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宅内灯火渐暗,草坪上摆满了烛台,引路一般的路灯,宅内一片静谧。
他缓缓跃下屋檐房舍,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贼。
值夜的守卫靠墙蹲坐,或倚墙面酣睡,凉亭中石桌上还铺着酒壶,略微蹙眉,如此便是招致贼人小奸引盗也无所知,直到走过凉亭,快过了院子时击了块卵石震醒那几名守夜。
直至走到沈惊晚窗前,他终于停了步伐。
谢彦辞也不知自己今夜为何愁绪如此之多,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很清楚的在催促他每一个动作。
他没有过多干涉,任由那声音发号施令。
他在夜晚总是不够冷静与清醒,就像贺游说的,矛盾至极,没人看得懂他。
衣衫被打湿的地方由风袭过微微发凉,屋内烛火黯淡,他脑海中呈现出沈惊晚安静的睡颜。
遥记得小时候,他在书房看书,沈惊晚总是守在一旁,安安静静,从来不会打扰他,许是怕招他厌恶。
春日晴好,阳光温润,照的她整个人懒洋洋的,缩成一小团,脱了鞋软趴趴的趴在榻上,安静的像只倦懒的小猫咪。
阳光下的小丫头,好像散发着奶香,他一直在想她到底是不是奶香味儿的。
忽然门发出“咯吱”一声,在黑夜中如同巨响,却叫谢彦辞心微微惊了。
他退至树后,看着门内走出来的少女,一身素净的亵衣,长发如瀑,身上没有搭外袍,她只是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里面有虫子发出微光,绿莹莹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亮。
少女身形同幼年时完全不同,小腹平坦,双腿笔直修长,胸前微微鼓起,谢彦辞蹙眉瞥开眼睛,耳尖滚烫通红,白釉一般的皮肤有了些颜色。
只听沈惊晚小声嘟囔道:“我把你放树上吧,万一被别人踩到了。”
随后步子就朝着这头走了来,踩到青草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裙摆掠过的风拂灭了烛火,又黯淡一处,萤火虫微弱的光缓缓变亮。
谢彦辞第一次感知道什么叫心将要跳出嗓子眼,他这辈子遇到过很多次的凶险,诬陷,被错怪,却没有一次如同今晚,心在嗓子中哽着,呼之欲出,就连呼吸也变得缓慢。
精致典雅的四方庭院中,烛火明灭,年轻男子的步子往树后又退了两步,少女越来越近,裤腿被青草上的新露打湿浑然不觉,提着一盏小纱笼,宛若暗夜中的精灵。
走到粗壮的冬青树前,终于停住了步子。
谢彦辞的呼吸微微收住,他修长的掌心抵在树后,后背贴着墙,少女秀发被风卷起勾到他的锦袍,只觉得心口发痒。
伸手想要牵住一抹墨色青丝,也不过在快要触到之际,收回了手。
“凭什么?”
燕君安与沈惊晚的质问在他耳边炸开了花,他忽然觉得头疼,剧烈的疼,抬手想要摁住,却怎么也捉不住,视线中那道清瘦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模糊在了视野中。
照在草坪中的一抹昏黄收了回去,光线黯淡了下去。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扑扇着翅膀的小虫,他怔怔的伸出手,那小虫扑在他莹白的掌心中,收起翅膀,缓缓躺进了他掌心。
他的掌心似乎成了萤火虫的坟冢,耳边忽然传来第一声鼓声,余音绕梁,紧随之后便是一波又一波的街鼓。
天在不知不觉中,发出熹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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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刚回侯府,迎面遇上谢老侯与高氏,高氏正挽着谢老侯,瞧见谢彦辞满身寒霜与污泞,笑的格外慈祥亲切。
“彦哥儿从外头回来呐?”她有意无意提醒谢老侯谢彦辞夜不归宿这件事。
谢老侯冷哼一身,心中仍在恼羞谢彦辞拂了天家的美意,原是光耀门楣的头等喜事。
谢彦辞冷淡的嗯了一声,看也不看二人,抬脚就要走,忽然被谢老侯叫住:“站着,你母亲问你话,你就这么敷衍的?”
“侯爷,不打紧的,彦哥儿不拘礼节,您何必非要他一板一眼?彦哥儿快去歇着,一夜未归累了吧?”
“... ...”谢彦辞实在是没有心思与她周旋,在他眼中,根本不屑与她交涉。
谢老侯不肯罢休,“你母亲脾气好,所以你就如此撒野?她心疼你,处处为你好,你就这么糟践?”
“呵——”谢彦辞冷笑一声,缓缓转身,狭长的眸子睨了一眼高氏,旋即看向谢老侯:“母亲?谁是我母亲?我母亲在祠堂,她在祠堂?”
