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细细弯弯,犹如远黛。
安静地闭着眼,嘴角却不自觉微微翘起,面色泛着健康的微粉。
她看着并不像在祈求什么难以完成的事,倒像是在同佛祖分享心中快乐。
元孟回想起三年前,他在佛堂外面看见她瘦弱身影跪在佛像前。而如今,她形容早已不再萧索,似乎生平也不再有憾事,一切皆为圆满。
这说明,他做了正确的决断。
慧献说的没错,他确实固执己见,甚至自欺欺人。可他还没有愚蠢到事至如今仍然分不清自己的心意。
宋灯在他身边太久太合心意,以至于分离时的隐痛都能用难以习惯来一笔带过。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任时光流转,他始终没能习惯,他才明白,原来这份隐痛同所谓习惯其实没有丁点关系。是他对她有情。
只是他明白得太迟,等终于生出恍悟时,宋灯与燕虞已经“两厢情愿”,他能走的路,好像只剩下成全二字。
跪在佛前的少女已经起身。
她没有太多贪欲,只是心怀感激地谢过佛祖,如今离开时的背影亦是没有丝毫留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她的背影,这让元孟觉得,兴许这就是他和她之间的命运。
他们是无法同时看见对方的。
可是怎么办?
当他见不到她,只能一遍遍从回忆与字里行间寻找她身影时,他尚能去想,她从前待他情深义重,他应当报答她,成全她如今想要的一切。
可如今他不过见她一面,看她一眼,便万般冷静皆化作乌有。想着她对旁人笑,念出旁人的名字,投入旁人的怀抱,他便心生嫉妒,犹如万虫噬心。
他努力克制自己,却仍觉得,他快成全不了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围棋执白先行执黑先行的情况好像都有,这里就简单设定执白先行
第50章 双飞雁
三皇子现已开府, 封了一个“济”字,安国公府尚未高兴几日,便发现天子开始频频召见尚在宫中的四皇子。
四皇子如今十二岁, 正处于一个颇为微妙的年纪,既可以说是尚不顶用的童子, 又可以说是能够初涉政事的少年。
天子这么一出招, 原来的三皇子, 现在的济王,心便乱了。
而人心一乱, 就容易出昏招,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救命稻草。济王今日将元孟请到猎场,说是想与兄弟比赛骑射一番,其实是想探他口风,为自己再争筹码。
元孟从容赴约,打算根据形势再行决定,是立时助他一臂之力, 还是缓上一缓, 让眼下这立储之事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些。
元孟到时,济王已经等待许久了。
济王上下打量他一番, 笑道:“鲜少见二哥你穿骑装, 现下看来倒真有几分英武不凡。”
元孟摇头失笑。
济王惯常不爱开门见山,总喜欢先弯弯绕绕地说会儿话。元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再举箭猎些东西, 好似真心来骑射一般。
济王看元孟又一次让那狐狸跑了,摇摇头,道:“二哥, 你这弓马也荒废太多了。”
说罢,他张弓搭箭,一举射中被人特地驱赶回来的狐狸后腿,立时便有人上前捡起这猎物。
元孟见此,只道:“到底不年轻了,还是你们这些后生可畏。”
济王脸上的笑收了收,又往前边射了一箭,这一次却没能射中,他开口道:“真要论后生可畏,那可轮不到我,还是四弟厉害。我在他这个年纪,可不敢想什么太子不太子的,只能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听先生教导罢了。”
元孟见济王故作莽撞,口出狂言,便也配合,连忙道:“三弟慎言。”
济王忿忿不平:“二哥,如今这又没有外人,我难道连句怨言都不能有了?”
