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师——鲸久
时间:2020-07-31 06:08:30

  回宫的一路又漫长又短暂,终于抵达六院仪门,定安下马车换乘肩舆,谢司白已经不在了。
  定安回眸看了眼,怅然若失。
  道旁所经皆是旧时之景,再见到却像是隔了多年。
  肩舆在坤宁宫停住。
  永平帝与邵皇后一早就等着她了。定安屈膝,款款行礼。
  “好孩子,好孩子。”邵皇后像是刚哭过一通,眼睛红红的,见着她,又是情难自禁地用帕子拭泪,执起她手来,“幸好你没事,我还当真以为你在黎州……在黎州……”说着她哽咽一声,讲不下去。
  旁边的德妃适时道:“你母后担心你担心得紧,当日听闻你黎州遇难,哭了好一阵,索性殿下福大命大的,终是无恙。”
  “让母后如此担忧,实属儿臣不孝。”
  好一出母慈子孝的大戏,在场的却只有永平帝一人肯当真。
  “十六妹妹才回宫,舟车劳驾的,当着日头又晒得紧,母后再有什么话,也合盖进去坐下好好说。”正当时,邵皇后身边熙宁开了口。
  定安循声看去。
  自熙宁出嫁,定安就没再见过她,她比尚在闺阁时稍丰腴了些,肤白貌美,珠圆玉润,眯着眼笑起时懒洋洋的,似与从前不同,但又具体说不上来是何不同。
  熙宁看待定
  安亦是如此。几月不见,她稚气既脱,不光身量稍长,五官亦是长开,正当最好的年纪,一时艳丽无双,独独站在那里,竟就将在场的所有人比了下去。熙宁望着这样的定安,心下滋味繁复,有庆幸,有欣慰,亦有某种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晦暗情绪在。
  低位的嫔妃见过后方各自散去,仅剩下坤宁宫的人在。迎进内殿,几上放着鎏金瑞兽纹香炉,燃的沉香,素有安神之效,是邵太后尚在宫闱时最爱的一种。定安常年跟在邵太后身边,一闻就闻了出来。她不得不暗叹邵皇后好心思好手段,每一样能利用的东西都发挥到极致,远非曾经的静妃可比。
  一家人坐下,永平帝略问了问定安近况,便也无话。邵皇后讲得多,掏心窝子说着体己话,若是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同定安感情如何深重。熙宁居于下首位,手捧着茶盏,时不时含笑看定安一眼,话同样不多。
  小厨房早备了消暑的银耳莲子羹,邵皇后命人端上来,定安顾着面子尝了一两口,熙宁见她渐露疲色,道:“十六妹妹才刚回来,说了这会子话,想必也倦怠了。晚上还要赴宴,母后体恤,不若让她先回去歇着。离京这些日子,怕她也想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
  邵皇后自是恩准。熙宁起身送定安一程,殿内剩下永平帝和邵皇后。
  永平帝呷了口茶,想起什么,便道:“十六去年已是及笄,这两年她婚事当紧,你且多留着心,替她选个好人家。”
  邵皇后放下莲子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十六从小养在母后膝下,臣妾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待她就同熙宁一样,这些事如何能不操心着,只不过……”
  永平帝抬眼:“不过什么?”
  “不过她上头还有个皇姐。”邵皇后稍稍敛声,回道,“要是越了她,怕是于礼不合。”
  邵皇后指的自然是清嘉。要是以往,清嘉有她母妃和外家在,本不该由她费心,可现下林家出了这样的事,谋逆案既定,林咸被判了下月问斩,着实不是考量这些的时候。
  永平帝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林咸出事后,静妃便被幽禁在景阳宫。按照当朝律令,静妃与宸婕妤均应受此案牵连,可永平
  帝念着往日的情分,免了她们死罪,但却是命她们终身不可再迈出宫门一步,要她如此自绝于世,俨然如同当年的陈妃。可以说今日之景阳宫,恰如昨日之含章殿。有时邵皇后都觉着心惊,几次午夜梦回,她多想问一问永平帝可是在替陈妃报仇,所以才要让静妃也尝一尝当年陈妃尝过的滋味。这分明不是开恩,这是杀人诛心。
  “清嘉到底还是朕的女儿。”沉吟良久,永平帝道,“她母妃与外家的事,都与她无碍。况且你才是她正经的母亲,静妃不入玉牒,无论如何,清嘉犯不着为她平白耽误了自己。”
  邵皇后诺诺应下。
  “倒要辛苦梓童了。”对着邵皇后,永平帝神色才稍有好转。
  邵皇后低眉顺目,柔声道:“臣妾愧不敢当。”
  *
  熙宁一路将定安送回含章殿,阔别几月,含章殿稍作修缮,永平帝于她进宫前夕赏赐不少,架上案上摆着的一应名贵之物。
  司琴久等着定安,听闻外头有传报,忙是放下手中掸子,恭身迎出去,在看到定安的一刻,她没能忍住,立时落下泪来:“殿下!”
