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除此以外……
他将桌上奏折递给她。
“云城在景州直接派兵抄了大小官员的家,将其软禁于府,置大梁律法于不顾暂且不提,甚而将五弟……”他顿了一下,脸上显出些恼色,“也关押于景州城之中,自己独身一人去了南郡!”皇帝一掌拍在桌上,“当真是胡作非为!”
“这容清也陪着胡闹,官员递上来的折子他直接给压了四五日,直到今天才呈了上来。”皇帝重重地道:“看来是朕给他的宽恕太多,才让他如此放肆!”
“假以时日,这大梁还不让他都夺了去!”
皇后轻叹一声,放下奏折走至他身后,轻轻揉着肩,低声劝道:“陛下莫要着急,城儿虽平日里爱胡来,却一向分得清主次。景州……”她微微蹙眉,“想必是有些问题的,再等等,许是这一阵事务繁多,待过上几天有了空闲,她自会上书禀明。”
“至于容相为何帮着她,”皇后缓缓一笑,眉目温婉,“陛下还猜不出吗?”
“容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陛下莫要逞一时之气,而伤了忠臣的心才是。”
方才那本也是气话,皇帝喝了口热茶,勉强轻哼一声。
片刻后,却有些不是滋味,他转眸看向皇后,蹙眉,“你如此维护着容家,莫不是心中还念着你那位旧情郎?”
皇后气恼,柳眉倒竖,手下微一用力,皇帝便轻声喊起来,连连告饶,“轻些!轻些!”
她却仍不解气,气骂道:“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天天念着,当真是小肚鸡肠!”
皇帝自知失言惹恼了佳人,也不敢说话,默默地受着,哼了两句。
皇后恨恨地掐了一把,过后又觉得心疼,放轻了手劲,轻轻给他揉着。
屋外雨声淅沥,皇后低垂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半晌,她宛声道:“陛下,如今城儿同容相也算是情投意合,你若心中不放心,等他二人回京,就赐婚吧。”
——
夜幕深沉,屋内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容清慢慢睁开眼,微一转眸看向身边之人安静的睡颜,竟不知今夕何夕。自重生以来,夜夜梦回从前之事,从未有一日睡得安稳,今日在她身侧,却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月色从窗中透进,倾泻于他的脸上,柔和安谧。
屋中门窗紧闭,有些燥热,云城睡得不老实,一脚便将被子踹到了下面。
容清眸中现出几分笑意,重又将被子给她盖回身上,掖好被角。
还没有喝一盏茶的功夫,她却是又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把被子掀开来。
睡时她穿得轻薄,只一件单衣,此刻被汗微微濡湿,紧贴在身上,月光澄澈,一道弯起的弧线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容清呼吸一滞。
半晌他移开眼,将她的手交叠放在小腹处,免得压住伤口。
冰凉的指尖触碰之时,云城正浑身燥热,不觉便向身边的人靠过去,容清自小体寒,因此一年四季浑身都是泛着冷气的。
不过片刻,云城便已手脚并用地攀在了他身上。
夜色沉静,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之声。
容清隐忍着低喘了口气,心中无端地升起一股燥热,却又不舍得将人拉下去。
温香软玉在怀,他修长的手缓缓下移,放在她轻软的腰肢之上,正欲循着本能向更深处探去,云城发出了一声嘤咛,在他胸膛之上蹭了蹭,“热。”她嘟哝着。
容清的手一僵,认命地叹了一声,将人小心地从身上拉下复放回一旁,眸中尚有几分狼狈之色。
额边的发被汗液浸湿,贴在面上。
容清坐在榻边,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月光溶溶,繁星高挂。
屋中白衣高华的男子轻轻俯身,珍之重之地轻吻在安睡女子的额上,眸中情意深重。
昏黄幽暗的烛光明灭,将二人的剪影映于墙壁之上,缠绵,而温暖。
“云城,别再逼我了。”他无奈地低叹一声,“我不是柳下惠。”
心爱之人在侧,焉能坐怀不乱。
半刻钟后,容清披着外衫走出房门。
他轻轻敲开客栈老板的门,“劳烦,去烧些热水来。”
旁边的一扇门此时却开了,唐彦之眸中尚有几分睡意,轻靠在门框上,嗤笑了一声,嘲讽道:“这位公子,姑娘身体尚未大好,未免也太过心急。”
容清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哦?我急什么?”
