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三苍静静听着。
“府中下人玩忽职守,火烛不慎,使馆失火。”熹帝叹息一声,“众人虽全力抢救,欲负使臣逃之,然火势甚大,桓倒柱折,使臣府全府,无一人生还。”
殷三苍跪下,“是。”
一更后,使臣府火光冲天。
熹帝和晏沉站在城楼上,俱看着红光隐隐的远处。
“情兽一族,最近可有异动?”
晏沉回:“儿臣必竭力杀之。”
熹帝一顿,语气稍缓,“你最近身体总不大好,还是不要过于劳累才是,量力而行,徐徐图之,不急于这一时。”
晏沉回:“为父皇分忧,儿臣不敢懈怠。”
熹帝一时无话。
二人又默默看了远处半晌,下楼离开。
晏沉回到太子府。一进门,身体颓然倒下。
白狐瞬间冲到他身边,化形一瞬,挡势缓冲,晏沉倒在鄢枝怀里——下一秒,白衣美人又瞬间化作白狐,一人一狐扑在地上。
但因有这一抱,晏沉落地绵软,未曾受伤。
他喘息一下,坐起来。
狐狸朝他担忧一叫。
晏沉将其抱起,道:“无事。”顿了顿道,“鲛人潜水欲逃,情急之下运功捉之,身体一时不受,缓一阵就好。”
狐狸放下心来。
晏沉六日前还在阳城,二人俱是重伤之身,按理说此刻不该出现在楚都。
此事多亏鄢勿帮忙。
鄢勿狐身巨大,正好可驼一人;且他速度极快,远超鄢枝,故三日便抵达楚都。
时机恰好,晏沉正好赶上。人证物证俱在,熹帝怒不可竭。
琉尾洲受此重创,短时间内应不敢再轻举妄动。晏沉也正好趁此机会,可好好修养一阵。
晏沉将今夜之事说了一遍,狐狸以呜声回应。
晏沉缓缓摸着她皮毛,半晌道:“你明白过来吗?”
狐狸蓝蓝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明白了几点?”
狐狸爪子在他手上按了三下。
晏沉一顿,握她爪子的手一紧。都明白了。
他看着她:“我……”声音哑住。他还是心虚了。
狐狸的爪子再次在他手上拍了拍。
晏沉愣了一下。
狐狸眨了眨眼睛,再次按了三下。
晏沉没懂。
狐狸垂下头,又按了三下。
晏沉没说话。
狐狸腹腔微鸣,小声叽了一下,又按了三下。
晏沉嘴角微勾。
狐狸见他还未出声,心里困惑得紧,他什么时候这么笨了?她盯着他的手,略略生气地又按了三下。
最后一次,不明白就算了。
一个吻落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晏沉声音带笑:“我知道了。”
狐狸瞅他一眼,知道自己中了计,生气咧嘴,腹腔中发出威胁鸣声。
晏沉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他握住她的爪子,捏了捏,目光深深,“以后不会了。”
狐狸呜一声。
皇帝冬猎,是晏沉引蛇出洞的引子。
熹帝□□熏心,极端宠爱妘画妘诗二女,晏沉恐酿大祸,故将计就计让皇帝出宫。
琉尾洲心急,露诸多马脚,晏沉默默搜集证据,让熹帝亲手抓到人证物证。
事关红渊,且对方已了解得够多,熹帝即便再宠爱二女,也绝不敢拿红渊儿戏。
——此一点。
情毒解药已出,需其血冲服,晏沉若要救情兽一族,必定要去阳城。平日晨昏定省,身份多不自由,只有皇帝出宫,无暇顾他,晏沉才能装病悄悄外出。
——此二点。
最后一点——他故意露出破绽,让鄢枝追来。
他没有表现的那么无辜。
晏沉是计划好的——故意让她误会,先误会,后揭示,情感剧烈起伏,引鄢枝愧疚。
如此,才能趁势和好。
晏沉镇定自若去冬猎场抓妘画妘诗二女时,狐狸心中已有疑虑。
今日晏沉说完宫中之事,她渐渐明白过来。
她是了解晏沉的。
三点猜得分毫不差。
他为第三点心虚。
鄢枝也猜到了。
她按的三下,是答案。
他曾说:“夫妇之间不说对不起,说我爱你。”
曾经,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冲动之下伤害了他。他说:“我爱你。”
此刻,晏沉的对不起尚未说出口,鄢枝按三下——我爱你。
我爱你,是对不起,也是没关系。
晏沉闭上眼。
被爱着的人纵容,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因为鄢莲,我曾极恶情兽一族。”晏沉平静开口。
