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一瞬不瞬盯着他,好像一个多疑的妻子在质问自己的丈夫,他忽然觉得极其可笑。
他不再看叶长安,从沙发上起身往办公桌方向走,冷冷撇下一句:“我说了,她这个人还有用。”
第7章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又响……
偌大的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盛惟景回到了大班椅上,坐下之后没再看叶长安,他从桌上烟盒里取烟,自顾自点了一支。
叶长安呆坐好一阵,她认识盛惟景这么多年,自然能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出他的不悦。
盛惟景很少对她发火,可能是八岁的年龄差使然,大多数时候他很包容她的小性子,她享受这种包容,会因为他的宽容而感觉到自己在他心里多少有些位置,她不断地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里寻找他喜欢她的证据,好像在做一道论证题。
现在他冲她发火了。
因为她问了有关于尤思彤的事,因为她质疑了他和尤思彤恢复联系这件事。
此刻叶长安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现在比较明智的做法是给彼此空间冷静一下,或者过去低个头认错,另寻机会谈有关于尤思彤的事,但她胸腔中不断膨胀的情绪却让她没法理智。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又响起:“你喜欢尤思彤吗?”
这个问题她一直没问过,以前是有意识地忽视,可现在它好像横在她心口,跨不过去了,她再也没法假装自己不在意。
盛惟景因为工作堆积的烦躁情绪也快要冲顶,闻言冷笑了一声,又深深吸了口烟,仍旧没给她眼神,语气带了威慑意味,:“叶长安,你无理取闹也要挑个时间,你知道我手头还有多少工作么。”
她没说话。
盛惟景又开了口:“我很忙,你没事就回去。”
他的语气还是很硬很冷。
叶长安静静坐了几秒,起身走了。
门被关上,整个空间陷入死寂,盛惟景视线停留于电脑屏幕,但什么也看不进去。
许久,他一拳砸在键盘上,爆了粗。
叶长安不会流泪,从她十几岁起,每一回他们意见不合,她有委屈,也只会安静看着他,一滴眼泪都没有。
但他受不了那种眼神,会让他心口发闷,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他第一次将她这个人记在心里,就是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那时,他从徐家村她家里黑暗阴冷的地窖里救出她,他握着她的手腕,而她对着他感激地笑,她看着他的眼底有细碎的光,好像看到希望。
叶长安人生的前十几年过得太苦,她的父母重男轻女,她曾经遭受过各种虐待,也是因为这样,他和她的交往中一直小心翼翼,按照方杰的建议,他想用对她好的方式让她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抛弃她。
但他也会觉得疲累,有时他也会想,在一起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
叶长安没有回盛惟景那栋房子,她回到了学校。
宿舍费强制交到了明年六月,所以目前宿舍还能住,只是毕业生大多已经去实习,宿舍里就时常冷冷清清,她回去后发现她们宿舍一个人都没有。
宿舍楼供暖不好,空气都带着凉意,她打开灯,先整理落了灰的床罩,又擦桌子……一番折腾下来到了十一点,随意地洗漱过后就上床,闭着眼但没能很快入睡,脑中好像还是盛惟景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回响。
她回想了下,被他赶走是头一回。
她睁开眼,还是没眼泪,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没眼泪,好像悲伤也被模糊了。
她记忆中最后一次因为难过流眼泪还是十三岁的时候,起因是非常小一件事,现在回头看是有些可笑的。
叶长安出生于徐家村,那是个极度贫困且落后的村子,物资匮乏,土地贫瘠。她十三岁那年,盛惟景为村里的孩子们设立教育基金,她也收到了捐助,除了学费还有物资,她拿到新的书包,至今她都记得那是个蓝色的书包,那天她真的很开心。
但新书包她没能背到第二天,当天回家,她父母以弟弟需要换洗书包为由,将她的新书包给了弟弟。
起初她据理力争,在意识到这事儿根本没道理可讲之后,她是真的有些不受控的歇斯底里,她对父母吼,控诉他们重男轻女,然后自然而然地挨了打。
挨打是常事,但没人能习惯疼痛,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后,终于没力气吼叫,因为疼痛难忍开始流泪。
就是那时候,她母亲姚茹开始抽打她的脸。
眼泪滑下去,姚茹就给她一耳光。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扫把星……”
“一点谦让的教养都没有,这几年书都白念了,我看你还不如干脆别去上学了。”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赔钱货,和我扯公平?早晚要嫁出去伺候别人,你自己说说你这么个废物对家里有什么贡献,还要求这要求那的?”