元孟道:“……难道大哥的事尚不够你我清醒?君心难测,陛下怎么想,我们便怎么去做就是了。”
济王心中冷笑一声,心想元孟当真是在成王之后便被吓破了胆子,难怪平日里他怎么推也推不动这位没出息的二哥,可看在逼不得已时,元孟也会为他提供一些方便,他暂时不打算将元孟抛下。
济王拿话逼他:“难道真要让那小儿蹦哒到我们头上?日后他若登基,我们可是要向他下跪的。”
元孟不语。
济王这才真有些气恼,策马往前狂奔了片刻,见到穿林而过的小鹿,举弓射去,一击未成,正待再射,元孟追了上来。
济王侧过脸去,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元孟开口道:“你该知道,这里的猎物都是下人们提前打点好的,就为让我们猎个高兴。它们看起来自由,只要跑得够快,就能从我们的箭下逃生,其实不然,只要我们想猎,它们便会不停地被赶到我们跟前,直到我们能射中为止。”
济王听出他意有所指,道:“二哥,你有话直说,就不必跟我打哑谜了。”
元孟心中嗤笑,元麒分明是最爱打哑谜的人,如今却嫌他不够敞亮,真是贼喊捉贼。不过他面上却照旧是一副为难模样,好半晌才道:“陛下春秋鼎盛,对于四弟来说,年龄小兴许正是他的好处。”
天子如今年纪尚轻,身体却愈发败坏,可越是如此,越是不愿相信自己大限将至,对座下年轻力壮却虎视眈眈的两个儿子自然愈发防备。在这种情形之下,立年幼的四皇子为太子,看起来自然成了一个颇令人心动的选择。
元孟只说了一句话,济王便有些明悟了。他看了眼元孟,不得不承认,这个兄长虽怯懦些,对形势倒是看得分明。不过反过来想,也许正是因为他看得太分明,心中清楚自己能有多少筹码,才不敢生出野心,轻举妄动。
这对济王来说是好事,于是他神色微微转晴,转而思考起对策来。
天子有心立四皇子为储君,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还能再活数十年,不愿年轻力盛的皇子登上储君之位与他争锋。而四皇子本就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如今立为太子,是为弟弱兄强,可有天子相护,十年里四皇子长成,储君之位也该坐稳,他们这两个兄长自然再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了。
这么一想,济王便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天子既然宠爱元吉母子,想来也不希望他二人在他去世后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倘若天子确晓自己时日无多,怕是不敢在这风雨飘摇的关头将储君之位留给幼子。
元孟见济王神色,便知今日目的已成,他这位三弟,虽不是这世上最最聪明的人,可论心机手段,实不弱于这世间大多数人。
元孟听见了一声长哨,他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济王,发现他脸上露出点笑,知道这事在他掌控之中。
元孟问道:“今日这围场不只你我二人?”
济王道:“做了个顺水人情。”
元孟听到鸿雁叫声,抬头看见一箭穿过飞雁左翼,那大雁翅膀受伤,无法继续飞行,只能慢慢落于地。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大雁,翱翔于天时便显得比其他雁鸟更为不凡,如今落在地上,更是露出人人见了都要夸上一句的好品相。
元孟想起方才大雁的高度与那箭远远飞来的方向,道:“三弟赠人情的这位,箭术倒是难得,也不知是不是特地留了活口,看中这雁的品相,想要带回去养起来?”
济王笑他:“这雁自然是活雁好,二哥你在这方面到底缺了点见识,也不怪你,都是昭仪娘娘心大,你都这个岁数了,她也不为你挑一门好亲事。”
元孟回过味来,原来那人是来打求亲纳采时所要的大雁。
能让济王有意卖个人情的,想来身份地位不低,是他有心拉拢之人,这样的人家,不去市面上收购一对大雁,倒亲自来打,看来结的是一桩心意相通的好亲。
元孟漫不经心地抬头,见有人骑马来捡这只飞不动了的大雁,定睛一看,发现是张生面孔,一时间想不起京中位高权重的几家里,哪位公子长的是这么一张脸。
济王笑,对那人道:“小将军,你家将军呢?”
阿满抬头,看向济王,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方向。
元孟心中已有预感,可见着燕虞从林中策马而出时,耳旁还是有一瞬轰鸣。
燕虞对着两人抱拳行礼,道:“平王殿下,济王殿下,这是我身旁随侍,天生不能言语,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卑不亢地按着齿序向两人全了礼数,一上来便解释了小侍卫的失礼行径。
若他不是燕虞,兴许他会是元孟想要结交的人。
可此刻,元孟只是紧闭牙关,一时失了言语,好像这样就不用去想,那只活雁最终会送到谁手里。
济王同燕虞又客套了两句,很快燕虞便追着飞雁走了,也不知有几分是为了避开济王。
济王倒也不恼,毕竟燕虞如今也没有倒向四皇子的意思。他其实有些后悔,当年接受了燕家三房的投诚,在燕虞去边关之事上推了一手。好在现下看燕虞,似是不知当年真相,尚可拉拢。
济王尚在琢磨,却发现一旁的元孟动了起来,问道:“二哥,你这是要去哪?”