狐狸看着他。
这几日她好好想了一下族内之人,也想了鄢勿曾经给她的宫内人名单,没有叫鄢莲的。
“鄢莲是皇帝成为太子时抓的情兽。每一任太子刚得知情兽一族秘辛时都很好奇。”他的手放在她背上,“皇帝就把鄢莲养在了身边,后来,又结了契。”
“鄢莲爱熹帝。”
“小时候我以为她对我好,是爱屋及乌。”
“后来才知道,她只爱熹帝。”他目光垂下,“爱到受不了熹帝爱其他任何人。”
包括父亲爱儿子。
晏沉想到熹帝,顿了顿,父子之情,不说也罢。
“那日的梦你也看到了。”晏沉道,“血雾虽不伤我,但四身饕餮中央的血洞里是血针,我一进去,就被万针穿心。”
狐狸一抖。
“好在血针穿过身体,对我不起作用,除了疼,没有其他问题。”
五岁的孩子被万针穿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晚上,疼,已经够了。
“血洞里能听到百年前红渊大战的声音。”
狐狸坐直了,直直望着他。
“我原本想待你能恢复人形再说此事。”他叹一声,“此刻又觉得早说晚说都一样。”早说,还能让鄢枝多考虑几日。
“红渊不能打开。”他看着她。
一人一狐四目相对。
狐狸往后退了一步。
然,仅仅只有一步。她立在他腿上,没有动。她在等他的理由。
短短几日,她进步神速。
“红渊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晏沉抿唇,“那个世界没有人类。”
狐狸湛蓝的眼睛一缩。
“百年前红渊突现,是红渊里面的世界发生了一场神魔大战。里面的神毁天灭地,将世界捅了一个窟窿。一部分神修补窟窿的时候,不慎被吸卷进了我们这个大陆。创造你们的鄢道长,是其中之一。”
“来此大陆的一共是九位神。”
“两个世界的神里外合力,欲共同修补红渊窟窿。”他垂眼,“但这个世界什么灵力神性宝物都没有,九位神力不从心,只能暂时控制住红渊不扩大,另想它法。”
狐狸看着晏沉,虽然他表情淡淡,一如往常,但狐狸能感觉到他情绪沉了下去——
“九位神无意间发现人血可以修补红渊,一次性死的人越多,他们控制红渊就越容易——只要人数达到某个点,他们便能将窟窿堵住。”
“当时天下大乱,诸侯纷战,各路势力此起彼伏,几个神告诉所有稍微强大一些的诸侯国说,只要有人愿意献上他的子民军队,窟窿封成之日,神就帮他成为天下霸主。”
“十几个诸侯国,只有四个诸侯王信了。”
狐狸的爪子抓起来,她已经猜到是哪四个诸侯王了。
他的眼睛黑沉沉一片,“人,乌鸦鸦的人,一群一群,前仆后继,没完没了似的被卷进红雾里……有人想逃,一转身,就会被后面的人扑着倒进红雾,尸骨无存。”
她突然明白了他喜静的原因。
五岁,不仅要被万针穿心,还要目睹如此惨烈之景,听万民哀嚎,并且毫无拒绝能力。
晏沉能活着,已然是奇迹。
“最开始,效果显著,人越多,九位神控制着窟窿越缩越小。”
“但后来,过了某个点以后,大量的人只能起一点点作用,窟窿似乎再也变不小……”
“而那时九位神灵力已到枯竭边缘,若他们继续耗下去,九位神或许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他们选择离开。”
“他们控制住红渊,分别留了一缕神识。九缕神识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四身饕餮。四身饕餮便从那时起,一直控制着红渊入口。”
一人一狐对视。
晏沉沉声道:“一位神,水袖一挥,就替四国分了大陆,拔地而起天然的山峰国界。”
“一位神,一人为一军,所向披靡,就替一个国家攻城略地,几日便统一一方。”
“而你们。”晏沉抿唇,“鄢道长只是问了一下宪帝想要什么样的宠物,下一刻,他就把三颗情丹幻出,情兽由此而生。”
狐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爪子放到他手上。
“这就是红渊不能打开的原因。”他看着她,“一旦打开,这个世界只会沦为红渊世界的一个玩具。人之于他们,就如蚂蚁之于人。”
“人类将永无宁日。”
不仅人。狐狸看了看自己的爪子,红渊打开,他们情兽一族,又有什么能力占一席之地呢?