“啪!”谢老侯自他成年起,最多与他口头不和,而今倒是第一回 这么恼羞,这一巴掌打的很用力,谢彦辞嘴角很快溢出血,鲜红的血溢在粉唇上,叫他有种别样的柔美。
谢彦辞屈起食指,用力擦去唇角的血,旋即双手一合拳,躬身弯腰行礼,冲向谢老侯:“那就拜见谢候。”
“可以了么?”话里话外,全是不耐。
谢老侯的手不住抖动,眼底微微泛红,他看着谢彦辞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掌心疼的厉害,那一巴掌,彻底打断了两人的情分,他心里清清楚楚。
“侯爷,咱们去寺庙上香吧。”高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候抽回手,独自一人骑上了马,视线仍定在谢彦辞离开的方向。
高氏借着下人的手登上了马车,看着谢彦辞走远的地方,嘴角浮起一抹怪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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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彦辞回了院中,从怀中锦囊里取出那只已经死去的萤火虫,小心翼翼的放置进锦盒中,盒子下面垫着殷红色的绸缎,绸缎上铺满玫瑰花瓣,小小的萤火虫铺上去转眼就不见。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突自说了这么一句,贴身小厮却见他嘴角仍旧是伤,提着药箱,犹豫道:“主子,上点药吧?”
谢彦辞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小厮替他上药的空档,谢彦辞嘱咐了句:“替我找来秦六。”
小厮得了令,刚要退出去,忽然秦六自己入了屋,小厮见状,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谢彦辞蹙眉抹匀了嘴角膏药,秦六跪地行了一礼,随即道:“主子,赤言大哥说这事他可以替您解决,您还是不要管了。”
谢彦辞蹭去指尖的膏药,嘴角有一股清亮的薄荷味儿,他蹙眉:“谁是你主子?”
秦六被问住,张了张嘴,“是。”
谢彦辞这才转过身,合上了萤火虫的盒盖,送到了柜子中,只见膝盖高的紫檀木柜子里摆满各色锦盒,盒上粘满布条,亚麻色的布条上分门别类,写满了各种虫的名字,他终究没忍住抖了抖。
快速关上了柜门,手指屈屈松松,恢复平静后才背身道:“说。”
“据小的查探,赵家嫡子在城外有一处外宅,便估摸着或与外室有关,原想顺藤摸瓜。”
谢彦辞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秦六道:“未曾想倒是摸出了为何他那些恶事无人知晓得缘由,城外太偏,便是有错事恶事也无可知,传不进城中。”
“那城外日日笙歌,夜夜招聚匪类赌钱,还不单单养姑娘,老婆小子更是多之又多,糜烂之至。”
谢彦辞蹙眉,捏紧衣袖,他想起那日那个粉头小生说沈惊晚心性纯良,脾气更是好,便是娶回家也由不得她闹,闹不起来。
思来,他如此费周章想娶沈惊晚,不过是为了日后图个痛快省事,他觉得沈惊晚软弱可欺,恰好卫国公极好面子。
秦六又道:“不仅如此,他还强抢佃户家的女儿,收杂苛税,身上人命听说已有几条,那些农户投报无门,他至多三五两银子打发了,还派打手恫吓,说若是不听劝,去城中闹,到时候一家老小一个不留,如此,自然一丝一毫的丑闻都传不到城内。”
秦六细数他的丑闻,越说越恼:“不仅如此,他还掳过一佃户家的小子。那佃户家夫人去年因为洗衣掉进河里淹死了,说来也稀奇,不过那么浅的水怎就淹死了,家中小子脑子不好,长的很是细嫩,就叫这赵赐宝掳了去,关在城外府宅密室的笼子中,而今早无人样,受那群兽类玩/弄。”
谢彦辞面色越来越黑,他眸中寒光毕现,偏头看向秦六:“你等会去义宅找影子,告诉影子,留口气。”
秦六得了令,转身要走,又听谢彦辞叫住他,冲他招了招手。
秦六走近,听谢彦辞吩咐道:“继续传消息,采花贼这事最好闹的沸沸扬扬,越广越好,赵家小子的人命也让他背上,告诉影子,务必守好这独眼消息在义宅的事。”
秦六不解:“公子,若是赵家那畜生背了,岂不是轻饶了他?”
谢彦辞目视前方,负手而立,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薄唇翕动,吐字清晰明了:“就是不轻饶,才要他全背上。”
这种人,浊乱南明,正如沈惊晚当年所说,对付豺狼虎豹,不需讲道理。
他们那等泼皮,需用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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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迟迟未曾上课,采花贼的消息越传越远,传的街头巷尾,城内城外,武侯们不得安逸,武侯铺门前日日吵嚷,许些百姓去吵闹,连着府衙门前如同东西两市般热闹。
上头施压,下头施压,县太爷整夜整夜失眠,时常梦中惊坐起,摸摸头颅,好在还在,几根头发也依旧支楞翘起,这才沉沉睡去。
市井之中,人心惶惶,恨不能从街鼓响起就闭门,最好谁也不要出门。
现在不止是少女们惶恐,小少年也是怕的要命。
得了此信的赤言前往义宅,瞧见谢彦辞正在悠哉悠哉的与温时朗对弈,贺游今日未来,他顿生疑窦。
温时朗一转头就对上带着斗笠的赤言,笑道:“言兄来了,你们先聊着,总归燕君安的消息和宫里的事我也与你说的差不多,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待门外温时朗的马车响起,赤言走到谢彦辞的面前,谢彦辞示意他坐下来一局,赤言连连摆手:“不来了,一会我还要去看怜儿,我有事问你。”
谢彦辞心如明镜,笑着与自己对弈,伸手摁着白子,懒洋洋道:“问吧。”
赤言想了想,一甩衣袍,还是坐到了谢彦辞对面,看向他,急切地问道:“我怎么听的城中这些日子关于采花贼的消息更是沸沸扬扬?那人不是说被影子已捉住?”
