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非定了定心神,重新到浴室洗了把脸。
电闪雷鸣之际,主院屋中一灯如豆,秦茉正与魏紫挤在床上,中间夹着缩成一团的小豌豆。
小豌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打雷,睡觉时得两人前后护住,生怕有妖魔鬼怪来捉他似的。
平日若遇上恶劣天气,魏紫会紧紧搂着他,命丫鬟巧儿坐在床边相守。而今秦茉回来,便替代巧儿,与这对母子同睡。待到雷雨声渐歇时,小豌豆已然入眠。
“茉茉,今日人多嘴杂,我没敢说。那围髻的钱,我让人送去给贺公子,他拒绝收下,该如何处理?”魏紫小声问道。
“改日,我亲自与他说清楚。”
“茉茉,有些话,由我说出口,感觉变了味儿。可你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魏紫语气艰涩,见秦茉无别的反应,又道,“你若不喜贺公子,或怕秦家的生意没人支撑,要不……别外嫁,直接招赘?”
秦茉“噗”地笑出声来:“上哪儿找人入赘?我看得上的,人家不乐意;肯入赘的,估计我也瞧不上。”
“那倒也是……”魏紫轻声道,“你可曾打听过容公子的家世条件?”
……容非?秦茉心中警钟大作,干嘛提起这家伙?难不成……她把他扑倒之事,终究传了出去?
见秦茉眼神震惊,混带惧色,魏紫解释:“我听说,你们今儿在卧仙桥说悄悄话。我看那容公子,不论相貌、年龄、才华、性情……与你倒是很配……”
“呸!”秦茉啐道。
“你也觉得配,对吧?”
秦茉哭笑不得:“你听慕儿嚼的舌根?”
“慕儿岂敢说你闲话?方才小豌豆洗澡时,说你和东苑大哥哥忙着聊天,不搭理他……”
“他一个三岁半的小不点儿!瞎说什么呢!”秦茉鼓了鼓腮帮子。
“我与慕儿确认了,你们二人相谈甚欢,当姚师傅送点心给你,容公子生气地跑了,十之八|九,在吃醋。”
秦茉真不知该生气还是无奈——所有细节,在旁人眼里全变了样。
当下,魏紫把容非里里外外夸了一遍,秦茉不好反驳。
她能说什么?若说容非坏话,就得牵扯出与他那无法启齿的秘密;附和魏紫说两句好话?抱歉,不乐意。
“实在不成……考虑宋老板?”魏紫试探地问。
“别闹了……”秦茉啐道,“还有三个月呢!不说我,你呢?居丧之期将满,有何打算?”
魏紫杏眸圆睁:“什、什么意思?你……你要赶我走?”
秦茉叹息:“近三年,打听你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难道……你甘愿为那三拜,守一辈子的寡?”
“我……暂时没考虑这些,等小豌豆长大再说吧。反正我已是你秦家的人,你不许随便撵我走!”魏紫嗔道。
秦茉想起送点心的姚师傅,心下纳闷。
这人分明冲魏紫而来,碍于魏紫的状况,没好意思,才辗转通过秦茉转达。他对魏紫的关切不似有假,点心师傅的身份……不像是真。
见风雨声细,秦茉不愿再与他们母子挤一块儿,她凑到小豌豆饱满的额头上亲了亲,起身披衣回房。
未来的事,来了再说。
一夜风雨摧落半院繁花,积水处倒影出清澄天幕,各色花瓣漂浮其中,煞是好看。
秦茉本想趁天气好转,回一趟秦园,因贺祁所赠的珠宝围髻未能解决好,不便随意离开。若主动去寻贺公子,又怕招人闲话;可那日临走时,他一脸乌云,估计没这么快跑来骚扰她。
用过早饭,历来不爱让丫鬟随身的秦茉,独自去了趟酒坊,打点诸事。
记起前两日夜里追逐过她的神秘人,她总担心那人躲藏在暗处观察,时时刻刻警惕。
回主院的道路湿滑,她套了木屐,稍稍提起马面裙,踮脚而行,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水洼,刚拐了个弯,险些撞上一人。
又是容非!
他一身素净袍子,长身玉立,正抬起头凝望东苑院墙内的几株辛夷花树,愣愣出神,以至于忽略了她渐近的木屐声。
花期已过,粉白淡紫的花树已转换成青枝绿叶,有何好值得细赏?
容非转头认出是她,没来由两颊泛红,温声打了个招呼:“秦姑娘。”
秦茉犹自记得昨晚桥上的针锋相对,对于他乍露的不自在大感疑惑——这人干亏心事了?