元孟道:“听闻燕将军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今日难得遇见,我倒想见识见识。”
济王心生狐疑,却又觉得就算元孟真的另有心思,也不该在他面前去同燕虞结交。可要说元孟真只是突发奇想,想要见识燕虞的功夫,济王又有些不相信,无法撒手不管,最后只能跟了上去。
元孟前进得并不快,时不时便抬头看一眼天空,直到看见飞雁,方才会停下片刻。
济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事实上,就连元孟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在找漂亮的飞雁。
纳采,木雁为下,活雁为中,像燕虞方才打下的那只品相上佳的飞雁方为上等。
而纳采要用的雁,须有一双。
元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是不想让燕虞打下一双,还是说,他希望那一双飞雁里能有一只,是他为她打下的。
他不知道。
他只是暂时把济王都忘在了脑后,只一心寻着另一只同样美丽的飞雁,就像着了魔一样。
飞雁来了又走,他找了许久,却没看见能值得他射出那一箭的。
直到此刻。
元孟张开了弓。
济王在一旁笑他志气太高:“二哥,这飞雁可还没有先前那只狐狸好猎,你可别闪着腰了。想同燕将军结识,倒也未必要走英雄相惜这条路,人家可是武艺非凡的大将军。”
元孟的箭如同流星一般飞向天际,在济王惊愕的眼神中朝那只大雁飞去,眼看便要射中,却始终差了一点,在高点之后无功而返,落了下来。
元孟正待射第二支箭,那飞雁却被旁人的箭射中了翅膀,哀鸣一声,徐徐落地。元孟知道,那是燕虞。
元孟心中一空。
他有着最好的时机,可他错过了那只雁。
第51章 纳采礼
“小姐, 你看小少爷在笑呢。”
云心又回到了宋灯身边,只不过这一回梳了妇人头,可面上笑盈盈的模样, 同做姑娘时没有什么区别。
宋灯看着方澜涓怀中白白胖胖的小不点,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澜涓姐姐, 你说人是怎么从这么小的一点, 长成我们现在这样的呢?”
方澜涓看着自家傻儿子, 脸上亦是笑得合不拢嘴:“我也不晓得,而且这事说起来也奇怪, 你说就他这么个不会说话,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的小人儿,有时还闹人,可我偏偏越看他就越喜欢,好像天生欠他的一样。”
宋灯抬头看方澜涓,果真从她脸上看见慈母方有的光辉。
方澜涓轻声道:“我不怕同你说,其实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 父母, 夫君,婆婆公公,他们都对我很好, 我也觉得同他们亲近。可是琅儿出生后, 我一时觉得同他的亲近要胜过其余所有人。我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儿,有时都觉得这兴许是老天给我降下的劫难,可又舍不得丢开手, 总归是爱得紧。”
宋灯其实并不完全理解这样的羁绊,她伸出手指,在小孩的眼前轻轻摆动, 逗弄他开心。琅儿突然伸出手,握紧了整个小拳头,攥住了她一根手指。
孩子的手很软,宋灯被攥住后,动也不敢动,只觉被那样的柔软打动了心房,一时间,连眼神都变得更加温柔起来。
这个家已经太久只有她与兄长二人,她是渴望更多亲人与热闹的,在这一刻,她无比确认这点。
方澜涓看了一会儿,抿嘴笑着,让身边丫鬟抱过叶琅,终于伸出手来解救宋灯。
她轻轻一用力,便将小孩儿的手松开,宋灯抽出手指,这才敢活动一二。
方澜涓笑话她:“现下便这般小心,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含在嘴里都怕他化了去?”
果然做了母亲的人就是不一样,从前温文尔雅的方澜涓哪会同她开这样的玩笑。宋灯红了脸,一时不知想到什么,竟不好意思回方澜涓的话。
方澜涓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母亲今日来侯府是为了做什么。”
方澜涓今日是同定海侯夫人一起来的忠勇侯府。
宋灯当然知道她们是为何而来。
因着寻珠和海运的生意,他们与定海侯府渐渐也算通家之好,定海侯夫人又是燕虞的姨母,有了这两层身份,燕虞请侯夫人作为尊长上门提亲,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宋灯实诚道:“这事我其实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但见着你们,心中还是害羞。”
在青州时,她同燕虞便通过书信过了长辈这一关,定下了婚约,只不过如今回到京城,燕虞一心想要按着六礼,再风风光光地求娶于她。
宋灯不好意思承认,可对他这份心意,她确实是欢喜动容的。
方澜涓见她这副模样,愈发肯定她与燕虞是郎有情,妾有意,两情相悦得很。
她同宋灯道:“莹莹,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当初母亲才见你没多久,便生出撮合你同表公子的想法来。只是怕这媒做得太匆匆,反误了两家,便想着再多看一年半载。谁知道没多久,表公子便被派到北川去,而紧接着,你也跟着你哥哥到青州去了。她那时候又觉得担心,心中又隐隐有些预感,如今见你们回来,表公子请她上门提亲,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
宋灯微讶,没想到原来定海侯夫人早就生出撮合她同燕虞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