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垂下眼,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
从前再怎么说不怕死,真真切切被刀架在脖子上又是另一回事。定安不后悔入局,但经此一事,心态起了变化,多少能理解谢司白当初的用意。
片刻,定安低声道:“过去是我任性胡闹了些,总与你作对。但……但先生也有不对的地方,事事不肯同我讲明白,又若即若离,我会不满……也实属常情。”
事情发生后,他们各持己见僵持许久,这还是头一次坦诚布公。
谢司白从善如流接下定安的话:“确实是我不好,我太低看了你。”
“那你同我讲好,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谢司白答应了她。
定安笑了下,这才心满意足。
谢司白还有别的事要去处理,不能久留,将走时定安叫住他:“定南王妃他们……当真遇了难?”
谢司白不瞒她,点了点头。
“无一人幸
免?”
“大概吧。”谢司白道。
定安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她虽然不喜定南王妃的做派,但好端端死了这么些人,仅有她逃出生天,让人不得不唏嘘感叹。
尤其四姑娘。今天上午还在笑着同她打趣,转眼说没就没了。
言过后,谢司白先离开了,留定安在中堂静坐片刻。
不多时寺里的小和尚来找她用膳。
定安没什么胃口,想了想,决定先去见见绿芜。
谢九砚也在,定安穿着宽大衣衫,显得瘦弱,九砚略一挑眉,讥笑她道:“你那个头是又缩回去了吗?比我上次见你还略矮了些。”
许久不见,九砚又长高了些,声音也变粗了,唯独欠揍的语气不曾变过。因为谢司白,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对付,见面总要吵上几句才罢休。这次九砚救了定安,定安心存感激,有意不被他惹怒。
定安面不改色向着九砚道了谢:“这次多谢你了。”
九砚没想到定安这么和气,愣了一愣。旁边的秋韵见状,故意调侃他道:“说来小公子也算是同小殿下一般大,心性相比,倒是差一些。”
九砚哼了一声,扭头不说话了。定安每次见他都要斗几句嘴,如今这么平心静气,反倒还有些不习惯。
定安不同他们玩闹,问起正事:“绿芜歇下了吗?”
秋韵答道:“刚喝过药,应该还没有。”
“她伤得严重吗?”
九砚仰面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那算什么伤,平日里我练剑,磕着碰着常有的事,哪一次不比这个严重。”
“绿芜虽也习武,和小公子却是没法比。”秋韵道。
九砚颇为无趣,摆摆手先走了。
定安进了里屋。一如谢司白所言,绿芜只胳膊被浅浅划了一道,伤得不重,有几日不能碰水而已。
绿芜看到定安,忙是要下床来迎她,定安将她按回去:“你伤还没好,又不是在宫中,偏要这些虚礼做什么。”
绿芜问定安:“公子走了吗?”
“走了。”定安回答她,“他还有事要处理。”
绿芜打量着定安神色,笑道:“殿下倒不计较他忙得不见人影了。”
定安伸手点她:“就会拿我取笑。”
绿芜笑了笑,言归正题:“从前这话不敢劝,一劝殿下就要翻脸,说我是公子派来的人,偏理帮着他。但其实公子的做法没错,他是担心你才不愿让你以身犯险。”
第89章 、89
定安点头应是, 一副很是受教的样子。
绿芜打趣她几句, 不再多言。
寺中暂归平静,城中定南王府却是一片的愁云惨淡。
“全死了?那十六帝姬她……”
“暂时还没发现帝姬的尸体, 不过夫人她们就……”
定南王跌坐在椅子上, 往日的意气风发全没了,身形佝偻起来, 萧索落魄,像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二少爷呢?”
