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安凌墨也是在冬月下旬,匆匆离京北上,他是赶去监督修筑丽龙八城,他在那遥远寒冷的北方,呆了整整四年。
想不到十年之后,安然也在差不多的季节,被押解北上,去他父亲监督修筑的丽龙八城中的晋江城,他要在那里,充军十年。
安然被押解官从牢里提出来,因要长途跋涉,带了枷锁和脚镣,怕影响行程,便只在手腕上戴了个镣铐。
出了监牢,转到街上,还没走多久,便有人叫道:“咦,那不是花魁公子?!”
满街的人,都停了手上的活计,朝安然望了过来。
只把看得安然羞愧欲死,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安然走在街上,也时常被人认出来,被认出来后,也时常会遭到远远的围观。那时候,安然被围观了,并不觉得难堪,只要没人跑到他跟前来近距离围观就行。
现在,街上的民众们仍也并没有围上来,还是像以前一样,远远地看向安然。可是,现在,他是个犯人,带着镣铐,镣铐一端还拉在押解官手里,自己像一只被拴着链子的狗一样,被人牵着走。
安然受不得委屈,此时,受了这么大的羞耻,眼眶里很快就蓄满了泪,莹然欲滴。
“傲气面对万重浪,
热血像那红日光。
胆似铁打,骨如精钢,
雄心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我发奋图强做好汉。
嘿!哈!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
热血男儿汉,比红日更光……”
不知是谁,有个男子,用沙哑的嗓音,在长街上唱想了这首歌。很快,一个人,又一个人,再一个人加入到了歌曲的咏唱中,渐渐地,更多的街上路人,加入到咏唱中。
这些寻常的市井百姓,虽然他们没什么机会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安然的歌舞表演,但是他们喜欢唱安然演唱的俚歌,这些俚歌,歌词通俗易懂,词意隽永雅致,发人深思。
花魁公子的歌曲带给他们快乐和希望,也让他们打发了许多无聊时光,甚至在他们悲伤时,抚慰了他们的心灵。
他们喜欢花魁公子,花魁公子演唱的歌曲,他们都争相传唱。
如今,花魁公子被徒充军,只怕他们再也听不到花魁公子的新歌了,他们用他的歌,给他送别,给他壮行。
“……让海天为我聚力量,
去开天辟地,为我家邦去闯,
看!碧波高涨,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我是男儿当自强。
嘿!哈!
昂步挺胸,大家做栋梁、做好汉,
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
做个好汉子,热血热肠热,比红日更光……”
曾经,安然唱着这首歌,跳着旗舞,为杜老将军贺寿,为即将北上出征的将士们壮行。如今,似乎,好象,洛城的民众们,也唱起了这支歌,给他送行?他们没有因为他成了犯人,被发配充军而鄙视他?
《男儿当自强》唱完之后,跟着又有人起头,唱起了《祝你平安》。
虽然这么多路人,把歌曲唱得七零八落,甚至还有不少人唱得荒腔走调,可是,听在安然耳里,只觉得这是最令他感动的歌声。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们唱着他的歌,给他送别。
安然流着泪,向路人们揖手,谢谢他们的相送之情。两边的路人也有不少揖手敛衽回礼。安然便还洛城民众的一路歌声相送中,由押解官牵着镣铐,走出了洛城。
第144章 伤别离
第144章:伤别离
作者:天际驱驰
东城城外十里长亭, 安然的亲友们,都等在这里给他送别。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今天在东城十里长亭送别的人特别多?总之, 往日冷冷清清的长亭外, 停了不少马车。
那押解官也是个会看眼色的, 方疏桐的长子, 安然的大表哥方叶欢把押解官叫到一边,偷偷塞了他一些银子, 押解官便给安然解开了镣铐。
安然此去北方晋江城充军,不比那年,安凌墨只是去北方监督修筑城池,大家都不知道安然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方家安家几乎全家出动。
大舅方疏桐和二舅方静石代表方家, 递给安然三杯送别酒,祭天祭地之后, 安然一饮而尽。
大舅娘王太太,二舅娘李太太,都曾代替方太太,抚养照顾过安然, 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感情, 哭得颇为失态,仿佛是生离死别一般。
王太太哭道:“阿然,你坐下,舅娘再给你梳个头。”她想他整整齐齐, 干干静静地上路。
母亲和姥姥姥爷三位最亲的亲人, 在一年之间,先后离世, 方府里,安然就跟大舅娘二舅娘最亲近了。安然依言坐下,让两位舅娘给自己梳头。
