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汀都听到了,隐隐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轻声走下去,扯了扯稽晟袖子,关切问:“大人,你,你没事吧?”
稽晟眼帘微垂,瞧见姑娘白皙干净的手指,他暗自抽开手臂。
那手方才拿了剑,杀了人,沾了血。
脏了。
然而开口时,他声音冷漠:“我能有什么事?”
桑汀不由得语结,这个人说话诚气人,非要自个儿把话堵死不可,好端端的甩脸子给谁瞧呢。
想着,先前那股子酸意又悄无声息地涌上来,她闷闷回一句:“无事便无事,我关心你问一句还问不得嘛?你这么凶做什么?”
稽晟眼神古怪地瞥了她一眼,唇轻起,谁知先瞧见小姑娘满脸嫌弃的站到几步远,他神色一变。
桑汀小声说:“是你非要来瞧这舞乐,遇着刺客还能怪别人不成?”
嗬,听听这话,还是早上说不敢做他的主的人?
稽晟气极而笑:“依你的意思,还是朕的错?”
一对一答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桑汀抿唇不语,飞快抬眸望了男人一身,又默默垂下头,如画的眉眼蒙了一层暗色。
默了会子,她低低开口:“我不该耍脾气说那种鬼话。”
稽晟不由怔了怔,瞥见那白生生的手儿复又扯住他袖子,他右手微抬,欲拍开,却不及姑娘动作快。
“大人。”桑汀拉住了他那只胳膊,声音温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自责:“方才那种话,是我说错了,别气我好不好?”
因她猛然意识到,这已经是短短几月以来,第二次亲眼瞧见稽晟遭人刺. 杀。
什么闷气什么酸楚都比不得命重要,那些都是小事,可以以后再提。
哪怕稽晟心里没有她,可她还是想他平安顺心的活着,而不是时时刻刻警醒提防,不得安生,更不愿自己成了他的累赘,成了他刚应付完生死,还要费心应承的负担。
桑汀眼眶热热的,一把抱住了跟前人,泪珠滑下沁湿男人衣襟。
稽晟眸光微顿,凝在那染了血渍的袖口,他轻咳一声:“松手。”
“我不!”桑汀两手收紧,死死搂住人,脸颊贴在男人胸膛上,冰冷的,却觉安心。
那一瞬间,许多懵懂迷茫的事情都慢慢变得明了起来。
自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谁,江之行是兄长一般的存在,不管好好坏坏,她都能坦然面对。
她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时,得了他一句话,会高兴;见他与旁的女人有牵扯,会发酸;知晓他刚经历完生死,会心疼。
一日的功夫里,这些竟全会上演,像戏曲一样不可思议。
可现在她都知晓了。
少女心事变成了波澜起伏的爱恋。
桑汀身子贴近他,说:“稽晟,平日里,还是要有侍卫跟在你身边,你是人,不是神,总有疏忽的时候,他们在,能以防不备。”
“我不喜欢你去看那舞姬,我心里不舒服,因为我也能跳给你看……因为我——”
说着,少女双颊泛红,她咬了咬下唇,抵住心里羞赧,话语轻轻从喉咙里溢出,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稽晟,我喜欢你。”
第39章 . 喜欢(三)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姑娘轻轻柔柔的话语似羽毛般拂过心头, 酥软沁甜,却也转瞬即逝,似梦非梦, 飘渺得叫人抓不住。
稽晟神色怔松片刻, 垂在两侧的大手缓缓按上那截柔软腰窝,声音艰涩问:“方才你说什么?”
桑汀羞得咬住下唇, 男人冰冷的胸膛开始发热,她身子好似贴在火炉上,热得她面颊燥红,可那句喜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第二遍了。
少女心事变成了热烈的欢喜,是件极隐密又令人心潮涌动的事, 她迫切的想要告诉稽晟, 可是话出口, 又开始害怕他知晓。
她怯懦了。
最先说出口的那个人, 总是会怕自己不被喜欢, 怕他不够喜欢,怕她空欢喜一场到头来却是自作多情。
桑汀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呀,稽晟。虽然好突然, 可我就是才将发现的。
待缓了缓之后, 她才开口:“平日里,大人身边必要有左右随从才好。”
闻言,稽晟按住她腰肢的力道便松了些, 晦暗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他沉默许久,才淡淡应声:“朕不需要。”
“……哦”桑汀闷闷探出半张脸,见他侧脸线条冷硬, 于是讪讪松开手,要脱身出来,不料腰后的力道倏的一紧。
男人的手臂常年握剑拉弓,粗劲有力,她整个人被按着紧紧贴上他胸膛,严缝丝和,撞上那方坚. 硬时,她心口一软。
稽晟揽紧怀里人,俯身下来靠近她滚烫的耳畔,低沉嗓音擦过:“难不成你以为朕是聋的?还是以为朕是蠢的?嗯?”