“你这几日夜夜同……姑娘宿在一处,干了些什么谁人不知?”唐彦之低笑一声,凑近了些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耳语道:“千年的铁树也开了花,只是陛下若知晓此事,会不会气得一刀宰了你?”
容清也低低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心中污浊自是看世事都污浊,我同你不一样。”
“看你最近心情不错,可是云川公主给你回信了?”
唐彦之神色一僵,恨恨地盯着容清,磨牙道:“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只是提醒一句。“容清微笑,“何必恼羞成怒?”
老头端了一盆热水来,容清接过微一颔首,“多谢您。”
待这老人复又回到屋里去,唐彦之戏谑的神情散去,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光线,依稀可见他严肃的目光。
他压低了声音,“你带北军过来,可有陛下的手谕?”
容清道:“并无。”
“那你前来殿下封地,可同陛下提过?”
“未曾。”
唐彦之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怎敢如此任性妄为!”
此时,长史突然跑来,夜色沉静,鞋底踩在木阶之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走至二人身边,警惕地向四周查看一番,这才压低声音道:“大人,陆侍郎来信,您所做之事陛下已然知晓,且心情不佳,侍郎让属下转告您……”他顿了顿,觑了一眼容清的脸色,“他说,让您好自为之。”
唐彦之脸色大变,容清却是神情依旧。
“知道了。”他道:“你下去吧。”
“你当如何?”唐彦之眉心紧皱,“你虽得陛下信任,可如此行事也太过狂妄,贬谪流放都是轻的。”
“时间紧急,来不及。”容清淡声道:“南郡事情理完,自会回去请罪,你不必操心。”
闻言,唐彦之怒笑,“好,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容清微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本官记得曾给你去过一封信,嘱咐你无论如何不得离开殿下半步。你倒是将我的话忘到耳边去了。”
唐彦之的气焰瞬时便被浇灭了,理屈地一缩脖子,“这是殿下的吩咐,我能如何?”他不服气地道:“你怎么不去说她呢?”
“舍不得。”容清笑得云淡风轻,修长的手指探入他怀中,一翻,拿出一只白玉手镯,“吩咐你的事情既没办好,东西便物归原主吧。”
“哎!”唐彦之急了,忙上前去夺,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容清将其放入内怀之中,忙道:“我这马上就要入京了,这是要送给二殿下的,你现下拿走了,我怎么办?”
他看着容清丝毫不为所动,欲哭无泪道:“你我好歹是自小长大的情意,你如今已抱得了美人归,忍心看着兄弟为情所伤么?”
盆里的水晾了些时候,已是温热的,用来擦身最是适宜。他端起铜盆,施施然从他面前走过,“与我何干?”
人已走了,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若是闲得睡不着,就去军中看着那些俘虏,省得出了差错。”
门轻轻地一声响,人已进去了。唐彦之看着那屋亮起昏黄的烛火,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噎在喉中。他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遇上这对不讲道理的人。
他怒瞪了半晌,骂道:“你让去老子便去?你以为你是谁,小时候还不是跟在老子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他恨恨地回了屋。
已是四更天了,浅淡的青白色渗透出天际,快天亮了。
半刻钟后,房门一声巨响,唐彦之悲愤地将门甩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向大军驻扎之处而去。
客栈简陋,关门的一声将其余屋子的门都震得晃了晃。
容清蹙眉,这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执着布巾一点点擦拭着她被汗濡湿的额和手腕,又重新换了药。
纤细柔嫩的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狰狞丑陋。容清低垂着眸,心口又是一阵钝痛,他的脸色瞬时苍白得如同雪色。
给她清理完伤口,容清取过纸笔,坐在一旁的桌案处落笔如游龙。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将折子合上,打开房门唤来长史,“呈给陛下。”
长史接过,应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屋内安睡着的人,“大人,您和殿下……”
“怎么?”容清抬眸,一向温和的面容此刻清凌凌得泛着冷意,“还有何事?”