安然坐了二十来天监牢,虽然寄园众人时常送衣服进去给安然换,头发却没机会清洗,积累了二十多天的污垢,两位舅太太一点不嫌弃,相互配合着,先拿篦子细细地替安然剔去头发里的皮屑和虱子,又拿发粉替安然搓揉清洗了头发,上了头油之后,才把头发紧紧地挽了一个髻,外面包了个棉质的网兜,再拿根铁簪子绾住。
安然这是去充军,以前那些讲究都收了,随身物品只以实用耐用为主。
越大奶奶和小少爷们都没有来,只安凌墨带着大公子和安浅秋来了。安凌墨跟大公子都淡淡的,只叫安然要保重自己,争取活着回来。
只有安浅秋,哭得直抽噎,她顾不得安然身上污脏,紧紧抱着安然,说:“五哥哥,你要回来。”
看着安浅秋那么悲伤,安然强笑着安慰她:“秋妹妹,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安然说这话时,忽然想到了方太太临死前跟他说的话,方太太伤得太重,没留下什么话,就一句“然然,你要好好的。”
现在安然清楚地体会出方太太的心情:她想他好好地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问凝只把自己收拾好的包裹拿给安然,然后又把那年纪蕴送给安然的鸳鸯双剑递给安然:“贴身拿着,防个身。”
这剑小巧又锋利,杀敌不行,藏着防身倒是极好的,冷不防-拔-出来给敌人一下,很能要命。
安然觉得自己对寄园众人没什么不放心的,觉得有问凝支撑着,又有梁小峰帮扶着,大家应该都能过得好好的。
只有阿辰,也背着个包裹,说:“子慕,我跟你一起去。”
安然不想让阿辰跟去北方吃苦,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本想拒绝。不过寄园众人一起相劝,说是大家一起决定的。不放心安然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充军十年,要个人陪着才放心。
阿辰就算不能混进军营去,在外面也有个照应。阿辰也已经辞了官,还去官府签了去晋江城的路引,一切早已经安排妥当,只等跟安然一起上路。
说实话,安然得知自己要被送去晋江城充军十年,心情很是惊惶无惜。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过来后,安然都没有远离过亲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该怎么活下来。
有个阿辰一路陪着,让安然觉得特别温暖,特别安心,他也就没有坚持,接受了大家和阿辰的好意。
一场话别,大家都依依不舍。
安然只觉得这十里送别的长亭,似乎人越来越多。有不少人,不少马车,都参差零落地远远停着,无形中,把方家,安家,寄园等人围在中间。不过,大家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围上来。
安然一扫眼,注意到人群中有个女子,穿着素白的衣服,站在车辕上,明显比别人高,比别人醒目。
安然看见了,只觉得心头一堵,心道:“这疯女人又跑来干什么?”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却见锦奾郡主只是站在车辕上痴痴地看着自己,见自己瞪向她,她也没有别的表示。
安然不想再看见锦奾,给自己添堵,很快就转开了目光。
在安然转过目光之后,站在马车下的一个老嬷嬷劝锦奾:“殿下,你看见安公子,安公子也看见你了。回了吧。”
锦奾郡主完全不理她,就那样站在车辕上,一直看到安然离开,看不见人了,方才跳下车辕。不知什么时候,锦奾郡主早已经泪流满面,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上了马车,老嬷嬷又劝道:“殿下,收收心,忘了安公子吧,好好跟东方公子过日子,别赌气。”
那老嬷嬷曾是服侍流华公主的宫婢,跟着流华公主来到公主府。她曾旁观过流华公主跟杜老将军的感情纠葛,也见过流华公主跟钱驸马的冷战。如今,她似乎从锦奾郡主身上,看见了昔日流华公主的身影。
三十多年前,流华公主也是以下嫁钱驸马为条件,才保下杜老将军一命,改为流放充军。三十多年后,想不到流华公主的女儿锦奾郡主,也以下嫁东方明敬为条件,保下安然一命,也改为流放充军。
三十多年前,流华公主流着泪,默默地送别杜老将军,三十多年后,锦奾郡主也是流着泪,默默地送别安然。
这一幕一幕,何其相似呀,真是母女同命啊。
老嬷嬷只在自己心头感慨,她什么都不说,只希望锦奾郡主不要像流华公主那样,从洞房开始,就跟东方公子冷战。
看看天色将近午时,该说的话,大家都说了,该叮嘱的,已经千万遍地叮嘱过了。安然向亲友和长辈们跪下,磕了三个头,愿他们保重。
然后,安然又抬手,朝那些听到消息赶来十里长亭,站在远处,默默替他送行的洛城民众们团团作了个揖,谢谢他们相送。
随后,安然戴上镣铐,跟在押解官身后,走上充军之路。在他们身后,跟着阿辰。
走了一截,安然回头,十里长亭上的人们,都还看着他,并未散去。安然停步转身,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穿越前,交通便捷,再远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遥远,再远的地方,只要有网络,也能视频聊天。
