣袍在沈未凉对面坐下,他倒要看看,这女人几时会开口向他求助。
好在没过一会儿, 沈未凉就想起了身边有这么一尊大佛的存在, 于是抬眸看向男人,“王爷,今日之事, 先是翠浅被人打晕,接着我厢房中又冒出个男子,敌人绕了一圈,调虎离山,意欲毁我清白,可我若清白真的被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
萧燃闻言,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慢慢收紧,冷俊的面上浮现出复杂难辨的神色。
沈未凉常年居于战场,所见皆是些刀尖舔血,杀伐果断之事,想来也没接触过深宫后宅里,妇道人家的勾心斗角。此番她遭人陷害,要说所为是何,怎么也绕不过她方冠上的这个摄政王妃的名号。
说到底还是自己娶了她,才给她带来了这诸多祸事。
男人抿唇,当下软了软心肠,也没接她的话,反而站起身,走到女人身边,朝她伸出手掌。
沈未凉正等着萧霸王给她分析分析情况,冷不丁见男人走到自个跟前,还苦大仇深的模样向她伸了手。女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翼翼将手放在他掌心里,试探着问,“怎么了王爷?”
萧燃没吭声,兀自握住沈未凉的手腕,稍一使劲,顺势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过去,然后另一手从她腰后穿过,将人打横抱起。
女人突然被腾空抱起,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咬着唇瓣伸手推他坚实的胸膛,想要挣扎着下来。
萧燃不快似的拧着眉头,漆黑如墨的眼眸微瞪了她一下,沉声呵斥,“你没穿鞋,别动。”
没等沈未凉作答,男人已经抱着她走到床榻前,然后还算温柔地将她丢在被衾上。
萧燃从她纤细修长的足尖上移开视线,舌尖抵着腮帮子,狠意丛生道,“故意坏你名誉的人,本王会追查清楚的。”
沈未凉瞧他一副久违的杀胚模样,赶忙抬手扯了扯男人宽大的衣袖,解释,“王爷息怒。我并不是觉得委屈才同您说这些的。”
女人语气平淡,秀美的脸上甚至露出些宽和的笑意来,“此事确实要调查清楚,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这一次能对我下手,下一次说不定就会对王爷您下手。”
萧燃循声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把捏住女人轻晃着自个衣袖的小手,“夫人这是在担心本王?”
沈未凉悄悄在心里啐了他一口,想要抽回手掌,却被男人握得更紧了些。他怎么说得好好的,又不正经了?
眼见着抽不回手,沈未凉倒是不慌不忙地也暗暗使劲,手上回握着笑容揶揄的男人。后者见她一脸不肯输的样子,又不敢真的用力弄疼她,于是率先松开了手掌。
沈未凉甩了甩手腕子,这才慢悠悠道,“王爷,按照咱们之前约定好的,未同您和离之前,我自然都是向着您的。”
萧燃不置可否,挑眉在床沿坐下,然后靠着雕花的木床柱子,抱臂阖眼,“行了,你也累了,快休息吧。明儿一早我们就回府。”
沈未凉刚准备躺下,倏然反应过来,这大晚上的,他为何要同自己呆在一间屋子里?遂慌忙开口,“王爷,您不走吗?”
男人双眸紧闭,一双薄唇似有而无地微向上翘着,说话间带着调笑的口吻,“深更半夜,夫人准备把本王往哪赶?”
沈未凉眉心跳了跳,忍住伸脚踹他的冲动,平和着语气道,“王爷,世子爷那儿,或者贺侍卫那儿,您都可以……”
“睡”字还未说出口,便见萧霸王一副被踩着尾巴般生气地抬眸喝她,“闭嘴,不睡觉就把床铺让给本王。”
沈未凉悻悻地闭上嘴巴,挪到墙根处仰面躺下,然后卷过被衾,蒙头盖住自己。妥协似的开始睡觉。
萧霸王还真是,蛮横不讲理。
男人显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种种,只是见她受了惊,自己左右有些于心不忍,对,一定是于心不忍。
萧燃这么告诉自己,然后也继续阖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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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方透亮,沈未凉一行便已乘坐马车,行驶在下山的路上。薛老夫人并不知昨日事情的缘由,还在拉着她说些体己话儿。
突然间,马车猛地侧倾,沈未凉同翠浅赶紧扶住薛老夫人,待到马车平稳后,女人掀开车帘子问,“怎么回事?”
