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赵若拙虽看起来是个粗莽汉子,其实粗中有细,胜过大多数男子。赵若拙来前本来就饿,肚子里的馋虫又被眼前一桌诱人饭菜勾起来,心思活络。此间脑中想法几重飞转,片刻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若拙抖落脸上的惊呆表情,紫黑面庞一旦斯文起来也很有几分样子,连忙站起来拱手还礼,“郡君言重。当日之事,我等早已忘了,郡君如此郑重重提,倒叫人过意不去。”
  苏蘅笑了笑,刚才明明看见眼前这个高壮大汉很怕她的样子,怎么一眨眼就“过意不去”了?
  男人的嘴啊,果然是骗人的鬼。
  不过她也不打算戳穿。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若万事较真,便万事难过,这个道理她懂。说到底,她做的这些早已算很对得起原身了,若让她再做小伏低求原谅,是万万不可能的。
  人家既然愿意给自己台阶下,无论是真心实意地接受她的道歉,还是为了面子上的情分,也不那么重要。
  有台阶,她便顺势下了。
  只是桌上饭菜无人动,苏蘅有点心疼自己一天的忙活。早知道嘴炮能解决问题,她也就不弄这么些菜了。
  美人怕镜中红颜老,英雄怕宝刀锋刃钝,她作为半个专业厨子,就怕看见桌上自己辛辛苦苦做的饭餐没人下筷子。
  苏蘅把手中的龙井轻轻晃了晃,眉目里带了点掩饰不住的落寞,“你们都这样客气,只吹风喝茶便饱了。”
  薛恪一直没说话。
  可不知怎么的,那点轻飘飘的落寞就不偏不倚掉进他的沉默里。
  他静静看了她一眼。
  苏蘅微蹙着眉,却还努力保持唇角微笑的弧度。
  半晌,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薛恪抬手,屈指将手边的小碟往赵若拙那边略推了推,“惟能,不必这样客气。今日下值早,想必你也饿了。”
  那双掉下来的筷子早被机灵婢女换了双干净的来。赵若拙咽了口口水,既然今天的主事人薛恪都发话了,那他只是个作陪的,勉为其难从善如流不吃白不吃。
  赵若拙的第一筷子,谨慎伸向他盯上很久的梅菜扣肉。
  颤悠悠的大片扣肉入口,几乎不用嚼,入口即化,软糯咸香。
  “这味道!”赵若拙眼睛瞪得老大,眉毛简直跳起来,“自打来了汴梁我就没有吃得这么好吃的梅菜扣肉!”
  莫说做斋生时为了读书饥一顿饱一顿的,就是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也因着汴梁吃食不合口味而常常只为了果腹而吃饭的感觉。
  这菜,他竟然尝出了家乡的味道。
  肉皮软烂而爽口、肥而不腻,还有浓郁的梅菜芳香。而梅干菜沾上了肥肉的油,显得更加乌黑发亮,软糯喷香。梅干菜扣肉是一定要配上米饭吃的,懂事的婢子早已给他从小砂锅里打起一碗煲仔饭。
  锅巴金黄而不焦,米饭粒粒分明,饱满而多汁,有微微的甜味和麦芽糖的香气,空口便可以吃下三碗,更何况带了猪油的荤香和豉汁的鲜咸。夹一大口梅干菜配着冒尖的煲仔饭,大口吃下去,舒坦!
  赵若拙埋头,早就将自己的“大不了就敷衍吃几口好了”抛到九霄云外。
  与赵若拙相比,薛恪吃的不多。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悠然从容,丝毫不带拿捏。
  苏蘅侧头看着薛恪,感慨,好看的人真是做什么都像一幅画。
  这无懈可击的风度,完全不逊于自己那以优雅著称的老派美男子爹爹苏璋。
  薛恪不像赵若拙口重喜欢吃半肥半瘦的扣肉,清爽的吃食仿佛更得他的心。醉鸡皮紧肉嫩,尤其用上好的花雕浸过,醉香透骨;清炒的莲藕脆爽可口,他亦吃了一些。
  尤其是那碟苏蘅揣摩着他的口味做的腊肉炒佛手芥梗,薛恪几次下箸,还算给她面子。
  其实对于饮食,薛恪素日不挑拣,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也无最爱一说。只是对于这炒佛手芥,却有别样情愫。
  阿娘怀着他逃来南方,盘缠本就不多,他生下来后家中益增,便愈加贫寒。阿娘平日以针线刺绣的活计赚钱供养他读书,除了从前的家将秦叔叔时常送来的一些山珍打打牙祭,薛家母子在吃食上一向俭省随意。
  唯一有印象的是,少年时启程去白鹤洞书院求学前,阿娘从檐廊上摘下素日不舍得吃的一点风肉,切做薄片与佛手芥同炒,调味简单,却是少年时为数不多的美味回忆。
