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盯着新人干活的郭什长发现,把安然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以为这城墙是在保护谁?是保护着这一城的老百姓啊,也包括你呀!像你这样,基石上留这么大个洞,连粘土都不填满,这样的城墙,怎么禁得住敌人滚木的撞击?城墙被撞塌,连累的是一城的百姓!安然,你想死,自己早点死,莫在这里害人!不死就给我老老实实干活,我容你一次,再有下次,我就上报上去,军法处置!”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像安然这么马马虎虎又敷衍了事的修理,就是一个蚁穴般的存在。
修理城墙是非常重要的大事,一般被派去修理城墙的,都是一些老配军或老力伕,他们明白修筑城墙的重要性。
安然能被派来修城墙,全是沾了他所在的十人队的光。安然所在的这个十人队,其实,加上安然才九人。其他八人,都是已经充军四五年以上的配军。
古代的刑罚分为笞,杖,徒,流,死五刑。充军是流刑中比较重的一种,最低期限为十年。被判充军的犯人多数是做案多起,但手上没有人命的大盗或抢劫案犯。也有犯了其他罪行,又不够死罪的。
目前大唐在西北,西南,东北三面连续用兵,兵力紧张,基本都把流刑判为充军。这些人,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要说他们有多穷凶极恶,却也算不上。
这些老配军既然已经在这里充军四五年了,差不多已经息了逃跑的念头,也渡过了最初的心理适应期,在辅兵中也算是老兵了,军营才会派他们去修理城墙。
监管方面,主要叫他们自行相互监管,一人逃,全队斩。很少有一队人一起齐心协力密谋出逃的,总会有胆小怕事的人出首,乞求活命。
安然进入军营的第三天,就见识了这样的场面。
当时正半夜,忽然间战鼓擂得震天价响,安然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别人都飞快地爬起来穿衣服,安然也照做,然后跟着人冲出门站在校场上。
校场四方烧着火盆,校场一边的高台上更是被火盆火把照得通亮,高台上绑着五个满脸惊慌的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一看就是辅兵中的下军。
战兵和辅兵中的中军,会发给铠甲和军服,尤其是战兵,装备十分精良。而辅兵中的下军,则只能穿自己带来的衣服。
传说,军营中常有被冻死的士兵,那些被冻死的士兵,多半就是辅兵中的穷苦人家,没有厚实衣服可穿。
第147章 见识军纪军规
第147章:见识军纪军规
作者:天际驱驰
安然那时还睡得迷迷糊糊, 人还没有清醒,便听见有将领走上高台,大声说了几句, 安然完全没明白这是在干什么。
有两个被绑着的人竭力大叫:“怕什么, 老子不要在这里活受罪, 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紧跟着, 旁边的士兵提起一把大刀,手起刀落, 直接把那两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另外三个被绑之人哭叫道:“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没做呀!我也没逃跑呀!我家里还有……”他还没叫完,头就飞了出去!一腔鲜血飞溅在高台上。
安然一下就惊醒了,五条生命,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了!太血淋淋了, 太直观了,比看见女人被番突人蹂躏而死的事后场景, 这场面更直接,更真实。看见血污从腔子里喷出来,安然心头阵阵作呕。
把五个绑着的人砍了之后,又推出两人, 被扒了裤子, 各被打二十军棍,打得鲜血迸溅,长声嘶嚎。安然是挨过家法的,这辈子都忘不了。看台上之人挨打, 安然只觉得自己的屁股阵阵抽痛。
随后, 队伍解散,大家又各自回屋继续睡觉。
郭什长走在安然身边, 小声但杀气腾腾地道:“看到了吧,你要敢生出逃跑的念头,那些人就是下场!一人逃,全队斩。我会盯紧了你!”
一人逃,全队斩!
安然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一条,适用于整个军营。只不过,那些被征入伍的平民,服役三到五年,期满就能回家了。而配军最低也要服役十年,还有很多人被判终身充军,因此,配军是最容易产生逃跑念头的一个群体。
只是现在,安然第一次听到这么恐怖的威胁,他借着吸气,忍下心头的呕意,问:“那两个……”那两个被打军棍的是怎么回事?
郭什长知道安然想问什么,打断道:“他们出首了。”
安然又不懂了,道:“出首应该算是立功了吧?”不奖励不说,为什么还要挨军棍?
