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完了!
次日,他羞愧得抬不起头,一见杜栖迟那苗条身影,立马施展轻功逃离,如见鬼魅。
从那时起,他正式重审他们之间的关系。
多年来不同程度的欺负,实际不含厌恶,更多是想引起她关注、重视、仰仗、依附,希望她离不开他。
无奈,他们渐行渐远。
他抹不开面子去挽留她日益飘远的心。
次年,身为阁主的长姐,开始让大家选定对练伙伴,只因他们继承的《合璧诀》为阴阳互补,男女配合时,东云剑法或覆轮刀法将威力大增。
燕鸣远的二师姐和二姐夫,四师姐和四姐夫,都是夫妻对练,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选择的伙伴,是要凑成对的。
无疑,燕鸣远想和杜栖迟同练。
虽说他们差了一辈,但在师门中,他的二姐夫、四姐夫分别师从两位师叔祖,算起来也是师叔,却与两位师姐共结连理,恩爱有加。
风和日丽的春晨,众人齐聚一堂,谈起各自意向。
燕鸣远始终没发话,一来是端着师叔架子,二来,他更倾向于对方主动求他。
毕竟,他是年轻孩子中最出类拔萃的。
她理当选他。
谁也没料到,当马家长子问杜栖迟要不要跟他同练时,她语气混含歉然:“小七已和父亲商量过,计划下半年回京。因此,不愿耽误大师兄。”
那一瞬间,燕鸣远的心如遭重锤猛击,心跳凝滞,俊秀容颜惨白如纸。
回京?她要走了?
或许,在她心中,呆了八年的钥华阁,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十二】
往后,杜栖迟终日向师长请教,苦修勤练。
和燕鸣远距离越来越远,她的心更加沉静,静得如死了一般。
待杜家庄派人来接她时,她带走了八年来在阁中的一切,包括燕鸣远送她的各种小玩意。
她朝众人行了大礼,并未作过多话别,如她来时那样,没有眼泪。
快步沿栈道下山,她听出,有人默默远随在她身后。
甚至能辨别,那是燕鸣远。
但她没回头。
千里路遥,她以最快速度抵达京城。
阁中诸物,数尽被她锁在一巨大箱笼里。
欢喜的,悲凉的,她不忍丢弃,暂且收好。
她潜心研习杜家庄武功,并在秋后经过重重考核,以优异成绩跻身青脊,担任“黄”字铜牌指挥使。
杜栖迟多年没在爹娘身边,若说和家人无半点嫌隙,是假的。
共同生活了半年后,她逐渐释怀。
如先前所言,他们夫妻二人在对待孩子方面,过于宠溺,狠不下心,是以送长女至钥华阁,让她那位性子刚强坚毅的姑母来教导。
至于,为何没让幼子学武,是因其个性仁善,更适合从文。他们将其交付给担任内阁次辅的白家表伯,指导他读书,以求来日考取功名。
而作为长女的杜栖迟,将接管杜家庄,并独自踏上孤独的路。
当她手里的青脊令牌从铜制换成了银制,她坦然一笑。
她独行许多年,无妨。
从钥华阁的书信可知,马家师兄师姐们过上了闯荡江湖的日子,蓝家孩子留在钥华阁,专心练武。
而他们的小师叔燕鸣远,游手好闲,云游四海,探访亲友,海外、饶州府、江南、京城、边塞……皆遍布他的足迹。
午夜梦回,那张明媚如冬日暖阳的笑靥仍旧清晰。
她必须尽快忘记他。
必须让心更狠。
【十三】
离别大半年,杜栖迟以为自己真能将燕鸣远抛诸脑后时,他来了。
当时,她奉命前往东海之滨,剿灭潜伏多时杀手组织,并只身犯险,拿下了他们以“清姬”为名的头领。
遗憾的是,她受了内伤,且身中奇毒,嗅觉、味觉全失。
此事,她瞒过了所有人。
外界看来,青脊中最年轻的“玄”字银牌指挥使,毫发无伤,立下奇功,定将成为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她凭借私下研习的医术,偷偷弄了药,只要她饮食小心谨慎,滴酒不沾七七四十九日,伤毒于她无害。
偏生,她外出一趟,回到守卫森严的客栈,嗅不出也喝不出茶水里被某个恶作剧的人掺了酒,一口喝下,双唇、舌头和喉咙即刻毒发,红肿不堪。
幸亏她及时吐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目睹她只喝了一口茶,清丽脸容瞬即扭曲,精致嘴唇当场肿了三倍时,燕鸣远整个人傻掉了。
他与她久别多时,顺道来探望她,恰好她不在,他玩心顿起,绕过门外守卫,悄然溜进她房间等她。
百无聊赖之际,他拿出一壶酒,自斟自饮了几口,又顺手往她的茶壶里倒了些,而后在她进房前躲到了梁上。
他只想看她会不会发觉有异。
谁料杜栖迟瞒伤情,不但失了嗅觉和味觉,还正好不能喝酒?