“还哭?丧门星,你再掉个眼泪试试?我今天还治不了你了……”
叶长安的性格并非逆来顺受那种,在和父母多年的对抗中,她从未认输,挨打的时候也不肯低头,为此吃尽苦头,在那个时刻,她依旧在用消极抵抗的方式战斗,她无声无息地继续掉眼泪。
然后事情发展成了,她每掉一滴眼泪,就会迎来一个重重的耳光。
起初,脸颊很痛,发烫,随着一个又一个巴掌,开始发麻,再后来,她甚至感觉不到她的脸了。
她想,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这个疼痛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它们都只是囚笼——将她牢牢禁锢在这个恶心的世界的囚笼。
她开始幻想明天要是世界末日有多好,把一切都毁了,让所有人,包括父母包括弟弟包括她,全都去死。
慢慢地,眼泪好像流干了。
姚茹一直打到她再没眼泪落下来才停手,到最后,她的眼眶干涩,她就那样圆睁着一双眼,在姚茹转身之后努力眨眼,然后发现是真的没有眼泪了。
那是她记忆里最后一次因为情绪原因流泪,她哭了很久,也因此挨了很多耳光,脸肿到后来几天都不敢做出什么太大表情,就连吃东西张嘴都会疼,还被几个男同学嘲笑好像猪头。
方杰曾经告诉她,人的心理和身体息息相关,它们都很玄妙,有属于自己的记忆,他说她在潜意识中将流泪和挨打划了等号,阴影太深,根深蒂固,每当她想流泪,她的身体先于她记起挨打的痛苦,便抑制着眼泪。
方杰和她解释,就像是有怯场心理的人,当受到关注后,本不结巴的人也会结巴,而且越是着急就越结巴,同理,她越想哭,就越不可能哭出来,反倒是生理性的眼泪,譬如困倦时,因为身体的放松而得以释放。
没有眼泪其实也不会对生活有多大的影响,这么多年,叶长安几乎快要习惯了,但偶尔到了这种时候,眼泪的缺失却还是会无比明晰地提醒她,她不正常。
……
周六不用上班,叶长安睡了懒觉,九点多睁眼还是不愿意起,赖床到十点,宿舍回来个人。
是回来取东西的简璐。
叶长安在上铺探出个脑袋,看着简璐翻箱倒柜找东西,简璐一抬头,被吓得差点背过气,“我以为没人,不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长安打哈欠,“昨晚。”
简璐睁大眼,“你和盛哥吵架了?”
那算是吵架吗?叶长安想了想,答案是否定的。
根本没吵起来,盛惟景那个性子其实也不太容易吵起来,他直接就让她走人,撕破脸吵架吵到脸红脖子粗这种事,他那么温文尔雅的人大概做不出。
但她很确信,有合适的对手,她是可以做到的。
“不算吵架,”叶长安说:“就一点小矛盾。”
和简璐关系够硬,她是愿意说的:“我看到尤思彤给他打电话,就问了几句,他不太高兴。”
“前女友?”简璐就连东西都不找了,凑过来问:“他们怎么又联系上了?”
叶长安将盛惟景那解释给简璐复述一遍,又问简璐:“我这样会显得很多疑,让男人讨厌吗?”
简璐皱眉,“你是他女朋友,会问是很正常的好吧?那可是前女友,而且是前未婚妻啊!要是你看到没反应才不正常吧,我觉得他这个解释留的空间太大了,这么说他以后和尤思彤还要继续来往?”
叶长安揉了下眼角,“应该是这个意思,但是他都说了是为了出口渠道,我还能说什么?现在盛世在他手里没拿稳,我总不能要他为了我斩人脉,不过……”
她顿了顿,“我直接问了他是不是喜欢尤思彤,他没回答,这让我心里特别没底,你说他会不会到现在还是喜欢尤思彤啊?”
这简璐哪儿能说得上,叶长安问完也觉得自己在问废话,她赶紧说:“算了,管他呢,反正现在人是属于我的,我要死死占着女朋友这个位置,不松手,哼。”
她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简璐有些担忧,但也想不到还能说什么,最后道:“快起床吧,我请你吃好吃的。”
叶长安听见好吃的就强打精神,立刻起床洗漱。
两个人去了学校对面一家主打是各种粥品的中餐馆,点过菜后随意地聊起天。
说到最近的生活,叶长安更多是谈自己的工作,简璐则不同,简璐说自己老公。
简璐那个老公是真老公,她大三就结婚了,老公也是C大的,大她们一届的学长。
简璐现在是二十四孝好媳妇,她老公胃不好,她就连工作都不找,在家伺候老公。
叶长安忍不住地吐槽:“我觉得你好像他的保姆。”
简璐说:“我乐意。”
叶长安耸耸肩,“你高兴就好。”
简璐:“得了吧,要是盛哥身体有毛病,你说不定还不如我,现在他好好的,你都巴不得做他的人形挂件,走哪跟哪。”
这是事实,但叶长安此刻嘴硬,“不可能。”
两个人十分幼稚地斗嘴斗到一半,遇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叶长安看到了尤思彤。
尤思彤被服务员领位往包厢方向走,也看到了叶长安。
两个人对视几秒,最后是尤思彤先说话:“长安?”