啊!
他故意的!
桑汀脸色瞬间涨红,嘴唇轻颤着,说不出半个字,比这更剧烈的是内心的颤栗,只觉胸口像是揣了个火. 药包,快要爆炸了。
稽晟抬手覆上她后颈窝,轻轻捏了捏,话里暗含深意:“好端端的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我——”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问出这种话啊!?
桑汀有些恼了,纤细五指合拢,忍不住一拳砸在他结实的后背上,轻轻软软似猫咪,然而奈不住她语气愤愤:“是我突然闯进来才坏了大人的好事!现在我走便是了。”
桑汀说完便要挣脱开腰上的束缚,稽晟收紧手,面上浮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他偏还要打趣:“坏了朕的好事还想走?不是才说了你也能跳——”
“你胡说!”桑汀红着脸急急反驳他,“我几时说过那种话?”
她,她就是会也不要跳给他看了!
稽晟勾唇笑,知这是真真惹了姑娘的恼,好生将人松开后,转为捧住那红透的小脸,声音温和下来时与先前戏谑判若两人:“好了,乖乖别气。”
桑汀杏眸睁圆,腮帮微微鼓起道:“没气。”
稽晟伸手轻戳,那雪白柔软的鼓起便泄了气,带着一层厚茧的指腹轻轻抚过。
似认命般的,他轻哄着说:“江东过后,下江南。朕已命人安排妥当,若江东一行顺利,约莫三两日便可南下。”
忽然听这话,桑汀懵了一下,好半响才反应过来,惊讶问:“真的吗?这样岂不是可以见到父……姨父了?”
稽晟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
桑汀惊喜地看向他,一下子什么气都没有了,“多谢皇上!”
稽晟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捧住她脸颊微微抬起,俯身下去。
“唔……”唇上冰凉,桑汀愣了下,不料甫一抬眸,便陷进了男人深邃的眼神里。
她脑袋懵懵的,竟是下意识踮了脚,指尖微颤,终是小心扯住他衣襟。
稽晟的声音贴着姑娘的柔软溢出:“下次,不准说谢。”
话里七分欲. 念,三分威严,最终被吞没于唇齿间。
实则早在出宫前,他就已安排好了一切,只是不曾说与这个小没良心的听。
他恶劣的想叫她知晓焦灼不定是何种滋味。
他想叫她知晓,他每日因她轻飘飘一句话,下意识的一个退步,本能的一个闪躲,而焦灼烦躁过多少回。
那种拿她没办法却不得不克制的隐忍,她永远不知道有多难熬。
汀汀活在她的象牙塔里,单纯良善,不知人心险恶,她只为她的未来计算,为老父亲绸缪,不知他早已替她铺好前路。
她把他一路走来,所有不可言说的难堪当做“怪病”,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个顶顶没心的。
稽晟自问不是好人,哪怕是待桑汀,他仍旧恶劣不改,可是得了那一句轻飘飘的喜欢,他会低头,屈服于她忽然而至、不知何时会消失的热情,更贪恋她的软语怀抱。
像是知道自己本就低贱到尘土里,一无所有,却生了贪念,一步步掠夺侵占,最后,妄想用拿命换来的权力,去占有她哪怕十分之一的美好。
若她给了回应,哪怕只是一点,他便要丢盔弃甲。
这场博弈是和自己较劲,永远不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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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混在舞姬里的刺客刚被带到地牢,还未审问,便已毒发身亡。
观毒状,脸色发青,七窍流血,赫然便与在江都城时抓捕江/贼一党时所见一模一样。
不出意外,这是江之行的人。
大雄有些发怵。
江之行是生在东启帝心里的毒瘤了,在江都城时没拔干净,现今到江东还有江之行的痕迹,那位爷还不知要怒成什么样。
是以,大雄先派了人去盘查那夜聚众下咒的主导,有了苗头才敢来回禀,且专是挑下午时分,皇上和娘娘正说完话这时候。
大雄忐忐忑忑,谁知东启帝听完了,神色淡淡,倒是先不徐不急喝了盏茶,沉着冷静,好似换了个人。
大雄不由得惊愕:莫不是娘娘和老先生安排的药膳起作用了?
殊不知桑汀送去的膳食,搁得凉了,稽晟也没有揭开。
这是得了心娇娇的馨香软语,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哦,一句喜欢都得了呢。
东启帝还有什么好气好怒好发火的?