燕鸣远酒量一向不太好,更无饮酒习惯,只为故人重逢,才带在身上。
阴错阳差,他成了她命中注定的克星。
她对他残存的念想,也在那夜彻底消亡。
面对燕鸣远急不可耐、一再拉她南下,去找父辈好友劳神医治伤,杜栖迟背转过身,犹豫半晌,拒绝了。
“小师叔,你走吧!别对任何人提及,我自会处理。”她哽咽着,艰难吐出这一句。
她把脸蒙住,宁愿夜里自行服用解毒|药,也不愿被外人瞧见她的鬼样子。
时日流逝,毒性渐散,双唇依然肿起,嗓子也沙哑得全无少女韵味。
无所谓。
她要的不是美貌,而是使命。
她无坚不摧。
【十四】
燕鸣远自知闯了大祸,但他摸不着头脑。
缘何杜栖迟喝了一口酒,还吐出来了,竟会遭受如此大的伤害?
他天真地信了她的鬼话——她自己能处理好。
直到三个月后,听说青脊炙手可热的新晋“地”字金牌指挥使杜栖迟终日蒙脸时,他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好。
她已是众人仰望的年少英才,出手狠辣,处事果敢,盛名在外。
独独燕鸣远了解,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小麻雀。
他屡次三番去找她,提出陪她去医治,她要么说太忙,要么冷淡回应,更甚者,避而不见。
纵然他忍不住对她坦诚,他喜欢她,她也不过愣了一阵,水雾缭绕的眸底,迸射出嘲弄眼光。
他们终究分道扬镳。
天佑二十三年春,师门共聚钥华阁,热闹非凡,唯独杜栖迟一人因有要事,缺席。
燕鸣远见三师姐夫妇对自己关怀备至,全无责备之意,猜想杜栖迟瞒住了亲人。
他有点懵。
她该对他恨之入骨了吧?
自个儿扛着,又是几个意思?
长夜难眠,他闲逛时路过隔壁院落,依稀听到四姐夫白霜朝的一句戏谑——目下清平盛世,不枉我牺牲色相,让你回心转意。
燕鸣远糊涂了,四姐夫如何牺牲色相了?让谁回心转意?
却听得郡主师姐啐道:“一把年纪,哪来的色相?”
“嘻嘻,谁一把年纪了?不说当年,我如今也是风姿不减啊……难道方才你不够痛快?要不咱们……哎哟!”诨话没说完,被拍了一掌。
四师姐叹了口气:“我还是那句,他若能保天下太平,我认他为皇兄;他若昏庸无能,我绝不姑息。福嬷嬷已不在,但咱们还有人证物证。”
燕鸣远如坠云雾,大致听懂了,四师姐嘴里说的那个“他”,是当今圣上。
至于福嬷嬷,燕鸣远儿时随父母南下见过几回,记忆中,是位特别擅长做点心的老嬷嬷,怎么跟皇帝有关了?
屋中二人扯了些旧事,后四姐夫转移话题,说一双儿女长大了不好玩,得再生俩小的,遭到四师姐严重抗议。
燕鸣远红着脸听了一阵,暗觉十八年前的战事另有隐情。
恰逢数日后,先后担任青脊首脑人物的三位姐夫于山中密谈,又被他窃听到几句。
对上前后搜集的消息,他拼凑出一似是而非的版本——皇帝并非皇家血脉。
十八年前因外忧内患,皇族凋零,知情者如他的姐夫们,为稳住大局,将错就错了。
但那位谋逆的指挥使获悉此秘密,没来得及公开,已丧命。
自从青脊从不为外界所知的密探组织转为光明正大的朝廷机构后,已不再采用密匣传递信件的方式。
重整时,他们发现,少了谋逆指挥使手下的一个密匣。
皇帝疑心,他的身世机密,藏在遗失的青脊密匣中。
这十八年来,他仍耿耿于怀。
天大地大,青脊翻遍大江南北,没找到那密匣,却在这一年有了眉目。
【十五】
燕鸣远历来无心干涉政事。
可他陡然生出一念头。
若那密匣真藏有皇帝身世的秘密,他何不偷偷抢了,交给他最亲近的四师姐,让真正拥有皇家血脉的她,拥有更多筹码?
