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师——鲸久
时间:2020-07-31 06:08:30

  受人敬重,随心所至,由心而转。定安也是后来才知晓,当时小和尚说的那位造了亭子不肯造路的师公正是玄净大师。
  玄净大师禅房之中仅有两个小和尚跟着一道习课,是他喜清静的缘故,不想参与寺中纷杂,挑了两个有慧根眼缘的留在院里。
  定安早年跟在邵太后身边,对佛法多有研究,不过她虽入佛理不入佛心,直到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些事,才渐体悟出些其中的道理。留在寺中这些日子,玄净大师愿意让她跟从弟子一同习课,定安闲着也是无事,便答应下来,每日雷打不动据此报道。
  早课毕,两个小弟子出门挑水陈扫,定安留下,同玄净对弈。
  定安下棋的功夫全是从谢司白那里学来的,她年轻气盛,又不像谢司白那样与净玄对谈多年,因而摸不准机锋,很快就显露颓势。好在定安心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抱幻想,认输也认得干脆。
  净玄笑道:“这一点你要比子端来得强,从前我同他对局,他总不肯轻易认账。”
  子端正是谢赞老先生的字。在定安的印象中,谢赞从来都是一派的仙风道骨,可望不可即的活圣人,也是自打在这里住下,每每从净玄大师口中听闻,才知老先生也有这样的一面。
  定安也笑:“我不随师公,只随了师父。”
  净玄略一颔首:“在这上面,昭明倒是比他师父有器量。”
  提起谢司白,定安微微晃了下神。谢司白虽承诺得空会来,自那日别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定安才是死里逃生,又听谢司白那番话,对过往种种有了新的体察,她人不在山下,却是明白这几日定然有要紧事发生。
  至于是什么,定安大致能猜到些许。父皇近一两日折回黎城,并州战事告急,王府遭了难,她又下落不明,真真是有的忙。
  定安将白子一一拾回藤盒中。玄净大师见她心神不宁,但问何故。
  定安微怔,倒也不否认,不过讲的却是自己做梦一事。
  “先生救我回来已有几日,我白日尚可,夜里还是常常梦到那日的情形。”
  “是何情形?”
  玄净一句话将定安带回了那种可怖的情绪中,她稍稍平稳气息,才道:“总不过是那人恶鬼似的追
  在我身后,还有……王妃与四姑娘她们。”
  说着定安垂下眼。
  她到底年纪小,虽没有亲眼见到恶徒杀人的一幕,光是听谢司白轻描淡写的两句,就不觉留神其中。
  玄净大师慢慢道:“子端曾同我说过你。他讲宫中那位小殿下是七杀格,命中多遭杀戮,好在有贵人相帮,本不就是寻常人家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的命局。”
  定安动作一顿:“这样说来,王妃她们倒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玄净大师道,“人各有命,各有因果,都是陷在尘世中的人,何来连累一说。”
  定安听罢,心结才稍稍松解些。
  “佛家讲,尘世万物本就是相,你生也是相,死也是相,梦也是相,一切不必太当真。”
  定安定定凝视片刻,随即笑起:“大师可看得进我心里去?竟句句说到了我心坎上。”
  玄净笑着摇摇头:“我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是子端曾同我说,你心刚烈坚韧,方才同你讲过刚易折的道理。”
  定安若有所思。
  “昭明不想累你入局,我倒是觉得,其志在此,入局也无妨,且你命格特殊,一物降一物,不定也有负负归正的道义。”
  定安笑道:“大师连这个也知道。”
  “道听途说耳。”玄净大师看她一眼,“你可知我为何要你习这课业?”
  定安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我,是昭明。”
  定安一怔。
  “你已卷入其中,脱不开身。”玄净大师道,“可前路凶险,而你心性聪颖却不懂以静制动。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昭明是怕你深陷其中被有心人利用,正好你暂留寺中,便要我教导于你。”
  定安没想到这竟会是谢司白的安排,她怔愣片刻,眼眶微有些湿润。
  “有劳大师了。”良久定安只这一句。
  玄净大师笑了笑,将最后一枚黑子收入藤盒,不再就此言语。
  *
  定安在寺中习得法理,谢司白这边也不得闲。
  一如他所料,那日过后,定南王两次险些命丧刺客之手,幸而青云轩的人出手相救,才堪堪逃过一劫。
  接连两次遇刺,定南王心有戚戚,他总算尝到了厉害,对谢司白的话深信不疑,愈加相信只有他能救他。谢司白
  为免他险遭不测,索性将他送去了别的地方,吃住条件简陋,同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自不能相比,定南王却不敢有所怨言,眼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两日后永平帝退返黎城,谢司白前去迎驾。看到出此次并州之行费心竭力,永平帝亦是沧桑许多。
  除与定南王谋划一事略去不提,谢司白将永平帝离开黎城之后发生的一切具言上报,并从定南王手中拿到的罪证一起交去。永平帝途中便是连着接到他好几道折子,来龙去脉了解的差不多,正是气头上,等看到了实物,又是血气上涌,恨不得林咸在场,立时定他个大逆不道之罪才好。
  永平帝袖手而立,半晌怒气平复些许,方道:“依你所言,这事当如何决断?”