车夫抱歉地回答,“夫人,这车轱辘不知怎么被折断了……”
沈未凉警惕地瞧了眼窗外,然后吩咐,“翠浅,照顾好老夫人,我下去看看。”
小丫鬟不住地点头,“夫人您小心些。”
沈未凉跳下马车,同车夫走到车轱辘边仔细检查了番,那折断的地方,分明是被远处投来的暗器所破坏。
女人想起刚才入目见着的一片山林,树高叶繁的,怕是躲了人也看不出,遂开口想要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可她方启唇,“小心”二字还未喊出口,身边的马车夫便被林中飞来的一支羽箭穿胸射中,倒地而亡。
孟长礼坐在后一辆马车中,负责看住昨儿那个傻大个,此时听见动静便探出头来,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就听女人一声焦急地高喝,“小心!有埋伏!”
孟长礼循声抽出长剑,抬手挡住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他瞧见沈未凉一个利落地后翻,闪身躲进马车里,也高声喊道,“无耻贼人,还不快快现身!”
一阵密密麻麻的箭矢落地声之后,风过山林,空留余音。又过了片刻,几个山匪打扮的年轻人从树上落下,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的青年蓄着大胡子,密密匝匝的乱成一团,唯独一双眼睛,黑的发亮,透出几分狡黠来,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提着剑,正指向马车,“若想活命,留下钱财……和女人!”
沈未凉见那人轻浮的眼神直直地望着自己,心中生出几分不快,伸手便拔了扎进马车壁里的一支箭,然后反手对准了青年投掷过去。
大胡子青年偏头躲过箭,咧嘴不甚恭敬地笑,“美人儿火气还挺大,不如跟大爷我回去做压寨夫人如何?”
未等沈未凉发作,孟长礼倒是先沉不住气地提了长剑上前,口中骂骂咧咧与他缠斗在一块儿。一时间,余下的山匪也都毫不客气地上前,抢夺钱财之余,甚至还将翠浅强行拉走。
沈未凉眼下并没有什么防身之物,就只能赤手空拳接招。再加上以一敌多,她又得护着薛老夫人,虽未落得下乘,却也没有多余的分/身去救翠浅。
好在没一会儿,萧燃便同贺御驾马赶来。他二人本在龙泉寺排查厢房中入住香客的名单,耽误了些时辰。没想到匆匆而至,竟碰上山匪半路劫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真是目无王法了!
男人恼怒至极,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抬脚便踹翻了沈未凉身边的一人。眼见着萧霸王来了,沈未凉总算松了口气,护着薛老夫人进了马车,然后全心全意对付起周遭几人来。
蓄着大胡子的青年看到来者不善,也不欲久留,同弟兄们做了个手势便挟持着翠浅和孟长礼,带着钱财头也不回地朝山林中逃蹿。
沈未凉同萧燃交换了个眼神,二人立刻追了上去。山林地形复杂,树木茂盛,女人望着高耸入云的古木,谨慎道,“王爷,这群匪徒善轻功,往往藏身于树上,而这山间又云雾缭绕,恐难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萧燃冷哼一声,长剑出鞘,翻身踏着树干跃到半空中,旋身往四周劈开一道剑气,剑气盘绕着直冲树顶,将那古木枝桠纷纷震断了下来。
沈未凉抬着衣袖遮挡剑气带起的烟尘,倏然瞧见无所遁形的树冠之上,大胡子青年翻掌掷出数枚飞刀,直逼萧燃而去。
以萧霸王的身手,区区几枚飞刀,想必定是能躲开的。可沈未凉飞身跃起,头脑一热挡在男人身前时,想的却是,若他没躲避得了,该怎么办。
萧燃料到会有暗器逼来,却没想女人竟动作这般快,这般不要命似的护在他身前,叫他白白慌了心神。直至飞刀擦着沈未凉肩膀而过,肌肤上肉眼可见地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殷红的血迹来,萧燃这才咬着后槽牙,一把搂住女人的腰肢,粗暴地将她脑袋按进自己怀中,旋身落地。
再抬眼时,树上的山匪们早已如鸟兽状散去,只剩光秃秃的断枝,凄凉地挂着几片残叶。
萧燃有些压不住火气似的冲怀里面色担忧的女人喝道,“谁让你冲过来的?”
沈未凉闻言,下意识瑟缩了脖子。这凶巴巴的语气,旁人不知情的听了,还以为是他给自个挡了飞刀呢。
女人腹诽归腹诽,还是云淡风轻地从萧霸王怀中退出来,“王爷,您没事儿就好。看来咱们得从长计议了。”
萧燃垂眸瞧了眼她肩上的伤口,剑眉拧得更紧。虽说当初娶了她确实是想当成个挡箭牌来利用的,可如今沈未凉真的给自己挡了飞刀之后,他怎么觉得,整个人像失火一样,烧心烧肺,皆由她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