但此事事关重大,他拿不准主意。
得悉杜栖迟计划到江南的水乡小镇长宁镇,燕鸣远已猜出,她十之八|九是要去找密匣。
他提前跑到长宁镇,打听了一个多月,将目标锁定在百年酒坊的秦家,并租了秦家的房子。
江湖人陆续赶来的过程中,他已翻过秦家的东西,但没好意思入秦家姑娘的闺房。
秦姑娘胆大貌美且具有侠气,让他想起他的姐姐们。
好人,应当被保护,而不该被随意伤害。
他与秦茉深谈,欲言又止,提醒让她把东西藏好,她却茫然不知是何物。
后来,燕鸣远觉得,与秦茉关系密切的容非,更适合去把密匣偷出,便来回试探,怂恿容非去做。
正逢容非护秦茉心切,二人达成一致。
冷不防,燕鸣远借母亲寿宴调离杜栖迟,杜栖迟却在等他们自乱阵脚。
待他从饶州归来,杜栖迟已利用暗线找到密匣,并将秦茉扣押。
事情越搞越乱,然而他不能公然与青脊对着干,只能暗中助容非救人。
密函被取出后,遭青脊当众焚毁。
燕鸣远理解皇帝为何要这样做——不管里头是不是皇帝的秘密,已不重要了,让秘密消失,龙椅才坐得安稳。
所幸,龙家、容家、秦家所犯之事,由越王出面扛了下来。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杜栖迟在燕鸣远的劝说下,放他们一马,随青脊众人回京复命。
燕鸣远听筑昀说,杜栖迟毒性尽除,已无大碍。他的愧疚之情慢慢淡去。
他们相伴数载,既熟悉,又陌生。走到今时今日,进退两难。
临别前,杜栖迟问他:“小师叔,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燕鸣远愕然,久久无言。
是继承母亲开创的钥华阁?还是像父亲那样自由自在、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侠客?
他记得,有人对他说——不论走那条路,你终将有所作为。
是时候,作选择。
【十六】
秋末初冬,容秦两家缔结十八载的婚约,终于迎来了实现那一日。
最让人不解的是,皇帝嫡幼子越王和江湖名门的燕鸣远少侠,平白无故冒充了秦茉的娘家人,一路随迎亲队伍送她到杭州。
面子可大了。
不单贺家人,怕是连江南一带的望族贵女,也不敢再小觑贺家家主的夫人。
爆竹声、喜乐声、欢呼声接连不断,人们笑容满脸,争相道出庆贺之词。
笑成了花的俊美新郎官,挽着一身华美嫁衣的新娘子,三拜成礼,场面动人。
回想二人兜兜转转了十八年,燕鸣远深刻领悟一事——幸福来之不易,全靠努力争取、用心维系。
喜气洋溢的宴席上,有位来去匆匆的神秘人送来贺礼,上有寥寥数字的祝贺词,“兰芝千载,琴瑟百年”,笔迹秀丽,并未署名。
贺礼为一方型大锦盒,燕鸣远协助容非打开,内里装的是秦茉那黄花梨老妆奁。
此物早在开启匣子当日归还青脊,此际重现,带着十余年岁月痕迹,承载父辈厚重的祝福,抵至这富丽堂皇的宅院,令人唏嘘。
不善喝酒的新郎官,只饮了三杯酒,一敬父母与岳父母的在天之灵,二敬主婚人龙平,三敬在场宾客,而后急急忙忙抱了妆奁,火速奔入洞房,留下一大帮人面面相觑。
客人觥筹交错,喧闹至亥时,不醉无归。
燕鸣远心事萦绕,随意喝了几杯,于偌大的贺家宅院寻了处僻静角落,对月独酌。
恍惚间,他宛若回到长宁镇,正高高坐在秦家主院书斋屋顶上,被如潮夜色包围。
那晚,秦茉听他絮絮叨叨说完他和杜栖迟的点点滴滴后,感慨道:“我羡慕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过……你得想想,她对你的情谊是哪一种?你若真动了心,岂能一天到晚欺负她?她虽比你小,可心智成熟,说不定更偏爱志气高远、谨慎沉稳的疏阔男儿。”
秦茉说得对,他从第一步就走错了。
真心爱惜一个人,绝不会舍得她受半点委屈,会为她乐而更乐、忧而更忧。
这么多年一错再错,他还能挽救吗?
燕鸣远遥望北方,只恨双目无法直视千里之外,看不到此时此刻的杜栖迟。
他欠她一句发自内心的道歉。
笙歌散尽,他留宿贺家,躺卧在温软床榻上,借着酒意,做了个美妙的梦。
梦回钥华阁,和杜栖迟一同玩耍,他收回了所有冷嘲热讽,耐心指导她武功,带她攀山涉水,还她纯真童年。
没有捉弄,没有忿然,没有矜贵,没有傲气。
他们结伴成长,心有灵犀,从此双剑合璧,携手闯荡江湖,留下人人称赞的美名。
梦中的她,在望向他时,眼中流淌不同凡响的柔光,有钦佩,有艳羡,有思慕。
燕鸣远乍然惊醒,心跳欲裂。
那目光,于他而言,似曾相识。
早在两三年前,她的眼神已柔软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