郭什长轻轻一哼,道:“他们是一个队的。”
这话,过了很久,安然才想明白:军队是非常讲究团结和协作的地方,分到一个队里,那就是兄弟。如果发现有兄弟想逃跑,首先应该做的是劝阻,劝阻不成,最后才是出首。留下他们一命,就是出首的奖励。二十军棍,是责罚他们出卖了袍泽兄弟。
不过,安然还是大约弄明白了今晚的情况:这是一个只有七个人的十人队,两人想逃跑,三个没有查觉或装做不知,两个查觉并出首了,结果,想逃的和没查觉的都被砍头了,出首的挨了二十军棍,保下一命。
可以想像,在军营中,不是自己规规矩矩就能自保,还必须监视关注同一个队伍里其他人的动静。
一个十人队,就是一个整体,每个人既被人监视关注着,又监视关注着别人。既是兄弟,又是仇人,典型的相爱相杀的复杂关系。
安然对于突然来临的充军,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对今后的人生更是一般迷茫,倒是没想过逃跑之事。
安然被留在营地,跟随中军进行了三天基本操练,又目睹了一场逃兵逃犯处斩后,第五天,安然才被派出军营,跟随他的十人队一起去修理城墙。
阿辰等了五天,终于看出安然跟着一个队伍里出了辕门,十分欣喜地跟上去。
修筑加固城墙时,并不禁止配军跟外人交谈,何况那外人还自发跟他们一起干活。
只是阿辰刚接近安然时,安然跟阿辰便被队伍其他几个配军逼到墙角,一把拍在城墙上,郭什长满是阴戾地恶狠狠地道:“怎么?刚警告过你,你还找了帮手来?你行啊!丁六,去通禀祁大人!”
安然大急,知道丁六这一通禀上去,自己跟阿辰就死了,大叫道:“不不不,不要去通禀,我没想逃跑,他是我哥,来陪我的!”
他们得到押解官的指点,在配所千万不能摆主仆的谱,不然,主和仆都会被其他人排斥欺辱,便改为兄弟相称。
阿辰在配所外徘徊了五天,也打听到配所中的一些情况,便赶紧叫道:“我是来陪我弟的,我已经在客栈长租了一间客房,我们没想逃!”
郭什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那个刚准备转身跑去通禀,叫丁六的,大约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就停下了脚步,其他的人都没有说话,看着郭什长,显然都很听郭什长的指挥。
郭什长四十多岁,一脸穷苦样,脸色永远都是阴沉的。
当初他爹病重无钱,他借贷无门,只得行窃,连着偷了几家大户,被抓后,害得他爹他娘都被气死了,他媳妇带着年幼的子女改嫁了,他的兄弟叔伯都跟他断绝了关系,他虽被判了个终身充军,但在老家没一个人盼他回去,他也就没想过要逃,反正一个人,在哪不是过活?
早在晋江城建成之前,他就被发配过来了,他已经在北方边境一带的各个军营里生活了十六年。配所里每个充军十人队的什长,差不多都是被判终身充军,并已经充军十年以上的老配军。
郭什长本来见安然生得白净俊秀,不知哪来的小白脸,觉得安然必然吃不下苦,会想逃跑,对安然的分辩一个字都不信。
但听见阿辰叫嚷说在客栈长租了客房,这倒不像是要逃跑的举动,便叫那个丁六跑去客栈打听,是否属实。
不一会儿,丁六就跑回来说,客栈掌柜证实,确有一个脸上满是伤疤的男人,在他客栈里长租了一间客房。
郭什长一听,就示意其他几个配军,把安然和阿辰放了,道:“你们既是兄弟,说话可以,但手上的活计,不能停。”
于是,阿辰使帮着安然干活,一边干活,一边问安然在配所中的情况。
能见到安然,知道他在配所中的大致情况,阿辰心头也踏实了,听说每天只能吃两顿,还不见荤腥,便道:“明儿你出来,我给你带点吃的。”
阿辰这话刚说完,就明显感觉到几道目光躲向自己,他人机灵,赶紧又道:“也给哥哥们,每人带个肉馒头。”
队里其他配军一听,几乎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每天都是稀粥窝头管饱,每旬才吃几小块肉,打牙祭都不够,嘴里都淡出鸟来。
能吃到肉馒头啊,不怪他们会馋。
自那以后,阿辰便隔三岔五地给他们带肉馒头。有了肉馒头的收买,同队的配军对安然的态度明显好转了一些,也不拒绝阿辰帮着安然干活儿,但盯得也更紧了。
安然到达晋江城没几天,就到了元和十六年腊月三十年关了。这天,军营开了荤,每人碗里舀了几小块肉,还有一碗渗了水的劣酒。这在配所,便算是过年了。
安然不善饮,但心情低落,很自然地便想喝酒,便也学着队里其他人的样子,端起那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就算渗了水,那酒还是有相当浓度,安然只觉得从喉咙到食道到胃里,劣酒流过的地方都火辣辣地刺热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安然觉得,随着这股刺热,一种豪迈又悲怆的情绪横亘在胸臆间,在他的胸腔里反复盘旋回荡。
他眼一酸,竟要落下泪来。忙低头吃碗里的肉块,他一低头,眼眶中的泪便滴落在肉块上。
安然想:这便是边关配军们最好的生活了。他还要在这里,照这个样子生活十年。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他却要过着这样的生活,消磨十年。
元和十七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安然便遭遇了他来到晋江城的第一次战事。
安然也不知道那些番突人怎么就打过来了,敌我两方在城头上打得杀声震天,安然惊慌失措地跟在郭什头身后搬运军备物资,整个人恍若在云里雾里,太真实就显得非常不真实,但又非常心惊胆颤。
在和平年代生活了那么多年,此刻真实地置身于古战场中,没有轰隆隆的炮火声,但人们短兵相接,近身搏杀,血肉翻飞,呐喊嚎叫,战鼓声声,令安然有种错觉,总觉得那城墙马上就要被推倒了,城门马上就要被攻破了。
晋江城里有多少兵力,安然不清楚,只觉得敌人好多,放眼望去,好像全是番突人!到处响着隆隆的马蹄声,似乎番突人转眼就要冲杀进城里来了。
这一仗,从午后一直厮杀到天黑,天黑的时候,飘起了小雪,番突人这才退却。安然一直像个跟屁虫似的,紧紧跟在郭什长身后,跑进跑出,一步不离。
直到郭什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时,安然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还紧挨着郭什长,郭什长早就发现了安然的异样,只是在打仗,他顾不上理安然,这时一瞪眼问道:“你跟着我一天了,想干什么?”
