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狰狞着眉目,狞笑着用力。
利刃划开皮肉,十指连心,云城倒吸一口凉气,皱紧了眉,紧咬下唇,勉力支撑着。
血液一滴一滴落于地面,摊开一大片血迹。
宋清肃心急如焚,奈何被十几人团团围住,不得脱身。
云城能感到剑刃划过掌骨,泠泠月光下,她面色苍白,发丝散乱,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
手已脱力,剑尖逐渐朝她逼近,咫尺之距。
蓦然当空一阵刺响,一支箭矢横空而来,正中这人的胸膛,长剑叮当一声坠落于地面。
云城一怔,猛地回头。
远处奇谲雄伟的天目山之下,一片浓重的黑色蔓延而来,极快地向广陵而来,城墙重重地震颤起来,青砖墙瓦上,灰尘扑簌簌而下。
守卫也俱是一愣,不由得顿住向那处看去。
森森的寒意与压迫扑面而来,携带着低低的轻吼之声,宛若远古上神发出的阵阵低吟。
马蹄声惊天动地滚滚而来。
云城微眯双目,依稀可见当先一人剑眉俊朗,手持弯弓,座下白色骏马意气风发。
唐彦之?
她愣住,他怎么来了?
唐彦之所率军队足有几万人之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微抬起手,重重压下,箭矢纷扬而落,局面瞬时便被扭转。
为避免伤及己身,云城一把扯起宋清肃掩于城墙之下。
大军兵临城下。
云城背靠着墙壁,向着城楼之下大喊一声:“唐彦之,这是哪来的军队?”
“您心上人带过来的!”唐彦之哈哈大笑一声,回身砍倒身侧的一干守卫。
云城闻言一怔。
从垛中探出脑袋。
只见大军之中,那人白衣若雪,座下骏骑通体乌黑。刀剑翻飞,光影杂乱,他眉目浅淡,泠泠似染了薄霜,隔着刀矢箭雨,向她看来。
一如多年之前,她宿醉于宫中桃花树下。
醒来之时,白衣公子淡淡地向她看来,花落如雨。
恍若隔世。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第37章 三合一 他们的丞相,在遍地箭矢刀剑中……
箭矢破空而来,划碎了溶溶的月色。
云城怔怔地望向他浅色的眸中,撑了许久的气力在这一瞬间便消散殆尽了。
刀影纷飞中,她的眼眶微红,却仍是缓缓地冲着那马上之人,弯了下唇角。
容清带来的大军肃杀冷厉,行动迅速,兼之唐彦之武艺高超,几可以一敌百,不过片刻的功夫,广陵叛军俱已被伏诛。
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之气,连这一轮圆月都染上了一层隐约的血色。
容清平静地看了一眼地上垂死挣扎之人,冷声吩咐,“留活口。”
他翻身下马,月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中掠起一道光影。
长史欲派人跟随,唐彦之将人拦下。
“容相怎可独身前往?”
唐彦之脸上笑意散去,长久地看着那人去往城楼的背影,末了,淡声道:“他有分寸。”
城楼之上风声猎猎,云城轻扶着城墙站起身。
十步开外,容清静静而立,一袭宽袍广袖,如同江南墨色中走出的翩翩公子,寥寥几笔,风华万千。
她的首饰早已在打斗中掉落,长发纠结着血块,沾染了一层灰尘,混着汗液贴在粘腻的颈后。
当着是狼狈极了,云城心想。
她轻轻叹了一声,一步一步走向他。
夜深露重,她衣衫轻薄,又兼在混乱中被撕扯割裂,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
云城微微瑟缩了一下。
熟悉的杜若香气一瞬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在怀,覆盖了那浓厚的,让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云城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那双一如往常的,平静如海深不可测的浅褐色眸中。
容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她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忽然便滚滚滑落,砸在地面上。云城缓缓伸手搂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哑声道:“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怀抱温暖熨帖,她深埋于中,如倦鸟归林,鱼落入海。
众将士在城楼下仰目,他们知长公主殿下心仪容相,便也只是心中喟叹,只道妾有情,郎无意。
下一瞬,月色之下,容清掌心托起怀中人的后脑,在她惶惑的目光中,深深地吻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时有夜枭划过天际,翅膀打碎这一片静谧。
云城轻轻地闭上了眼,眼睫微颤,泪珠尤挂。
大军鸦雀无声,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的宰相,在遍地的尸首,散落的箭矢刀剑中,吻了长公主。
——
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洒进屋中。
还是那间客栈,只是屋中的桌上多了一盏香炉,青烟袅袅升起,飘荡在空中。
放的是檀香,助眠安神。
云城睁开双目,险些叫这外面的日头晃花了眼。
眼前金星直冒,她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云城眨眨眼,只觉得喉咙干疼,她微微转头,想起身去拿桌上的杯子,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浅褐色的眸子,云城僵住。
纤长的眼睫轻颤,眼睑开合,他睁开双目,眸中尚带着几分疲倦,“城儿。”容清轻唤了一声,声音有几分喑哑,“你醒了。”
云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这才注意到,他二人不仅躺在一张榻上,甚而容清外衫已褪,只着一件单衣,她……睡在容清怀中。
“怎……怎么回事?”她呆楞着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已换过的衣裙,“你为何在我床上?”