打开又关上,又哪儿来第二波神替他们重新控制住呢?
百姓。
还要成千上万、近一半此大陆的普通人的生命。
她,忍心吗?
晏沉全盘托出,事无巨细,她没想过红渊原来是这样的情况。
晏沉道:“我曾经因恶一个人,迁怒一整个族群。我错了。”
“两个人的恩怨,就两个人解决。”
他看着她,“我犯过的错误,不希望你犯。”
狐狸脑中信息爆炸,千头万绪,令人不知所措。各类情绪亦充满心间,纷纷杂杂,她不知是喜是悲。
最终,她闭上眼,凭直觉牵出了她此刻最想感知的一缕。
心疼。
她心疼晏沉。
此刻,国仇家恨,天下苍生,生存毁灭,通通都往后退去,她呜一声,直起身去,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
这是给五岁的小晏沉的。
晏沉注视着她。
狐狸又呜一声,一个狐吻落在他额头。
晏沉身体一僵。
狐狸久久未离开。
下一秒,狐狸闭上眼,竭尽全力再次化作人形——
晏沉身上一重。
额头上,温暖柔软的触感依旧在。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前一章的bug,钥匙的分配问题:沇国三把,其余国家各两把。
第五四章 他的诚意
晏沉伸手抱住她。
鄢枝的睫毛抖了抖, 抖了又抖,持续不停小小颤抖着。她心里软软的, 又很难为情。
晏沉的手掐着她的腰, 鄢枝面色绯红。
她故作镇定,像母亲安慰孩子, 温柔又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背。
晏沉一把抱住她,二人满怀相抱。
鄢枝垂眼,靠在他怀里, 偷偷吸了一口气——他的味道。
事情已过近二十年,他早已消化掉大部分负面情绪,如今又讲了一遍,心中尘埃又拂去不少。
怀里的人悄悄吸气,鼻子小心翼翼挨着胸口, 吐出的气温温热热, 整个世界就一下子干净起来。
又干净, 又亮,又暖。
她还是他的胭胭。
他可以等。
下一秒,鄢枝支撑不住, 又从人形退回狐形,四仰八叉倒在他腿上。
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
晏沉摸摸她脑袋, “睡罢。”时间已经很晚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 晏沉照例进宫,鄢枝蹿去槿阁。
鄢妩一见着她就急道:“银鳞没了!”
鄢枝过来,也正是为了这个, 一听银鳞掉落,松了一口气。
鄢妩见她久久不变人形,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瞬间化作狐狸,和鄢枝额头相抵。
鄢枝只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只是暂时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顿了顿,“那银鳞是琉尾洲的一种蛊,中蛊者平日如常,见了母鳞就会被控制。施蛊者死,中蛊者身上的子鳞就会脱落。昨夜熹帝重创琉尾洲使团,死者十九,给你下蛊的人应在其中,所以你的鳞片就掉了。”
鄢妩灵光一闪,啊一声,“原来如此。”她一下就想通了前几日梦游的事。
看来她不是梦游,而是被琉尾洲的人控制了。
她咬唇,愧疚不已,道:“琉尾洲对情兽一族了如指掌,除了有鄢常的原因,我也难逃其咎。”
鄢枝道:“已经过去了,不必多想,此刻你必须离开太子府。”
“为什么?”
“琉尾洲给熹帝亦下了此蛊,熹帝这几日忙着对付琉尾洲,暂时未想起你来。但昨夜已经清算完毕,皇帝对外称使团府全员死于大火,今日必定会想到你。”
使团送的人,耳后又有银鳞,熹帝不会放过鄢妩。
“怎么出去?”鄢妩皱眉,“这太子府铜墙铁壁一样。”
“上次的假死药还有吗?”
鄢妩点头,道:“没用的,不是试了两次吗?”
鄢枝眼神闪烁两下,道:“之前没用,是因为太子不愿意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