  阿娘当时并不动筷子,只坐着看着他吃完。她的目光沉重,极不舍,却又带着殷切期盼和愤恨,哽咽道“恪儿此番去了,定要高中,出人头地,洗刷薛家屈辱”,话没说完,眼泪便冲出眼眶,再说不下去。
  如今距离阿娘病故也已五年,薛恪本以为,他再也吃不到那样的味道。
  可苏蘅做的味道,鲜辣适口,竟和记忆中阿娘的那道风肉炒佛手芥味道殊似。
  他知道她喜欢鼓捣些吃食,却没想到手艺这样好。
  苏蘅不知道薛恪内心的所想,只见自己的菜这么受欢迎,松了一口气,内心满是对自己手艺的骄傲与自豪。
  赵若拙是个实心眼的人,吃得上头了,也顾不上吃相,一个人陶醉,不亦乐乎。他不愧是能屈能伸的男子汉大丈夫——伸一时而常常屈的那种。
  一顿饭吃下来,赵若拙对苏蘅的称呼已经从来前无比疏远客气的“郡君”变成了走时亲切友好的“弟妹”了。
  这一声,赵苏两人便心照不宣将原先的事翻了页。
  和赵若拙这样直肠子的人来往也好,开口见喉咙,至少不累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没有指望一顿饭就让受伤的男主原谅她,而男主也不是那种会轻易原谅的性格,因此想要指责女主不负责任、想用一顿饭轻易换原谅的,不妨再往下看几章。评论区解释得有点倦了,心累。
 
 
第26章 只一次破例
  散了席,暑气在夜蝉声中一阵阵退潮,送别了客人,苏蘅和薛恪踏着月色慢慢走回正院。
  一路回廊曲折,皆以琉璃灯照明,映在青砖地上别有意趣。
  苏蘅和薛恪并不同床而寝。新婚之夜后薛恪便搬去了东厢的耳室住。这耳室类似于宫中正殿与暖阁的关系,中间有道小门连通,却可以各自出入。
  平日薛恪进了东厢,便会绕过外间的屏风往他起居的耳室去,与苏蘅互不打扰。
  他们要分居,原先不必这么麻烦。
  只是新婚不久,薛恪曾因处理公务到深夜,便宿在书房数晚,拜门那日,康阳便悄悄拉着苏蘅的手,隐晦问新姑爷是否对她冷淡。苏蘅这才知道,府中的婆子除了照看他俩的生活,还兼职向父母报告生活,这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和薛恪分寝了。
  总归住在一个屋檐下,现下散了宴席,他们便同路回去。
  廊下悬着琉璃灯,一路光影温柔。
  并排走路时,他总是习惯在她身后半步,高大的影子便在她的脚下。
  苏蘅看着那琉璃灯下修长的身影,忽然有点沮丧。
  拜门回来那日,他明明那样生气,现在她替原身道歉了,他为什么不说话?同样的一番道歉,同样的一席酒菜,怎么赵若拙离开前就高高兴兴的,他薛恪还是淡淡的冰山神色?
  锯嘴葫芦拍一拍还能抖落三两籽,这样闷声不吭气的不是欺负人吗!
  苏蘅本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是一个特别需要别人夸奖的人。
  但就因为他不肯开口,她生平从未这样希望得到一个人的肯定和夸赞。
  哪怕一点点也好。
  可这一点点,他也吝啬。
  人家不是说,只错能改,善莫大焉么。为什么在薛恪这里这个“善莫大焉”失效了?
  苏蘅越想越郁闷,越想越上头,恨不得立马变身咆哮教主,抓住比她高一个头的薛恪的肩膀使劲儿摇,大声冲他喊,“你说话呀,你说句话呀!是好是歹倒是给我个痛快啊!”
  但是,为了长公主府的礼仪教养,为了自己的风度颜面,苏蘅捏了捏小拳头,还是忍下去。
  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住脚,毫不客气地转身,脆生生地叫他。
  苏蘅再没装模作样地叫他的表字“叔夜”,而是说:“薛恪,我有话跟你说。”
  古时除了长辈外的人,若连名带姓的叫别人是有轻蔑意味的,不尊重。但一团说不清道不清但的委屈堵在心窝子里,苏蘅也管不了那么多。
  薛恪正往前走,苏蘅一转身,他没刹住脚,苏蘅差点撞在他身上,幸好抓住他的袖子才保持住平衡。两个人距离因为她的突然动作变得猝不及防的近,这样近的距离,他给人的压迫感也变得愈强。
  苏蘅轻轻抓住的正是薛恪的左手。
  她原先不知道,可是现在知道了,隔着那层薄薄布料触摸到他微弯的肘臂,或质问或委屈的情绪一下子梗在胸口,什么也说不出了。
  此刻放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偏偏薛恪站在眼前,不退后半分,低头打量她。
  薛恪很高,她面对着他,垂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霎时间两个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喉结上。
  “郡君要说什么?”