“我衣裳呢?谁换的?”
容清起身将她扶起靠在榻上,端了一杯水放在她唇边,一口一口地喂着。
窗外的日光照在他的侧脸,显得苍白。
他神色浅淡,反问了一句,“不记得了?”
云城:……
她只依稀记得那夜见到他之后,强撑了许久的精神蓦然松懈,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云城眨巴着眼,想起那个湿漉漉的吻,头皮发麻。
莫不是自己昏厥后还不老实,色胆包了天,将人给……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极为诡异,耳根处飘上一抹微红,眼神不住地往他身上乱瞟。
“那个……”她清咳一声,正色道:“你到底是个男子,这种事情,思来想去也是我的损失更大,你不会还想着让我负责吧?”
云城目光十分诚恳。
容清闻言一怔,抬头看着她,随即便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喂了她一口水。
“喂!你……”云城眉心一皱,只得先喝下。
却见他蓦然靠近,未及她有何反应,便复又吻上了她的唇,不同于那夜的温软轻触,而是纵情恣肆,舌尖轻挑开紧闭的牙关,用了力气,将那含着尚未咽下的水渡走。
云城登时便瞪大了眼,却见那双眸中带着情意,不觉心中微颤,不知何时环上他脖颈的手又紧了些。
容清缓缓退开,看着她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风姿高华,超然绝俗,接着,喉结上下滑动,水被咽下。
云城的脸霎时便红成了猪肝色。
“你!你……”她瞪着容清,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容清泰然自若地低笑一声,“你我更亲密之事都做过了,还害羞么?”
“更……更亲密之事……”云城结结巴巴道:“我……真的……”
“自然。”容清认真地看着她。
愣了片刻,云城狐疑道:“不对,我怎么半分没感觉到疼呢?”
容清眼中笑意俨然,“你是我放在心上之人,如何会舍得让你疼?”
云城的脸又红了。
容清侧坐在榻边,窗外的天光笼罩于他身周,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眸中笑意渐深,夹带着些许戏谑。
直到终是不能自已,低低地笑起来。
云城这才觉出几分不对味来,恼怒地瞪他,咬牙切齿,“容清!你给我说清楚!”
他这才止住笑意,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笑而已。衣裳是夕颜帮你换的,你晕倒后一直拽着我的衣袖,不能脱身,这才将就了一晚。”
云城猛地松了一口气。
“城儿。”容清抚开她脸上散乱的发丝,轻轻一笑,“莫要心急,洞房花烛夜之时,你想如何,便如何。”
“谁心急!”云城躺下又缩回被衾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心急的是你才对。”
“我自然急切。”容清垂眸笑着道,神情温和,“那城儿何时愿意嫁于我,了却了我这一桩心事?”
云城顿了顿,把被衾拉高了些,挡住扬起的唇角,可仍是说着,“你想得美。”
容清眸光落于她被纱布层层裹住的手上,眸色微暗,许久未曾说话。
少顷,他起身,“你再歇一会,我去处理些事情。”
正待要转身离去,手腕却被人拉住。
云城抬眸看向他眼底浓重的乌青和灿烈的日光下苍白的脸色,蹙眉道:“我睡了几日?”
“两日。”
两日?