“二少爷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 已请了郎中来看过,现在歇下了。”
定南王扶着额头,朝着管事挥了挥手。管事屏气凝神, 命其他人一并褪去。
待房中无人,定南王将案几上的一应之物全部砸在地上。
正是时有人推门而入, 定南王怒上心头, 以为是那个不长眼色的小厮, 拾起旁边的砚台砸过去。那砚台落下却没个声响, 定南王一回头, 发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谢司白。
定南王怔愣在原地。
谢司白慢步走上前来, 将接下那一顶紫漆描金云龙纹端砚放回原位。
定南王在谢司白面前多少有所收敛, 他面如土色:“全完了,十六帝姬还有我妻儿……全完了,全完了。”
他是心神大乱, 念出口的也只有这一句,谢司白静静看着他,并不出声打断。良久,定南王方如梦初醒一样,红着眼望向谢司白,起身就要向他扑去。谢司白动也不动,仅用佩剑剑鞘将他挡在原处。
“是你们对不对?林咸要你置我于死地?对不对!”定南王神态已然疯魔,他大喊大叫,“我手上握有他的把柄,他早就想除去我,我还误信奸人,真的以为他会帮我!我真傻,我真傻……”
定南王歇斯底里,情态之怖,俨然不同以往。
谢司白却不介怀,他淡漠地注视着定南王丑态:“但凡长点脑子,你也该想想,陛下留我在黎城就是为了担保帝姬安危,帝姬失踪,我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定南王听了这话,总算稍稍平静些。
谢司白接着道:“十六帝姬是陈妃的女儿,林咸借你的手除去她,又能借陛下惩治你我。一石三鸟之计,你看不明白?”
定南王如何能不明白,他虽不中用,却不是个痴傻
的。事情发生后,他回过味来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可是已于事无补。
定南王心如死灰,他向后瘫坐在椅子上:“看得明白又如何,帝姬在我府中出了事,还是打得叛军名号,陛下定不会轻饶我……”
谢司白听了这话蹙起眉,拽着定南王的衣襟将他带起:“你妻儿被人灭口,你却还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定南王的封号何来?你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可对得起为了这个位置奋勇杀敌的列祖列宗?”
谢司白一连三问,直将定南王逼得哑口无言。定南王臊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谢司白松开他,冷冷道:“你既知惭愧,也不是无药可救,若多些骨气,我愿意帮你过这一关。”
定南王愣了一愣,浑然不可置信:“大人此言当真?”
“世荫保不住,你这条命姑且还能保。”谢司白看向他,黑漆眼眸深不见底,“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手里究竟抓着林咸什么把柄?”
问到关键处,定南王心头一凛,神智复归些,明白这其中的紧要,犹疑着不敢直言。
谢司白眯了下眼睛,冷声道:“你最好想清楚,眼下能帮你的只有我,你若不愿投诚,我自然不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定南王攥紧了手。谢司白说的没错,横竖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放手搏一搏,只要能活下来,总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思虑良久,定南王心一横,咬咬牙,做了决断:“大人且随我来。”
定南王引着谢司白去了书房里间,他开窗四下打量,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将紫檀木书架移开,转动一方覆斗印台,墙上陡然有一道大门洞开。
谢司白见多了这样的机关,并不意外。
定南王从中取出一漆红雕山水镶宝石匣子,呈与谢司白。
谢司白看他一眼,方才接过打开。里面放着几封密信,上面盖有林咸的印章,谢司白是见过的,断然错不了。
他将密信一一看过,定南王小心观察着谢司白的神色,心下忐忑。谢司白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信上无非是林咸与南边氐族往来一事。林咸早年奉旨领兵打仗,平定氐族有他一份功劳,他也因而
结识不少氐族人。这些年氐族一直不算太平,时常有些风吹草动的响静,只是闹得不太大,永平帝懒得理会罢了。这才养虎为患,直到今朝的并州之乱。
定南王统辖的黎州与并州相邻,林咸向来通过他与氐族通信,要说他胆大包天筹划谋逆之事倒不至于,不过是为了宫中九皇子日后继位顺利,多一份保障罢了。只是现下的多事之秋,氐族参与了并州之乱,这事若是被道破,皇上本就对林家起了疑心,林咸深陷其中,愈加牵扯不清。
谢司白抬眸扫了眼兢兢战战的定南王,大致猜出林咸费心要灭口的缘由——定南王此前应该利用这事威胁过林咸替自己谋好处。
定南王心虚地移开视线,不顾自己的身份,朝着谢司白低声下气作揖:“事已至今我比无他法,身家性命全交托在国师大人手上,还望国师大人保我一命。”
谢司白敛眸,将密信收下,只把价值不菲的红漆宝盒还给了定南王:“放心。”
定南王得了保证,多少松下口气。
“之后几日你且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我会派人留守在外。”谢司白道。
定南王一时没明白这用意。谢司白略有些不耐烦,同他解释:“若林咸此举是为了你手上的密信,他下一步就会让人来取你性命,你既除去,畏罪自尽的名头定然好使,只有死人才会死无对证。”
定南王反应过来这个理来,后脊布满冷汗,他连连行礼,感念谢司白救命之恩。
谢司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懒怠于他寒暄,命春日留下看顾王府,自己先走了。
离开王府,谢司白直往城外青云轩的营地。并州危急,为了避免被人打探去消息,谢司白这些日子一向在营地办差。这里地界清静,地形三面围山,仅守一面方可确保无虞。
他刚一入营,冬雪上前汇报:“公子,已经两天了,驿站还没有消息发回。”
谢司白脚步一顿,不动声色:“派人看了吗?”