安然穿到这个时代,交通极不发达,道路不通,交通工具落后,即便像从洛城到梵金寺,不过短短二十里路程,一去一回,就得花费一整天,还要两头摸黑。稍远一点就要走几天的路。
安然唱着这首歌,慢慢离去,他渐渐体会出,为什么古时候的人,那么多愁善感,送别,咏别的作品那么多,只因为人们见个面不容易,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所以,每一次的分别,才那么的依依不舍,忧伤哀愁,忍不住涕泪沾襟。
此后的好几年,洛城民众们想起这位擅唱俚歌的花魁公子,脑子里出现的都是安然戴着镣铐,唱着歌,渐渐远去的场景,凄凉而又唯美。
冬月下旬,洛城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了,安然想不到一路北上,天气越来越冷。
押解官押解犯人,路上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叫做克期递解。如果没在规定时间把犯人押解到目的地,押解官就会受到惩罚。
就为了方便赶路,押解官才没给安然套上枷锁和脚镣。当然,安然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盗悍匪,不必防得那么严,只要给安然戴个镣铐,防着安然逃跑就是。
因此押解官天天起早贪黑地赶路,没走几天,安然便受了风寒,病倒了。
一般出现这种情况,押解官为了赶自己的时间,会逼着犯人带病赶路,或叫同行的犯人抬着走。
路上缺医少药,日晒雨淋,生病的犯人往往会不治而死。押解官便会把尸体送去当地县衙,经由仵作验明正身后,由县太爷出具犯人在本县暴毙的死亡文牒,交给押解官赶去目的地交差。
克期递解的规定非常不近人情,犯人如果在路上生病,熬不过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押解官多数都十分心硬,因为如果路上担误了时间,克期未到,受罚的是他们。
大约这个押解官知道安然的名头,态度还算客气,破天荒让安然休息一天,阿辰跑前跑后给安然请大夫,熬药,伺候汤水。次日稍有好转,便又上路,一路上,由阿辰搀扶着,走走停停。
坚持着走了几天,安然的病势越发沉重了,没阿辰扶着,人都站不住,更别说赶路了。这还没到晋江城呢,眼看着就要倒毙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送别
歌曲原唱:未知
歌曲作词:李叔同
歌曲作曲:约翰·庞德·奥特威
歌曲编曲:李叔同
发行时间:1941年
第145章 遇遭番突人
第145章:遇遭番突人
作者:天际驱驰
阿辰恳求押解官之后, 去买了辆马车,由阿辰自己赶车,到荒僻处, 把押解官和安然接到车厢里坐着, 前后都拿车帘子挡住。每到城池便提前把人放下来, 做出一副一路“走”过来的假象。
押解犯人, 除了渡船外,不能坐车搭船, 一路全靠双脚走过去。违反了,没发现是幸运,被发现了,押解官和犯人都会受到诸如杖责之类的惩罚。
押解官同意跟安然一起坐车,也算是冒着风险, 照顾了安然。
如此一路,紧赶慢赶, 又过了十几天,安然的身体才渐渐养好,只是神态恹恹的,阿辰舍不得安然走路辛苦, 还是拿马车搭着安然和押解官赶路。只是一路小心翼翼, 不叫人发现。
安然的体魄还算强健,会病倒,主要还是心情太过郁结。好端端的,受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还要充军十年, 换了谁,都会觉得憋屈郁闷。
安然的状态明显是消沉的, 求生欲很弱,不然,以安然的体质,不会一场风寒就拖上十几二十天,还没好全乎。阿辰觉得,安然还根本没从这件事件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一路风餐露宿,赶了一个月的路,腊月廿八才终于赶到晋江城外十来里处,距离期限,还有一天,大家都松了口。看看天色将黑,寒风刮得呼呼风响,便准备去附近的小村子里歇一晚。
哪知,附近找一圈,倒是找到个小村子,里面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小小的七八户人家,家家残垣断壁,人去楼空。三人便找了间相对完整些的房间歇下。
漠北的天气委实寒冷,安然很不适应这么恶劣的气候,手上还戴着镣铐,这么冷的天,那镣铐冷得像冰一样,虽然拿出厚实的衣服垫在身下,安然还是冷得直颤。
阿辰便又去拆了其他弃屋里的门窗木料,拿回来用押解官的朴刀劈散,点了堆火,安然才觉得稍稍暖和了些。
阿辰的身体看着是没有安然健壮,不过阿辰打小在教坊司吃过苦,挨打受骂,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倒练就了一副经摔经打的身体,虽然也没来过北方,但并不像安然那样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