云城一惊,便要掀开被子下床,“农场那边还不知道如何了。思文和你五弟呢?清肃呢?我……”
她神情有些急躁。
容清转过身,无奈地轻抱住她,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宽心,农场那便一切顺利。之前被关押的人救出来了,粮食也拿回来了,现已发放给百姓,暴动已然平息不少。思文和斯非受了伤,不过不打紧,都在隔壁。”
他顿了一下,看向云城,“宋清肃伤势有些重,不过尚未危及性命。只是金吾卫损失有些重……”
“还剩多少?”云城问道。
“不足五百。”
“已是极好了,”云城默了片刻,勉强笑了一声,“那样的情形之下,能活着已然不易。”
她神色低落,“是我太过大意了,没做好万全的准备。”
“此事有蹊跷。”容清皱眉,“从前南下治旱,根源在于南郡官员互相勾结,贪婪无度。而你此番前来所遇种种,已不是从前发生之事所能解释……”
容清低叹一声,“不过还好,你能及时发觉不对给我去信,否则,”他眸色深黑,“真的是来不及了。”
自宋清肃同她提起广陵官员似有意图对城外她所乘坐马车动手之时,她便发觉此事有异,派人快马加鞭地将信送去,询问此事该当如何。幸而半路遇上从京城赶来停留于景州郡歇脚的容清,这才能及时赶到。
“是我的错。”云城拧着眉道:“小看宋文斌了,本已派金吾卫将大半兵力牵制,没想到他竟不知又从何处搞来了一支军队。”
“那些人呢?”她问道:“可还有活口?”
“尚在刑讯,想必一两日左右便有结果。”
云城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快马奔袭千里跋涉而来,又不停歇地照顾我两日,”她扯了一下容清的衣袖,放缓声音,“事情既已都差不多了,你也先歇歇吧。”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流淌在她的倾泻而下的发上,显出淡淡的金色,愈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几道狰狞的伤口尚未开始愈合,在白皙莹润的肌肤之上显得格外刺目。
容清心口微疼,要拒绝的话忽然便说不出口了。
浅淡的檀香萦绕在身侧,困意一瞬席卷而来。
他抬手抚上云城微凉的双颊,拇指的里侧轻轻蹭着,“好,依你。”容清轻声应道。
——
已到了五月末,京师的雨仍旧缠缠绵绵下个没完。
乾宁殿中,皇帝端坐于窗前,案上放着奏疏,他却蹙眉盯着窗外的一袭雨帘,长久地出神。
苏东风敏锐地觉察到皇帝此刻心情不佳,便轻手轻脚地换上一杯热茶,安静地退至一旁,
“容清私自离京,擅用大军,甚而暗中压下官员奏疏。”皇帝脸色阴沉,转眸看向候在殿下的陆歆,“此事你如何看?”
殿内燃着数根灯烛,将大殿之上照得灯火通明。
陆歆着正红色官服,闻言,合掌而拜,答道:“南郡变动,户部钱粮被劫,容相忧心长公主殿下一时未能禀明也情有可原。微臣以为,此事事出有因,容相虽有错,但还望陛下从轻处罚。”
皇帝目光沉沉,半晌未曾说话,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陆歆,朕记得你同容清是同一年进士及第,均是才华斐然,私下里的交情据说也是极好。”
陆歆一顿,恭敬回道:“容相大才,为臣所不能及。微臣心中仰慕,好在容相性情温和,为人谦恭,并未曾轻视于臣。”
皇帝应了一声,端起茶盏轻轻地吹着,清澈的茶汤之上飘着碧绿的茶叶。
“不日戎族来朝,你同礼部接手此事,安排得如何了?”
“回陛下,尚在准备之中。”
“抓紧些,莫要失了礼数。”皇帝淡声道:“先下去吧。”
陆歆应了一声,合掌而退。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得知南郡变乱的消息之时,陛下心中焦虑,容相擅用大军,虽未上报于朝廷,但已得了你的默许。”皇后轻轻笑着,从殿后内室中而出,“这怎么又不高兴了?”
朝中内侍众多,暗中监视着官员的一举一动,因此容清甫一离京,皇帝便得知了消息,但因心中挂念云城,因此并未派人阻止,反倒是暗中默许,容清这才能带兵顺利抵至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