“容公子,好巧。”
容非的眼光擦过她润泽的丹唇,神色更为局促。他握紧拳头,抿嘴微笑,先前的嚣张气焰如被暴雨淋湿了一般,蔫了。
他越是反常,秦茉越好奇,目不转睛端量他。
容非被她紧盯着不放,倒退半步,心虚得面红耳赤,即将滴出血来。
秦茉见状,低笑道:“哟!容公子不舒服?”
容非垂目:“没……没什么。”
秦茉暗觉这人有问题,故意随他挪了挪步子。
容非被她的骤然行近吓了一跳,再度后退,笔直后背快要抵在院墙上,眼底潜藏着惶恐与惊羞:“你、你想要做什么?”
他以为她要干嘛?莫非,他认定她作风不端,四处拈花惹草,遂对她避之不及?
秦茉“噗嗤”而笑,灿若春华:“原来你怕我!”
“谁怕你了!”某人磨牙道。
“哪你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秦茉深觉他今日奇奇怪怪的。
吃了你!
容非惊呆,双颊如漫绯霞,殊不知她嘴上的“吃”,与他理解的“吃”,完全是两码事。
他强作镇定,清了清嗓子,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秦姑娘,你、你理当自珍自爱!那个……我听说昨夜那人,是长兴酒楼的新来的点心师傅……你既与少东家来往密切,何苦再惹一名厨子?”
秦茉微微昂首,玉颈弧度纤长而优雅,明净水眸与他复杂眼神交接,眉间笑意若即若离。
“容公子很关心我呀!连姚师傅的来历,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你少胡说!”容非窘迫地回避她的直视,心几近跳出喉咙,“没有的事!”
他一改往日的清逸儒雅,拧眉瞪目,已是恼羞成怒之态。
“容公子这般关注我这‘手段高明’的小女子,当真超出了我的想象啊!”秦茉好不容易占据上风,自然不留机会让他反驳,“公子乃风雅之人,何必把目光集中在别家的琐事上?往后,请公子多看风景、多绘佳作……不必如此关怀我的一举一动,不打扰了。”
说罢,她温婉浅笑,盈盈一福,洒脱转身,飘然离去。
那番话怄得容非如鲠在喉,偏生她那笑貌直直撞进心头,如梦境重现。
他喉结滚动,竭力忍住不觑向她苗条的身姿,紊乱呼吸勉强得以恢复,而手中紧攥的一截袖子,已被他死命抓出了皱痕。
作者有话要说:
禽小茉:我挑衅了他!嘻嘻!
怂小非:她挑逗了我!呜呜!
【某些男三男四其实是烟雾|弹,不过大家千万别告诉男主,哈哈哈~】
第九章
逶迤青山环绕,空茫水雾笼罩,长宁镇的喧闹如蒙了一层烟。
正午时分,青梅酒馆内,饮酒声、吆喝声四起。
镇上来客骤增,酒馆生意翻倍,连大白天也坐满了人。
用完午膳的秦茉,本想寻魏紫,见内里人员混杂,不愿露面,在后堂帘子后偷望了几眼,倾听江湖客谈及去哪个山头掘宝。其中,角落里一身材魁梧青年引起她注意。
那人不到三十,身穿短褐,脚踏马靴,双目炯然,独自端坐于角落。
之所以让秦茉留心,是因他有着不俗的仪表风范,点了主食和下酒菜,要了半壶淡酒又没喝,跟上回那个只吃面吃菜、不喝酒的外地男人甚为相似。
与魏紫闲聊时得悉,这两位在酒馆用膳却几乎不沾酒的客人,每日都来,但从不曾一同出现。秦茉怀疑,他们是一伙的,极有可能在轮流盯梢。
他们真把目光锁定在秦家?秦茉胆寒,唯有藏身暗处观察。
那魁梧青年吃了几块面饼,酱骨和滑鳅半点不剩,小饮两口淡酒,放下筷子,环顾四周,到魏紫的柜台前结帐,不发一语,大步出门。
看上去……又好像没什么异常。
秦茉正想离开,忽听一粗犷声音念叨了一句:“这下麻烦大了!”
此言一出,热闹气氛有些微凝滞,众人纷纷侧目而视。
那人浑然不知,自顾自话:“不单明威将军要到江南,连杜指挥使也授命前来核查!”
“什么?朝廷的人来了!咱们还有戏么?”另一小伙子嚷嚷。
一虬髯大汉惊呼:“杜指挥使?青脊指挥使司的?杜庄主亲临?”