安然:“……”
安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郭什长,大约,郭什长是这个十人队的什长,又很受其他队员的……尊重?不像,不过郭什长能让其他队员服从,所以,让安然觉得郭什长是个特别安全,特别的可靠的人?
战事一起,当危险来临时,安然本能地向这个他觉得可靠的人身边靠拢,寻求他的庇护。
安然看郭什长坐在地上直喘气,许久没再动,问:“结束了吗?”
郭什长嗯了一声,又低低地感慨:“人老了,一年比一年干不动了。”
这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条件本来就差,医疗水平也低,本就难得高寿。再加上配军的身份,吃得差,住得差,还天天干活,病了硬扛,四十多岁已经可以算是老人了。
安然听见郭什长说“人老了”时,心下竟对他产生了同情,他是终身配军,大约……他会死在战场上,或者,配所里。从判决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命运。
安然又想到自己:等他熬到三十岁,从这里离开时,会不会像郭什长一样,除了活着,什么都垮掉了,什么都不剩了?
第148章 打扫战场
第148章:打扫战场
作者:天际驱驰
在郭什长坐在地上歇息喘气的时候, 十人队里的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地找过来,在郭什长身边不远处坐下, 大家的目光几乎都是放空的, 没有人说话。
其中有两个人受了伤。
一个叫许狗子的三十来岁的汉子, 被番突人射上来的箭矢射伤了手臂, 鲜血洇红了脏得像土色的棉衣,箭枝还插在手臂上。
另一个叫邓娃的汉子被冲上城头的番突人一刀砍伤了肩头, 那血也是洇红了棉衣。
安然瞧着他们的伤,都不是小伤,觉得触目惊心,便叫他们赶紧去找军医。
结果,那叫丁六的汉子说, 要等军医给战兵,役兵, 民伕们处置完了伤患,最后才轮到给他们配军处理伤患。
安然:“……”感觉配军处处低人一等。
不过想想也是,古时候的人,都很注重品德和名声。犯了事, 被流放来充军, 当然都是不值得尊敬的人。
十人队里又一个叫李拐子的汉子说道:“我看见全子在城头上扔滚木时,被蛮子扔上来的套马索套住脖子,扯下城去了。”
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就跟说“来吃饭了”一样。不, 安然觉得, 大家说起吃饭,语气还有几分期待, 说起自己队伍里的同袍被敌军扯下城头,语气是完全的平静。
在两军交战时,被敌军扯下城头,哪里还能活命?安然一惊,他们十人队里死了一个人吗?他默默地打量着散坐在郭什长周围的队友,发现果然少了一个。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表情沉重而又平静,看不出他们有悲伤或愤怒或不舍,平静得麻木。
过了一会儿,郭什长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营房歇着。其他人在这里等着,我去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去打扫战场,就可以顺便给全子收尸。”
打扫战场还要争取?
没多久,郭什长便把打扫战场的差事讨了来。大家冒着雪花,打着火把,走出晋江城,去打扫城外的战场。
其实,出来打扫战场的,远不止他们这一个十人队,大约有一百来人,每个人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安然在黑暗中看着一滩一滩的鲜血,堆积的死尸,只觉得阵阵恶心。安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边干呕连连,一边猫着腰在尸堆间走来走去,专注地东瞅西瞅,间或伸手翻动一下尸体。
就算下着小雪,吹来的寒风里也带着股浓重的血腥气。
老实说,安然完全不知道其他配军不动手搬动尸体,却猫着腰,在尸堆间转来转去,东瞅西瞅的瞅个啥?不是说好的打扫战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