  薛恪喉结很明显,说话的时候上下滚动一道,声音从苏蘅的头顶上方传来,低沉平静,没有因为苏蘅的直呼其名而不悦。
  他身上还是同琅嬛院初见时那样,不用任何熏香,衣袍上只有温暖洁净的皂角气味。他呼吸间干净清冽的气息不经意拂过她光洁的额头,那一小块肌肤便骤然绷紧,像有小虫爬过,酥酥麻麻痒痒。
  没由来的,苏蘅的脸腾的一下烧起来。
  她是个面皮很薄的人,不用照镜子,也感觉到自己两颊的滚烫温度,现在一定红得能滴血。
  苏蘅方才冷冷的气势顿消。
  她轻咳一声,松开他的衫袖,伸手别了别鬓边的头发,试图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她抬起头仰视他,眸光闪如星子,“那日回来,我仔细读了《宋刑统》,你说的都是事实。我诚心道歉,真的对不起。我是想问,我的诚意,今日你可有感觉到么?”
  薛恪没有回答,目光却落在她方才那只拂鬓的手上。
  她皮肤雪白,毫无瑕疵。娇生惯养的一双手,过于漂亮。手指纤细柔软,半点薄茧也无,连指甲也粉润透明,有饱满的白色小月牙。淡紫的纤细血管隐约从手背和骨节下流过,流成几簇细细的嫩枝芽。
  这一切美好令她手上的伤疤更加触目:白得透明的手背和腕子交连处有一道新鲜发暗的长长红痕上,淡淡樱桃红色的皮肉皱起来。周围的一圈皮肤是黄褐的,斑斑驳驳一片,想来已经上过了膏药。
  他如此聪明,不需想,也能猜到是为了准备今日的饭食而伤到的。
  要练出这样的厨艺,没有三五年是不成的。薛恪看了苏蘅一眼,他记得,她今年也只有十七而已,这一桌饭菜背后的苦功从她手上的伤痕可见一斑。
  薛恪垂眸,心中有什么东西捺下重重一笔,略带恻然。
  幸好苏蘅没有觉察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个啊,”苏蘅垂下袖子遮住伤痕,语气轻松,无所谓地抖了抖肩,“今日做饭时不小心烫到的,不打紧,过几天就好了。”
  她是真的觉得不要紧,前世刚开始学做饭,早都被烫习惯了。甚至后面得心应手了,偶尔做个油煎爆炒的菜,菜叶或者肉块上的水没擦干净,热油点子噼里啪啦迸出来,烫伤胳膊也是免不了的事。
  前世看蔡澜讲美食,说到好吃的东西大多丰腴而不健康,这位老饕便道:“要成为美食家,总要牺牲点健康。”
  苏蘅在这里自己引申了一下蔡澜的话:要成为好厨子,也得牺牲点胳膊,对油点子和热锅边妥协。
  良久,薛恪道:“郡君实在不必如此。”
  苏蘅感觉到他语气不似平日冷淡,好不容易往撼动冰山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还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她当然不肯放弃,追问:“我做的东西不好吃么?你不喜欢吗?”
  薛恪屏心静气看着眼前少女。
  琉璃灯下,少女仰着头看他。她的肌肤白皙娇嫩,水波似的光晕荡漾在她脸上,如上佳的水墨工笔。映着光,连耳廓上半透明的细细绒毛都像是用最小的软毫蘸淡墨勾勒,清润天真,如含春雨。
  看着苏蘅执着的神情,薛恪第一次感觉到无计可施。
  他既不惯于她这般纠缠,不达目的不罢休;又讨厌自己竟因这纠缠追问而又有隐隐的期待。
  薛恪不禁想到临来汴京会试前,老师那张苍老的面庞,和那番不怒而威的叮嘱。
  白鹿书院中,老师以低沉严厉的语调考问:“叔夜,你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将来文德殿首,必将有你一席之地。我如今问你一个最为紧要的问题,圣人云,‘克己复礼’,是什么意思?”
  他沉声对答:“克己复礼,是为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是为明明德。”
  “很好。”老师赞许地点点头,语调却更加严肃,“此时世风日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汴京诱惑纷杂。你的身份不同于其他举子,此去汴京,唯有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才能做到你想要做的事。”
  老师是当世大儒,却摒弃功名利禄的诱惑,甘愿在这僻壤山野修建书院,教书育人,二十余年间,已是桃李满天下。
  “圣贤千言万语,到头来只有一句话:明天理,灭人欲。叔夜,你可记住了吗?”
  薛恪点头。
  老师的教诲在这求学的数年间早已刻入脑海。他深知,欲望横生贪嗔痴慢疑,唯有秉持内心,泯灭私欲,归复礼教,才是正道。
  因此,他本该断然回绝她的问题。此时果决,那么万般烦扰皆休。
  于是他摇头。他张口,话就在唇齿边。
  他应当说,不,不好吃,不喜欢。郡君莫再劳心。
  可她脸上有倔强的绯红神色,长而翘的睫毛像小扇子,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抖。明明看到他摇头了,却依旧不肯移开对视的目光,还在等他的回答。
  但对着那管窄袖下的触目新伤,还有凝望着他的那双滟潋眼睛,在须臾的沉默中,他还是妥协。
  “不,很好吃。”他说。
  这是他的回答。如果这回答能让她满意,那么只说一次,想来也并不违背老师的训诫。
  “等下!”苏蘅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归纳出她自己想要理解的意思,笑意从眼角唇边慢慢扩大,“你刚才……是在夸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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