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把泪水当作她发梢滴落的水滴,没当一回事。
当大伙吃惊围拢,她没明说实情,谎称自己不慎失足落水,是小师叔救了她。
那夜,她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敢哭出声。
大概,只有枕头才晓得。
她明明崇拜他、谦让他,她到底做错什么?
【六】
若每年三四个月的结伴,有师长在,燕鸣远稍稍收敛一点,而今他总能找到各种借口让杜栖迟做这做那,美其名曰锻炼她。
可燕鸣远又绝非坏到骨子里。
等到她真的无能为力时,他又会蹦出来帮助她,以彰显他的能力超群。
他曾对她说:“小七,在钥华阁中,他们有同胞兄弟姐妹,就咱俩形单影只,不管你是鹌鹑也好,麻雀也罢,和我这燕子作伴,不会错。”
有好玩物件,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他同母异父长姐的两个孩子,而是杜栖迟。
她生辰时,收到过他亲自到地洞中凿下的水晶簇,晶莹剔透,闪耀夺目。
他曾带她去后山找鸟窝,翻山越岭寻获珍稀花儿,不忘分她一半。
他对她的好,对她的坏,她全部记牢了。
年复一年,燕鸣远出落成小少年,他未跟随父母走南闯北、拜访江湖侠客与王公贵族,大多数时间留在钥华阁勤练。
对此,杜栖迟兴奋且害怕。
她心底渴望他多陪陪自己,对自己好一点,哪怕多一些微笑也好。
又怕……他们师叔侄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会随年月一点点变质。
毕竟小姑娘心思比小少年成熟得更早,十一二岁便悄然有了微妙悸动。
一帮年龄相近的孩子中,她的视线禁不住落向燕鸣远那轻捷如燕的身影,以及肆意飞扬的面容。
她已暗地里幻想,他成年的模样,既有他父亲的英伟雄浑,又会有他母亲的独绝之貌。
他是当世两位顶尖高手的独子,假以时日,定会承袭他父亲“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成为武林中人人称羡的英俊少年。
他的所在,是一束光。
这束光偶尔会灼伤她的心,依然是她努力追寻的光明。
【七】
十二岁那年冬季,山上风雪远比以往任何一年凛冽。
大片大片雪花如抛珠落玉,毫不留情地掩盖亭台楼阁的色彩,也覆盖了漫山的生机。
杜栖迟不时遥望天地间无垠的白茫茫,呆然出神。
“麻雀,你在想家?”燕鸣远永远不合时宜地戳中她的心思。
“嗯,我有时候想,爹娘会不会忘了我。”她黯然答道。
燕鸣远随手在她脑门上一敲:“傻了吧!我此前去京城玩耍时,他们经常问起你在阁中的生活,岂会忘了你?不来,是怕扰了你的勤练,又担心按捺不住,提前将你接走。”
“你说,我能成为他们的骄傲吗?”她忐忑不安。
“不好说,”他耸了耸肩,“这事很重要?”
对于她而言,这是她忍受长久寂寞与磨练的终极目标,当然很重要。
就在疑心杜家已将她抛弃时,父母和弟弟来了,一同与师叔伯观摩大家的年终比试。
经过三年秘密苦练,她已把白霜朝所授的杜家庄武功练得小有成就。
她藏得极深,钥华阁上下,竟无人觉察此事。
也正因如此,那日她于风雪中考核时,身姿翩然,陡然亮出凌霄剑法,寒意点动,银光从四面八方穿刺,使得大师兄猝不及防,被她削断了长剑。
“小七剑法玄妙,师兄甘拜下风。”已是倜傥少年马师兄,一跃退后,浅褐色眸子满是包容的柔光。
担任阁主的姑母,一脸不悦,杏眸冷光直射她的小脸:“小七,你瞒得好严实!”
谁都看得出,这凌厉狠绝的凌霄剑法,绝不是短短数日练就而成。年纪小小的丫头,城府竟如此之深!
杜栖迟心头一寒。
诚然,她在父母面前赢了那一战,靠的并非精妙剑法,而是出其不意。
她不该瞒着大伙儿偷练,更不该在考核时使用钥华阁之外的功夫。
她父亲欢喜之际,亦难免为她的处境忧心,但执掌钥华阁的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姐,他不好说什么。
“是我的过失,”传授杜栖迟剑法的白霜朝出言求情,“我感念小姑父的恩德,私下授了小七凌霄剑法,事前未禀明,甘愿代她受罚。”
杜栖迟险些落泪,是她不甘被排除在杜家门外,执意秉承家族武功,才哀求表叔教授的,何以让他来受过?