  定安笑吟吟将她接起:“哭什么,不是回来了吗?”
  司琴自知失态,忙忙把泪拭去。
  熙宁也笑道:“你主子回来,你该笑才是,怎么哭上了。”
  司琴闻言不好意思,想扯出个笑,却硬是扯不出来。
  “皇姐莫要难为她了。”定安解了围,才又对着司琴道,“这几个月有劳你操持殿中琐事。”
  司琴不敢当。她心挂碍着静竹姑姑,但因着熙宁也在,不好开口问,只得暂按下心思,引着两位帝姬入了偏殿。
  定安与熙宁已长久不曾这样坐在一起闲聊,再相见,彼此心境早相去甚远,且还有种种事端隔在中间,纵是想要恢复过去的亲密也无法。话过,两人心头都隐着遗憾,熙宁告退含章殿。
  熙宁前脚走,徐湘后脚接踵而至。她是派人守着定安这一处,一等着回禀含章殿无人叨扰了,方是赶来。
  定安同徐湘要比同熙宁关系简单得多,故而感情也更为真挚。徐湘抱着她又哭又笑好一阵,待情绪平复,才有心情说起正事。
  “你不在宫中这几月,着实发生不少大事。”徐湘说罢,浅浅笑起,语带了调侃,“不过有谢公子在,纵使我不说,你也大多听闻过。”
  定安伸手点点她额头,颇为无奈。
  徐湘把着茶盏,徐徐道:“此次事变,青云轩出了不少力,谢公子名头本就不小,如今更多了去,他正当嫁娶之年,宫里宫外打他主意的不在少数,你且万要当心。”
 
 
第106章 、106
  “我才不当心。”定安托着脸, 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盏中的茶叶, “他若连这些都应付不了,那才是奇闻。”
  “就算你不当紧谢公子, 也该当紧自己。”徐湘掐掐她的脸, “你也到了年纪,再拖顶多能拖个一年半载, 有些事还是早些从长计议为好。”
  徐湘并不知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亦不知谢司白早做了打算。事关紧要,定安不好详细告给她这些, 只能违着心,草草应声。她将话头转到别处:“我的事还不打紧,倒是你, 有了女儿又封了昭仪之位,正该是春风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讲到自己的事, 徐湘骤然厌倦起来, 她意兴阑珊放下青瓷杯盏, “当不当这昭仪娘娘, 我着实不在意。”
  定安清楚徐湘的心思,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半晌生硬地挤出一句:“总归是在宫中立住了, 也是好事一桩。”
  徐湘摇了摇头, 几不可闻叹了一声。
  “帝姬可取了小字?”
  “司礼监拟了名字来,陛下选了真如二字。”
  “真如。”定安念了念,“好名字。”
  “是啊, 宫中帝姬皇子的名字,取的一个比一个寓意美好,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徐湘抬眼望着窗棂,怔怔道。
  定安不语。
  “老实讲,我到现在都感觉好不真切,仿佛明明昨日还在因惹我阿娘生气罚做女红,一睁眼却已为人妇,为人母。”徐湘道,“不瞒你说,我对真如,原先并没有多少感情。连含烟有时都会这样讲。直至林家逼宫那日,我慌得很,心里才冒出个念头,若真被他们得了手,要死也是我死在前头,绝不会先动着真如。可也就到此为止了,你问我要再多,不剩什么。”
  徐湘自己理不清,定安却是理解她的矛盾之处。徐湘毕竟和陈妃不同。陈妃当年待永平帝是有情的,后经种种,心如死灰,对人世早没了留恋,定安就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的指望。而徐湘初来时懵懵懂懂,甚至连出人头地的想法也没有,稀里糊涂成了宠妃有了孩子,偏偏在这时,她才遇到了那个会让她有所心动之人。
  根源既不在徐湘亦不在真如,而在那位王颜渊王先生。
  但这话没法讲清楚。
  定安敛眸,徐湘也知失态,笑道:“你才回来我就同你讲这些,怪没趣儿的。”
  “这不打紧。”
  徐湘笑着摇摇头:“还是不说我了,讲讲你,此次南下,可有听到什么趣闻?快讲与我听听……”
  *
  时值戌时,轩阁之中灯火通明。
  秋韵替着谢司白换了盏茶,正待出去,春日启门而入:“公子,御前来了消息,陛下召您觐见。”
  谢司白停住笔端:“现在?”