但凡是阿汀待他再用心些再欢喜些,任凭那个瘸子翻过大天也是无用。
更何况,江是贼,寸步难行。他是皇,为所欲为。
大雄借着这时机,忙不迭禀告另一棘手的事:“皇上,赵大人呈上来的供词虽无用,但确实不假,那伙子聚众下咒的皆是小鱼小虾,连上头是谁都不知晓,属下顺藤摸瓜,延着线索追查,谁知竟摸到了赵大人府上。”
“赵得光?”稽晟嗤笑一声,监守自盗的戏码,倒是头一回见,“他是嫌命长了吗?”
大雄垂着头,说:“不是赵大人……是赵大人的儿子。”
稽晟好笑地反问,语气戏谑:“窝里反啊,有趣。”
闻言,大雄悄然抬眼打量一下,见主子一副好整以待的闲散样儿,才敢硬着头皮,继续说:“此子是赵大人和府上一个浣衣婢女生下的庶子,名为赵逸全,赵府子嗣众多,此子平日里文弱不起眼,受人欺压,最不得重用。许是赵大人都不知晓聚众下咒与此子联系颇深。我们若能掌控赵逸全,想必要彻底了结下咒一事也可事半功倍。”
话说完,是长久的沉寂。
稽晟的脸色不知何时已冷沉下去,庶子似魔咒萦绕耳畔,他冷冷丢下一句:“你继续盘查,不得向外声张,另叫赵得光自查去。”
大雄忙应下,临走前猛然想起一茬来,犹豫问:“皇上,属下还查到赵逸全隐瞒身份,在戏院唱戏,您与娘娘去赏杂剧时,可要顺道去戏院一瞧?”
稽晟眉心一拧:“唱戏?”
“是,”大雄说,“赵逸全为了积攒银钱,不光夜里在戏院唱戏,白日来往各酒家客舍,只要能赚钱的营生,都接,至于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为了什么,属下还未摸清楚,可他与江/贼一党来往密切是实实在在。”
好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庶子,野心不小。
然而一举一动,无不似当年无名无份的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从某种程度上说,赵逸全像是他的缩影,像是活在江东的“稽晟”,格外扎眼。
稽晟紧蹙的眉心隐隐有些躁意,手中杯盏被重重放下,他凛然起身,虽不耐烦,却是道:“着人安排,朕今夜倒要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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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擦黑时,一行人从张府上马车,直接去城南戏院,杂剧都不瞧了。
桑汀一无所知,自也不多问什么。上马车前,她远远的朝姜珥笑着问候了一声,对方畏畏缩缩,眼神闪躲,一溜烟钻进车厢。
她不禁顿了顿,随即被大手揽住腰肢,半提着上去,上去便跌坐在男人怀里。
稽晟靠近她颈窝,灼热气息拂着雪肤来回萦绕,他不满问:“在磨蹭什么?”
桑汀不舒服地别开脸,急急说一句:“没!”末了忍不住推了推稽晟,为难开口:“大人……有些痒。”
稽晟眸光黯了黯,唇落下,轻轻咬一下便换来少女一声嘤. 咛。
他心里存着一股子躁郁,自从午后大雄来说了赵逸全的事后,便开始这般,浮躁的,渴求的,心神不宁,想发火,没有由头。
汀汀变乖了,好似所有事都跟着变得平静下来,只有他满腔烦躁宣泄不出。
如此反常,桑汀又怎会察觉不出来。
可她推脱不开,沉浮于陌生情. 潮里极力冷静下来,声音还是颤巍巍:“你,你怎么了?”
稽晟不说话,一点点拨开那系得完好的衣裙。
身上凉意与热意涌动,桑汀有些慌神,正此时马车剧烈颠簸一下,窗外有长长的马儿嘶吼声响起,骤然惊醒一方旖旎。
稽晟倏的停下手上动作,面色变得晦暗不明。
那一瞬,桑汀竟不知作何反应,衣襟袒. 露着,身上伏着叫她心肝儿发颤的男人,足足过了半响,待马车平稳往前行驶时,她猛地回神,“稽晟?”
他声音暗哑:“嗯。”
桑汀艰难吞咽了下,勉强找回几许理智,温声问:“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稽晟沉默,而后起身,眼眸垂着,将他拨开的衣裳细细拢起,穿好,直到露不出半点。
他动作格外认真,修长的手指不经意滑过肌肤时,桑汀暗暗咬住了下唇,脸色酡红着,心里隐隐有了思量。
几月以来,稽晟惯于用大怒发火来宣泄情绪,鲜少如此沉默寡言。
桑汀抓住他的手,眸里蒙蒙水光褪尽,余下一道清泉般干净的眼神,没有审视亦没有打量。
她光是那么看着他,便似温润月光洒下,裹住那藏在深处的难堪过往。
她想起上一回,稽晟喝了许多酒,也是这般亲她,说起夷狄,说起那一万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