  谢司白垂眸,语气听不出起伏:“林大人出此险计,不惜累及无辜妇孺,就是想要除去王爷,好死无对证。至于帝姬,不过是顺手的事,帝姬从来与静妃娘娘不相契合,何况用她做引子,陛下爱女心切,大悲之下定然难以察觉异样。臣已看过那些来信,若说此次并州之祸由他而起,未免牵强,但若言有没有旁的想法,只能由陛下来论断。”
  谢司白点到即止。他知永平帝性情多疑,将话说满反而不利。况且永平帝正值壮年,成年皇子的娘家人已经蠢蠢欲动筹谋他百年之后的事,这对任何一位君主来说都是断然不能容忍的,外戚之乱又不是没有见到过,身处此位,就注定不能相信任何人。
  果不其然,永平帝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一拍桌子:“混账!他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他?”
  谢司白静默不语。
  永平帝来回踱步,怒意有增无减:“他林家是个什么东西?主意打到了这上面,到底是朕这些年太过宽待他,才不知身边人起了这等异心!即刻发折子回京中,将他革职查办!”
  谢司白却没有立刻照做,他动作微一顿,面露难色。
  永平帝起了疑心:“你还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谢司白早等着这一刻了。他不动声色:“林大人手握着兵权,陛下冒然将手谕发回京中,只怕不妥。况且就在前几日,龙泉驿被攻占,手谕险些拦在关外,幸而还有另一道转了水路,
  方才不曾耽误军中机务。”
  永平帝面色一沉,手攥着镇纸,因为太用力,骨节都泛出青白色。
  “臣以为,京中定是出了异心之人,这种时候惩处林大人,只怕时机不到,反而打草惊蛇。”
  永平帝看向谢司白:“异心之人?你说林咸?”
  “臣不敢断言,只是依如今情势,林大人手握兵权,攻占驿站之事远非常人可为,照此推断,也不是全无可能。”
  谢司白的话滴水不漏。永平帝震怒,已然被带入其中。
  “‘也不是全无可能’?京中能做到此的只有他一家可为!”永平帝怒急攻心,险些昏倒过去。他手扶住案几,勉强定下心神,“你说的不错,若他真的起了二心,手谕传回去,他不定会怎么做。这件事情你要暂时封锁消息,不准对任何人透露,包括定安留在无名寺一事。”
  谢司白领命。
  “那个孽障呢?”永平帝冷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谢司白知道他指的是定南王:“王爷前些日子遇刺,臣暂且将他安置在别处。陛下若要见他,臣明日将他带来。”
  “既然如此,朕就暂时不见他了。”永平帝厌恶地挥挥手,“你且保着他命即可。”
  谢司白应下。
  “定安如何?”提起女儿,永平帝的神色总算好转一些。
  “十六殿下受了些惊吓,好在没有受伤。至于当日假扮贼寇犯案之人,臣已悉数剿灭,姑且不会有消息传回京中。”
  “好,好。”永平帝很是满意,“昭明受累了,这些日子就多有劳于你。”
  “臣愧不敢当。”
  谈了这么久,永平帝本就精神不佳,如今更是心浮气躁,他听谢司白无事在禀,让他先行退下,暂作休息。
 
 
第91章 、91
  永平帝在黎州停驾几日, 等着谢司白将城中大大小小处理尽, 择日返京。
  因着定安处境特殊,跟在永平帝身边未免惹眼, 永平帝特命谢司白护着定安随行于后。定安尚存于世的事仅有永平帝、谢司白和青云轩几个相近的人知道, 往京中放出的风声,也一概是以“失踪”论断。
  将要出发前, 谢司白终于得空去寺中见定安。定安跟在玄净大师身边将一个月,虽没学成什么体系,心性却眼见着稳妥下来, 多少不再如先前心浮气躁莽莽撞撞。她见了谢司白就直笑,也不讲什么。谢司白让其余人退下,定安方才道:“先生这一‘得空’, 倒得了快一个月。”
  感情拿这话来揶揄他。若说生气也不至于,但到底心里挂碍着一人, 山上的生活虽然清净, 得不着谢司白消息, 定安时刻提心吊胆, 唯恐他也遭了不测, 实在也算不上好受。
  谢司白含笑轻轻拍了下她的头:“那你同我走还是不走?”