“不不不,是他的长女。”
“噢……”
余人发出意味深长且暧昧的笑声。
秦茉虽不问朝堂与江湖事,但“青脊”二字,教她心肝儿乱颤。
“青脊”乃当今圣上扶植的密探组织,最初负责秘密探听消息、隐秘铲除祸患,在秦茉出生那一年,正式由暗转明,成立青脊指挥使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等要务,并直接向皇帝复命。
青脊的指挥使分为天地玄黄四等,分别持有玉、金、银、铜四种不同材质的令牌。而目下酒馆客人提及的杜指挥使,乃青脊创立以来最年轻的“地”字金牌指挥使,是名十五岁的小姑娘。
其出身江湖名门杜家庄,年纪轻轻,集两大门派武学所长,办事雷厉风行,短短一年内,立功无数,连升三级,名动天下,可谓前途无量。
秦茉之所以恐慌,并非因小杜指挥使威名显赫,而是因为,她隐藏的最大秘密,与青脊有关。
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好唬弄,这位小杜指挥使则不好办,外加明威将军,万一他们真要来,只怕长宁镇从今往后不再长宁。
“唉!朝廷的人分成两拨,咱们赶紧撤吧!省得惹事。”不少江湖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你说……这宝藏威力如此之大,连今上也惊动了?”
“未必是冲‘风影手’来的,”一老者捋着胡须,笑容神秘,“江南最近还出了另一桩事。”
“说说说,还有啥消息?”人们见他一副秘而不宣的神情,催促道。
“衢州府的越王,多日不露面,外界相传,他失踪了!”
“啊?”
“说不定,孟将军和小杜指挥使,是找王爷的。”老者低声解释。
听到这一消息,秦茉如窥探到一丝亮光,她默默祈求,两方势力千里离京到江南,与她父亲无任何干系。至于那位不知跑哪儿去的皇亲国戚,请老天爷保佑他速速回归衢州府吧!
见众人吃饱喝足,大摇大摆离去,秦茉心下忐忑之意略减,转而回主院。
午后天气依旧阴沉沉的,四处薄雾缭绕,连院落里挺立的青竹也蒙了层乳色。她从书斋窗口向外望,东苑阁子门窗紧闭,无烛无火。
秦茉暗忖,容非那家伙,出门了?
记起昨日在巷内的偶遇,她不由自主笑了。
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着实好玩。他不像怀有恶意,可她总觉得他不对劲。
说什么来着?让她自珍自爱?他以为自己是谁?
秦茉檀唇挑起三分轻蔑的笑,心思重归账目。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过道响起脚步声。
“大姑娘,”慕儿敲门,“贺公子到访,您看是……?”
贺祁又来了?正好,上次的事还没了结。
“请他稍坐片刻,奉上好茶,我随后就到。”秦茉搁笔掩卷,起身理了理藕荷色绸纱,取出铜镜,自觉仪表端庄,才洗净了手下楼。
贺祁未按她的意思入内就座,他负手立在庭中,一身苍色松鹤纹锦缎袍子,意态潇洒。
“贺公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秦茉粲然一笑,做了“请”的手势,示意让他进厅小坐。
贺祁听她言辞客气,眸间涌起风云:“咱们走走,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聊聊。”
秦茉颇觉为难。要知道,小镇民风再淳朴,男女独处,终究于理不合。
贺祁不等秦茉同意,昂首阔步向后院走去。秦茉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用作居住的主院,不过两进院落,老树莲荷,乏善可陈,景致亦无甚特色。逛至竹丛后的小侧门,贺祁推门而出,直接走向东苑。
此前接待族亲、生意伙伴,秦茉多数会请他们到东苑的撷翠堂,贺祁也曾受邀游园,自是知悉此处面积大,环境清幽,景色宜人,是闲谈的好场地。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秦茉不由得慌了神:“贺公子,东苑有客人,不方便。”
“看来,传闻是真。”贺祁黑着一张俊脸,嗓音透着寒意。
“什么传闻?”
“听说,”贺祁轻哼一声,“你在东苑藏了个小白脸,与之交好,因而拒绝我。”
秦茉登时冒火:“哪来的混账话!什么藏不藏!不就是一外来租客么?”
容非认定她与贺祁勾搭上了,贺祁则说她和容非关系不纯,这两人有病啊!她倒想让他们互相认识,好还她清白。
她心中苦闷,暗觉倦意蔓延全身,一咬牙,自顾入了东苑。
花园内留守的小厮朝二人行礼,秦茉故意问道:“容公子在吗?”
“小的今日不曾见过容公子,想必一大早出去了,至今未归。”小厮毕恭毕敬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