“下午派了去,最早也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回来。”
永平帝刚一从并州撤回,就着人快马加鞭给谢司白送了信,命他将皇上手谕连夜发往京中,委任都指挥使司徐汇将军前往并州支援,并军需物资
一应备好。谢司白接到消息即着手准备,他做事向来周全,唯恐驿站走不通,发了一道手谕后,又让人另辟其路,发了第二道。
“另一道呢?”
“另一道走的水路,要比驿站慢一天。”
谢司白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驿站不通,说明京中出了奸细,早趁着永平帝南下,一一攻占驿站要道,阻碍与京中的联系。
幸好还发了第二道。
谢司白思忖片刻,方道:“拿皇上手谕通知经略,调州兵先往驿站。”
驿站受到阻拦,京中与地方不通,始终是大问题。当务之急要先把驿站疏通,恢复正常。
冬雪领命。
谢司白又问:“皇上什么时候能到黎州?”
“看样子还要一两日。”
谢司白点头,冬雪先退下了。
冬雪走后,谢司白又将从定南王拿来的密信看过几遍,理清其中的关窍,复又折起收回锦盒中。
他连着写下几道折子,一夜未眠,直到天将亮时冬雪进来添灯油,方觉回神:“几时了?”
“将寅时。”
谢司白把折子封好,递给冬雪,要他派人送往永平帝手上。
“灶上热着些吃食,公子昨晚上就没用膳,可要我命人送过来些?”冬雪收起折子,问道。
谢司白嗯了一声,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倦色。
冬雪让人送了来,到时谢司白倚在软塌上,手扶着头,正闭目养神。
冬雪见状不便打扰,命人将东西放下,留着谢司白一人好好休息。
第90章 、90
定安从梦中惊醒。
她气喘吁吁, 额头上布着层薄汗。天将明, 微光从窗棂透进来,堪堪照明屋中陈设, 不多, 一几一柜而已,原比不得定安从前住的地方, 胜在简朴干净,已是寺中供香客的上房。
定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披衣起身,连着吃了两盏茶, 心口方才松散些。白日里她倒相安无事,每每夜里噩梦不断,时常梦到有人持刀追在她身后的场景。
横竖睡不着, 定安捧了书卷在旁,借着窗外微光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直到天色大明起来, 屋外传来些响静, 定安心知是送水的僧人来了。绿芜受了伤, 定安身边无人照料, 青云轩和寺中又没有合适的人, 秋韵原打算去外头找一两个来,但被定安否决了。一来她不习惯不熟的人在身边, 二来黎州城正是动荡不安的时日, 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因而这些日子体己的事一向是定安亲力亲为。
定安穿戴齐整,出门发现外头站着的不是寺里僧人,而是本该卧病休养的绿芜。她忙接过绿芜手上的热水, 嗔道:“你伤还没好,怎么做起了这些来。”
绿芜笑道:“原就是皮外伤,又不伤及根本,休养一二日即可,哪里这么娇贵。倒是殿下身边少了我,处处不得当。”
定安斜她一眼,似笑非笑:“说的好像少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似的,这些事我原来做不惯,现在学着做起来,有模有样的,不比你差。”
绿芜进了屋,看到案几上摆着书卷与茶盏,伸手探了探,见是凉的,道:“怎么吃冷茶,担心伤了身子。”
定安不以为意:“急着喝,也懒怠热了。”
绿芜笑道:“这就是了,若换做我,定然不会让殿下吃些残羹冷炙。”
定安笑了笑,不与她辩。
绿芜执意要服侍她,定安拗不过,只好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旁的稍吃力的,还是自己来做。
晨起用了膳,定安去玄净大师那里习早课。玄净大师与谢司白早年便相识,又同谢赞颇有渊源,她尚未见过面,便对其心存敬畏,见了面却发现老人家与她所想的并不同,并没有寻常高僧的架子,芒鞋僧衣,慈眉善目。他不喜名利,也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