她跪在师祖与姑母前,坦诚自己近年的心迹。
昔年,江湖上的“北杜南燕”、“西月东星”,分别指她祖父杜冉空、燕鸣远的父亲燕峦岳、钥华阁创始人符铭月即燕鸣远的母亲,和海外虬龙教教主赤星。
可惜,“北杜”担任青脊“天”字青玉指挥使后不足两年,命丧敌手;“东星”因教派覆灭而隐居海外,“西月”遭受师长暗算,曾有一段时间武功尽失,后虽重回巅峰,终不及夫婿“南燕”。
杜栖迟身上淌的是杜氏血脉,自然力求保住自家的独门武功。
她以金钗之年的纤细身子跪在雪中,缓缓剖析心事,将长辈们拉回十多年前的江湖纷争与京城祸乱中。
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携手走过艰辛历程,恨仇被时日磨平,亦不忍苛责于杜栖迟。
这孩子,有弘扬家族武学的决心,难能可贵。
最终,姑母罚她抄写师门律例和《合璧诀》的阴脉。
独门秘笈《合璧诀》分为阴阳二脉,分别为男女所练,两本册子一度因师门祸事遗失,历经十数载,才重回师祖手上。
杜栖迟鲜少抄写书册,写了半夜,瞌睡中不慎推倒了烛台,火烧了她所抄写的大半纸张,待她醒后扑灭火势,师门至宝已被烧掉一角。
虽说师祖和师叔伯们早将书册的内容烂记于心,但那是祖师爷亲笔,意义非比寻常。
杜栖迟被加罚,于雪天中立于松树顶一个时辰,静心悔悟。
正是隆冬时节,大寒刚过,她纵有数年内功支撑,也被冻得耳目赤红。
她高立在树上,寒气自脚尖涌入,渗透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遥望迷蒙远山,她仿佛回到首次独眠的那夜,天地苍茫,她不过是俗世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深深的挫败感来袭,她尽力了,又如何?
阁中近百人为顾存她的面子,无人出来看她。
只有燕鸣远闲得无聊,兴致勃勃在雪地里打滚、捏雪球、堆雪人,还抬头笑她笨手笨脚、习武之人竟打翻烛台、还好没把自己烤成焦麻雀……
他明媚的笑靥如冬日里灿烂暖阳,却教她沉下去的心越发寒冷。
她羞愧交加,恨不得冲他大吼——离她远一点!
可他是师叔。
渐渐地,他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
他那刺目锥心的笑,也愈加模糊。
她停止流泪,只因泪水被冻在眼眶,也封住了曾为他跳动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番外不怎么甜(⊙_⊙)大家轻拍哈~这是上半部分。
有关问题少女与问题少年成长,我反复重写了两遍,来得晚了些。涉及一些上个文的角色,如大家搞不清人物关系,只需看小麻雀和小燕子,以及下半部分【匣子和男女主婚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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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番外一(下)
【八】
杜栖迟被罚, 燕鸣远心痛如绞。
但她自学凌霄剑法,欺瞒师长,这于师门而言, 是大忌。
偏偏她受罚也不安生, 损坏秘笈。
若非阁主本身也是杜家血脉, 与她有血缘关系, 又有人求情,只怕这小麻雀要被撵下山。
燕鸣远想不出安慰言辞, 见众师侄不敢搭理她,他身为师叔,大概能陪她、逗她、激发她的斗志吧?
他在空旷处堆了大大小小的几个雪人,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
杜栖迟一脸木然,充耳不闻。
时辰到了,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朝他略一躬身, 目光相触仅有极短的一瞬,闷声不响,转身往回走。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似蒙了层霜,冷寂得让他倍感陌生。
燕鸣远不知所措, 在雪里呆立良久, 忽觉心头火热被浇灭,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寒意。
当夜,杜栖迟生了场大病, 几日后康复, 人却瘦了一圈。
并非她身体抵受不住冰天雪地的严寒,而是心病难除。
没多久, 其父母带小儿子离开钥华阁,并未如她此前预想的那般,留下弟弟与她一同习武。
自那之后,她勤于练习,变得更寡言少语,与众师兄师姐仅作武学上的交流,不论燕鸣远逗她或讥讽她,皆无动于衷,原有的三分活泼灵动,如被大雪掩埋。
燕鸣远与她相处日久,知她看上去温柔顺从,实则心气极高,让他怜惜、牵挂,又禁不住想欺负一番。
他自幼偷懒时,常会遭他爹责备和训斥。于他而言,能促使进步的,只有不断鞭策。
这也是他一贯对待杜栖迟的方式。
可忽然之间,他不晓得拿这丫头怎么办。
【九】
对于和杜栖迟最初的渊源,燕鸣远已全无印象。
但“迟迟”二字,是他七岁前的折磨——父母、众师姐老爱拿他三岁时干的傻事嘲笑他。
据说,他三岁那年去京城郡主府,巧遇两岁的杜栖迟。
据说,他一见她就喊“妹妹”,坚持认为这是自己的妹妹。
据说,他死死抱住她,不撒手,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吓得她嚎哭不止。
当然,这全是“大人”描述的,既然爹娘、长姐、师姐们一口咬定确有此事,他没理由不相信。
事实上,他在钥华阁出生,师侄们都有兄弟姐妹,只有他是独生的。长姐与他同母异父,比他年长了将近三十岁,娃儿跟他年岁相仿,却成了他的外甥,他着实向往有个亲妹妹。
从海岛归来,听闻“迟迟”那丫头也来钥华阁学艺,他浑身不自在。
父亲半开玩笑说:“以后不许抱小丫头乱亲,你是叔叔!”