长史哆嗦了一下,“没……属下只是觉得您和殿下辛苦,应当多休息几日,军中之事自有属下和唐将军料理。”
容清没有答话,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长史,将房门阖上。
门外,长史颤颤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已到了五更天,天已大亮。
榻上的人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皱着,时不时地微微一颤。方擦拭过的额上竟是又起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眼角忽然滚滚地落下泪来,神色极为慌乱。
容清眉心紧锁。
“容清!”她蓦然叫了一声,睁开眼怔怔地瞧着榻边垂下的白色轻纱,眸光怅然。
她本能地伸手去探身边之人,却只触到冰凉的榻。
云城怔住,猛地坐起身向四周看去。
“怎么?”容清快步走来坐在榻边,冰凉的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可是梦魇着了?”
云城看着他,没有说话。
容清蹙起眉,正待要问,云城却直起身子一语不发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甚少这般。
容清竟也难得地愣了一下。
晨曦透过窗棂,朝阳初升,倾泻于他的肩头,浴在阳光中,眉眼俱都染上了柔和的情意。
他轻轻拥住了她。
这是一个极轻极慢长的拥抱,容清有一瞬的恍惚,他突然觉得,若是今后的日子,能这样长长久久地伴着她,也是桩幸事。将那朝政之事,天下民生,都抛之脑后,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做个普普通通的驸马,过一对普通夫妻的日子。
这念头在脑中晃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容清苦笑一声,他既生为容家长子,又坐在了这个位置之上,便注定不能如寻常人一般。
云城的下颌靠在他的肩上,灿阳融融,如落冰窟的身子回暖,半晌,她看着阳光照射下空气中飘荡的浮沉,哑着声道:“容清,我杀人了。”
“我看到死在我剑下的人血流如注,来向我索命,我很害怕……”她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从前父皇与母后将她护得太好,之后虽是被皇叔软禁,也还未到撕破脸皮不顾一切拿刀砍人的地步。
唯一的一次便是殿前自刎,但这与拿刀杀人终究不同。
她闭了闭眼,却是一片血色。
容清沉默半晌,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坐直。
云城脸色苍白,又十分憔悴。
他喟叹一声,轻轻地吻在她眼睑之上,一触即收。
她睁开眼,尚有几分茫然。
下一刻,便见他神色认真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虽杀了人,却是因为我没有将你护好。所以……”他轻轻一笑,“若是神灵追究,便将这罪孽都记在我的名下,让他们来寻我便是。”
“你不必怕,这一辈子,我定会紧紧握住你的手。”
清润的声音似春雨潺潺流淌过干涸的土地,润物无声,荒芜的原野之上,开出了花。
云城眼睫轻轻一颤,抬起眼看向他的眸中,低声道:“容清,我很庆幸。”
庆幸——我遇到你。
这是老天的恩赐。
——
木梯被踩得嘎吱作响,唐彦之神情焦急,大踏步走上客栈二楼,敲响了云城的房门。
“进。”里面响起了容清的声音。
唐彦之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容清正坐在榻边给云城喂粥,他淡淡扫了他一眼,“刑讯结果出来了?”
“你倒真是料事如神。”他坐在一旁的凳上,眸光掠过云城被纱布层层包裹着的手,“你猜如何?”
容清懒得理他。
唐彦之也不觉得尴尬,自答自话,“是西疆戎族的人。”
“戎族?”容清看着云城吃下最后一口,蹙眉看向他,“戎族的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大梁腹地?”
唐彦之耸肩,“宋文斌勾结戎族,这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如何进来的……”他脸色不大好,“可就要问问边郡的官员了。”
边境……
容清眸色微深。
“把此事告诉刑部,让他们带人去将边境十三郡官员尽数押回京城。”容清冷声道。
“尽数?”唐彦之一愣,“你这未免太过大动干戈,况且若将这十三郡官员带回,边境之事谁来管理?”
“我自会派人。”容清看了一眼云城,“这些人有问题,恰好趁着这个机会一查到底。”
“行吧。”唐彦之点点头,“殿下好生休息,有容相在您不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