叶长安扯动唇角露出笑,“思彤姐。”
第8章 他应该是为了保护她。……
要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
时隔三年再见故人,尤思彤离开之前叶长安是她和盛惟景的妹妹,等她回来,叶长安成了盛惟景的女朋友。
于叶长安来说也一样,尤思彤从她从前勉强接受的未来嫂子变成了现在的疑似情敌。
尤思彤却好像浑然不在意,微笑着问叶长安近况。
两个人之前倒也没有过什么直接的矛盾,叶长安过去因为盛惟景的缘故还很尊敬尤思彤,此时这毛病也没能改掉,站起身回答尤思彤问题。
只是话题不过几个来回,尤思彤忽然就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和梁晨文后来谈过没有?”
叶长安一下愣住。
又是梁晨文。
她眉心紧皱:“梁晨文到底是谁?我应该和他谈什么吗?”
“我没恶意,”尤思彤愣了下,语气很意外,“你真不知道梁晨文吗?他是我一个朋友,梁氏的少爷,也在C大,和我说你惹他不高兴,他这人脾气不太好,正好他要接手梁氏的业务和盛世是有合作的,他拿这事儿刁难惟景,让惟景带你给他道歉什么的……惟景没有告诉你吗?我听说你们现在在一起,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叶长安确实不知道。
她唇角僵硬,已经没法维持礼貌的笑容。
尤思彤这段解释算是很清楚了,她终于知道梁晨文是什么人,在脑中搜寻过,回忆立刻闪现那天在学校的情景,被她打了一巴掌,然后想打她却被小学弟拦住的男生,好像被别人称作“梁少”。
她虽然脾气性格不好,但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得罪人,最近得罪的,只能是这个人了。
盛惟景没有和她说,只是问了她梁晨文这个人,她立刻就想到他为什么不说。
他应该是为了保护她,如现在,她知道了这件事,就要做选择。
尤思彤看她发怔,又道:“其实我今天来这里也是约了梁少,惟景的意思是让我劝梁少一下,大家各退一步,梁少要是愿意降低价格到之前供货的水准,惟景愿意按照供货量返点给梁少一些钱,他打算自己出这钱,这样也不会影响其他供货商。”
这下叶长安确定了,之前乔晚所说的麻烦,指的就是梁晨文这事儿。
她脑子转得有点慢,过了几秒才问尤思彤,“思彤姐,你和梁晨文很熟吗?”
“还好吧,也不能算很熟,”尤思彤一直保持着大方得体的笑容,“以前做过邻居几年,我家公司和梁氏也有点合作,这次恰好听说这事,我就想看能不能帮上忙,惟景才接手盛世,应该正是难的时候,万一在这个时候出现什么订单延误得罪大客户的事,可就麻烦了。”
尤思彤管盛惟景叫“惟景”,叫得十分亲昵,简璐在旁边听着都皱眉头,叶长安不是没感觉,而是这会儿信息量太大,她已经处理不过来了。
梁晨文的事,尤思彤帮盛惟景的事。
尤思彤到底是个名门千金的出身,好歹有些人脉,还能和梁晨文说上话,也难怪盛惟景会和她恢复来往。
叶长安意识到,她就是想帮盛惟景也毫无办法,除了跟那公子哥儿道歉,她好像没什么可以为盛惟景做的,但她很难低这个头,她不觉得自己有错,要她说对不起,她做不到。
很快她又想到个致命的问题——这事情起因就是她。
是她,拖了盛惟景的后腿。
董事会正愁抓不住他把柄,要是这次交货出现问题,那就是她给董事会送了个他的把柄。
她因为这个想法而浑身发冷。
“长安,你脸色不太好,”尤思彤关切地问:“没事吧?”
叶长安回神,立刻摇头,艰难挤出笑,“我没事。”
尤思彤上下打量着她,忽地感慨一句:“上次咱们见面还是你高考刚结束那阵子,我印象里你还是那个跟在我和惟景身后的小孩,现在看……真是女大十八变,谁还能看得出你是从贫困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