  “现在。”
  宫宴刚结束不久,今日朝堂之上亦没有大事发生,挑在这个时候见他,十有□□是有关林咸的事。
  谢司白心下有了思量,方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春日出去,秋韵替着谢司白更衣,谢司白问起含章殿,秋韵道:“一切都好。上午昭仪娘娘去见了小殿下,旁的也就陆续送了些体己略表心意,许是皇后娘娘提前嘱咐过,未敢叨扰。”
  谢司白点了点头:“今时不同往日,盯着她的人多了,打她主意的也多了,你且小心行事,莫要让人抓到把柄。”
  秋韵应下。
  谢司白到乾清宫时,正逢内侍端着用过了的鳝羹出来。内侍朝着谢司白见礼,谢司白淡淡问道:“殿中可还有旁人在?”
  “只有陛下,并无旁人。”
  那想来是了。
  永平帝端着一册书在看,谢司白进殿行礼,永平帝方才回过神。他看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的:“昭明来了。”
  谢司白静等着指示。永平帝将书册合上,随手搁置案头,起身道:“此次林家谋逆一案,你立下不少功劳。”
  “臣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赏罚分明,朕还是懂的。”永平帝说着,话锋一转,“只青云轩不入官制,给不了更多,朕知昭明不在意这些,可难保底下人不会介意。”
  永平帝明着表彰,暗着敲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谢司白习以为常。他自表一二句,才令永平帝堪堪放心。
  言罢,永平帝说起正事:“林咸如何了?”
  “林大人暂被羁押在大理寺,等朝审过后,拟了刑期,再移交刑部。”
  永平帝略一颔首,他屈指轻敲了敲案几,沉默片刻后道:“你去安排一下,朕要见他一
  面。”
  这本是谢司白意料之中的事。
  “这件事做得低调些,就不必让旁人知道了。”永平帝若无其事地又补了一句。
  谢司白即刻命人备车,并让春日先行一步,提前打点好大理寺的往返。他办事效率极高,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便是一切协调妥当。
  马车从西南角小侧门而出,宵禁时分,四下寂静,不多时,即抵大理寺天牢外。
  下马车时,永平帝虚浮身形一晃,没踩实脚蹬,被在旁的谢司白险险扶住。
  “不打紧。”永平帝道,“许是将才宫宴高兴,多吃了几盏酒。”
  谢司白松开手,退至他身后。
  天牢狱卒在前掌灯引路,拾级而下,牢狱森然,甫一进入,便有湿腐气味袭来。
  林咸被关在尽头处,狱卒开了三道锁,方解大门。
  林咸囚禁于此已有两月,数次提审查审耗竭他心力,已然至麻木,听到有人来,他躺在墙角,却是一动不动。
  谢司白扫了眼身后的狱卒,狱卒近前,俯身探手,尚得气息。他摇了林咸两下,后者只是略略掀了掀眼皮,没有动静。
  “把他叫醒。”永平帝沉声下令。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咸才倏地睁眼。仅仅两月有余,他俨然从威风堂堂的兵部尚书兼建威将军沦落至此。阶下囚的日子并不好过,明眼见着他消瘦一圈,落魄不已。
  永平帝心也不是铁打的,这些年林咸虽与他离心离德,到底还是当年的情谊在。他稍错开眼,不忍直视他如今面貌。
  谢司白命人备了座,便是退下,仅留君臣二人于此。
  林咸早等这一天多时,他不妄想能得皇上宽赦,毕竟这样的罪行,最不为帝王所容。
  但永平帝肯来见他,意味着折磨终于到头。
  “……陛下。”林咸哆哆嗦嗦地躬身一拜。
  “虚礼免了罢。”
  林咸却是长跪不起,永平帝见状也不劝他,只道:“朕今日来,是送你最后一程。你是朕潜邸时就跟在身边的人,虽罪无可恕,但该走还是要让你体面些走。”
  林咸心下明了。他当然知道永平帝不会这么好心,所谓“体面”,不过是同他做最后一笔交易。
  饶是如此,林咸还是顺着他的话:“谢陛下大恩。”
  永平帝嗯了一声,觑着他开门见山:“昔年之案,你手里握着的东西,怕是不少。”
  林咸替永平帝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要握有把柄,不是件难事。他是将死之人,要说也无用,可永平帝生性多疑,还是不肯放心。
  林咸低着头:“要说有,全藏在画舫之中,画舫焚毁那一日,已是悉数殆尽。”
  永平帝面色阴晴不定,显然不信他。
  林咸紧抿着唇不愿再说。永平帝摸摸手上的扳指,徐徐出声:“林祁那孩子也算朕看着长大的。你虽暂将他送往别处,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朕一心要他的命,不是不可为。”
  林咸咬着牙。
  永平帝抬眼:“但只要你肯言明,朕同你担保,永生永世不再追究他去向。林家留后与否,皆在你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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