谢彦辞仍旧自娱自乐,但笑不语,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一身白袍更显温文尔雅。
见谢彦辞不言语,赤言忽然心中有了个想法:“难道——你是故意这样做?你在给明府施压,叫府君着急?”
谢彦辞适才抬眼,狭长的狐目微眯,略带赏识的目光看向他,毫不吝啬夸赞:“聪明。”
赤言不解:“这东西据我所知,可不好男风?你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再说,就算施压,他还在你的地牢,明府君也抓不到他,如此,岂不是多此一举?”
白子围住了棋盘,黑子尽数被吞并,谢彦辞取走盘面上的棋子丢进瓷制棋盒,轻笑着转移话题:“你该走了,再不走,你的怜儿恐怕就去旁的雅间了。”
赤言这才发现与方怜约定的时间到了,站起身子就要朝门边走:“你做什么我不管你,我也拦不住,但是你记得不要太过,否则会出事。”
谢彦辞敷衍的笑笑,并未明确答应。
直至赤言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眼神忽然笑意全无,嘴角垂下,眸中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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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都护之子登过国公府门之事沈惊晚一直不知道。
她若不是有事需要亲自出门,决然是不会与那赵赐宝碰上的,更不会得知卫国公竟然私下替她相看郎君。
“姑娘您不怕国公爷恼您么?”此时的轿中,银朱看着沈惊晚一根一根清点扭簧,时不时用双臂手机去绷,探测扭簧的松弛度。
沈惊晚这才抬头,小心的将扭簧收进盒中:“不同父亲说不就好了。我听阿兄说这种扭簧獠是用来助力抛石机的,弹性很大,若是放在弓上改进,大抵效果不错。”
银朱无话可回,他们姑娘是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成天喜欢研究这些玩意儿。
但有女儿家,谁不是喜欢胭脂水粉的?偏她喜欢研究什么长剑啊、弓箭啊,次次说的她还都是一知半解。
索性也就不说了,突的马车一阵震动,摇的轿内险些颠翻二人。
银朱心有余悸,随行侍从忙与沈惊晚知会,说是车轮坏了,可能要等着修理一番,叫她不必担心,并未有旁的事发生。
沈惊晚点点头,叮嘱他们不必慌张,随后将装扭簧的盒子放好,转头问银朱饿不饿。
银朱揉揉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您别说,还真有些饿。”
伸手探开车帘子,发现离东市只有几步路,不远处正是一家酒肆,酒香四溢,招揽客人的伙计着装俏皮。
沈惊晚顺着银朱视线看去:“你想吃?那我们一起去,好像是有些日子没在外面吃过了。”
银朱高兴不已。
二人走过首饰店,路过绸缎行,疾行两步路到了酒肆,听到小二一声吆喝,将布帕搭上肩头,点头哈腰的笑道:“二位姑娘请。”
沈惊晚提起裙摆,踏上台阶,店内好不热闹,正值晌午,沈惊晚又冲小二吩咐了两句,小二转头看向外面的几名侍从和车夫,笑道:“姑娘放心,我定将官爷也安排的妥妥当当。”
伙计一入店中,挺直了腰杆,和方才在门外判若两人,沈惊晚只觉有些奇怪。
这小二头发微曲,隐隐泛着棕红色,不似南明人,却见他手腕处有一块奇异的花纹,倒也没多想。
南明也有不少外国人来这里做生意,混得不错就盘个店铺做生意,若是不太好,就去店铺做点活养家糊口。
跟着小二的步伐进了一间布局不错的包厢,微风习习,吹的纱帘荡漾。
沈惊晚入了座,伸手招呼银朱坐到自己身边,叫银朱看想吃的就点,点了几样菜和两碗甜汤,小二便下去了。
等了将近一餐饭的功夫,菜肴终于迟迟上桌,来送菜的却不是原先的小二。
银朱乐的合不拢嘴,指着菜冲沈惊晚道:“这个看起来好吃,这个看起来也好吃,那个好像也好吃... ...”
沈惊晚笑着摇了摇头,拿过搪瓷碗,小口小口抿着甜汤。
甜汤入口顺滑,回甘,好像加了奶制品,浓浓的奶香,喝到中间发现竟然还有层奶皮,中间部分掺着坚果干,下面是细滑的娟豆腐。
她觉得新奇,倒是停了勺子,心想一会可以去问问小厨房的厨子,这是什么甜汤,回家也可以试着做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