  定安托着脸看他:“岂是我说不走就能不走的。”
  谢司白不同她打嘴仗,他说起正事:“如今京中只道你是‘下落不明’, 多半在黎城遭了难, 你若跟在皇上身边,人多眼杂,难保不会有消息外传。陛下的意思是, 要你同我一道殿后。”
  相比于端端正正坐在永平帝身边当十六帝姬,定安自然是更愿意跟在谢司白身边。她正要应好,谢司白又道:“你若跟着我,青云轩的人虽都是信得过的,可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定安一点就通:“那先生的意思是要我扮作青云轩的人?”
  谢司白颔首:“正是此意。”
  定安笑了:“听上去还挺好玩的。”
  谢司白看她一眼,略有些无奈:“路途劳顿,你扮作青云轩的人,坐不得车驾,到时可就不好玩了。”
  定安撇撇嘴,显然不怎么当成一回事。
  随后定安问起谢司白下一步打算。许是经此一役,破了心结,谢司白不准备再瞒她。他道:“林家这一次再翻不了身,他们点的是死穴,如无意外,这一次会牵连很多人,凡属林家之党,皆逃不过去。”
  永平帝心里最在意的不外乎两件,一件是
  当年之事,另一件则是座下的龙椅。他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因果偿报,从此落下心病。林家筹谋推举九皇子上位,并着手付出行动,这在永平帝看来断不能容忍。况且永平帝心中意属的,从来不是在朝中颇有名声的九皇子。
  定安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只是林咸手上握着兵权,且他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要瓦解不在一朝一夕之事,皇上的打算是,以逸待劳,暗中部署,直待时机发作。要你藏起来装死,也是免得打草惊蛇。”
  定安似懂非懂:“这样听来倒没有我的事。那我到了京中该如何是好?”
  “到了京中,我会把你安置在宫外。”谢司白看向她,“直到林家被处理掉之前,你不被发现即可。”
  定安这一次倒不再吵着出头。她点点头:“这一招可叫引君入瓮?我也算是做了好事,逼着他们入了局。”
  谢司白笑道:“也算是。”
  “我还有一事。”定安说着,稍一迟疑,不觉垂下长睫,终于是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林家倒了台……林祁会如何?”
  定安虽恨林家,但她与林祁自小相识,林小世子与林咸静妃并不是一路人,论起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有小时的情分在,尽管定安一早就知会有这一天,可还是不忍心去想,甚至一想见日后会亲自见证他结果,就心痛难忍。
  谢司白也知这一点,他没有出言安慰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定安低落片刻,旋即强颜欢笑:“玄净师父说,世间本就是业力滔天,每个人都在为过去还债,真到了那一日,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说是不是?”
  “定安。”谢司白垂眸看着她,眼底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连声音也放得轻缓,“难过的话就难过好了,不必用话术来说服自己。”
  定安的逞强被这一句话讲得破功,她忍了忍没忍住,转头抱住谢司白的胳膊,将脸枕在上面,悄无声息地哭起来。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虚掩她在怀里,任凭她发泄自己的情绪,并不出声打断。
  良久定安心绪稍稍平复,止住眼泪,方是松开了手。
  谢司白替她拭去眼泪:“不必多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
  今日已晚,你好好休息。路上的时日长久,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定安抽抽搭搭地应了一句:“是,是我太小家子气,明知会有这一日,何必又惺惺作态。”
  谢司白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人之常情,不必这样说自己。”
  定安点点头,哭过后心里才好受些。
  谢司白直哄着她歇下,见她没事,方才放心离去。
  *
  由近卫军沿途护送,永平帝先一步折返回京。谢司白留后,将手边事做个了结,耽误了一二日,才带着定安上路。
  与来时不同,定安的心境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事情将尽,林家一倒,她当年为母报仇的心愿也算完成一半,尽管还有种种担忧残存,未觉还是轻松起来,途中遇到新奇的事物,总要凑去看看。谢司白有意迁就于她,将整个行程放慢,与其说是返京,不如说是游玩,任凭她多去见见民间风物,毕竟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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