燕鸣远白皙的小脸蛋气得红扑扑的,心下暗忖:鬼才记得亲过这丫头!你们还成天有事没事乱提!
回山那日,他明知那灰不溜秋的小姑娘便是杜栖迟,却为显示他压根儿没记住她,特意问了句“谁家麻雀”。
随后,他嘲笑她、冷落她,态度明确——才不要对你好!
父亲与杜家争斗了三十年之事,他略有耳闻,大致猜出,母亲和杜栖迟的爷爷曾是一对儿,生下长姐后各自分开,过了三十年,才嫁给他父亲。
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他没兴趣。
他只想立住作为“小师叔”的威信。
一众师侄中,马家三位师侄性情温和,年龄比他大好几岁;蓝家姐弟是亲外甥,不好打压;白家兄妹为皇亲国戚,且他最喜爱四师姐和四姐夫,更要给他们面子。
总结后得出结论,这初来乍到的小麻雀,最有理由当他的小跟班。
于是,他每年回来长住时,一有闲情便捉弄她,尤其……见她对马家大师侄马首是瞻,他得让她明白,钥华阁内一众孩童,谁才是老大。
幼稚的他,从未想过,恶果早已种下。
且还在继续。
【十】
相识共处多年,燕鸣远已记不得自己干了哪些过分的事。
有些纯属玩笑。
有一回,杜栖迟困倦不堪,在树下睡得深沉。
燕鸣远细看她尖削面容,虽因稚龄而未长开,却无处不透出秀美。
毫无疑问,她很好地继承了三师姐的美人胚子,娇娇的,楚楚可怜的。
就是眉毛淡了些。
燕鸣远想起父亲曾以笔墨替母亲画眉,没来由生出效仿之心。他飞奔回屋,取了笔墨,刚回到她身边,不料蓝小八从院外奔入。
“舅舅在忙什么?”不练功时,这孩子会改唤他舅舅。
燕鸣远如何能承认他想给小麻雀画眉毛?即便他不知晓内里的特殊含义,也隐约感知此举颇为亲密。
“嘘……趁麻雀睡了,咱们给她脸上画个花!”
事情慢慢变质,舅甥二人最终给杜栖迟画了两撇胡子,还在她额上描了只大龟。
有一回,他偷偷剪掉了她一截头发。
谁让她的头发柔软光滑?他又不能没事去摸一把,干脆剪下一段。
反正……长发还会长的。
杂七杂八的小事一大箩筐,最严重的,莫过于以锻炼她为由、推她下湖的那次……
事后,她整整两日没和他说话。
燕鸣远暗自憋屈,他幼时不会水性,他爹就这么干的……一脚踹他到湖里,他手脚乱划乱拍,忽而领悟了精髓。
谁想到这麻雀笨成这样?
归根结底,燕鸣远沉迷于听她求饶或讨好的满足感中。
居高临下摆出师叔姿态,他才可以冒充大人,“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话,抬手摸摸她脑袋。
他真心爱煞了这感觉。
然而,被罚思过后,她见他便躲。
他完全没搞明白,罚她的人又不是他,怎就迁怒至他头上了?
【十一】
在杜栖迟与大伙儿日渐疏远时,燕鸣远满怀不忿,故意装作毫不在乎。
十三岁少年的世界里,骄傲远远凌驾于自我反思。
二人互不理睬一月有余,直至某一夜,燕鸣远做了个无法启齿的梦。
他梦见自己亲了一位姑娘,她有杜栖迟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