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啸之:“……”
陈啸之在治疗室里,正被缝着针,难以置信地问:“所以沈昼叶你,一分钱都没有?”
沈昼叶脸都红了,只当陈啸之是嫌弃她连医药费都不愿意付,卑微地回答:“也不是,我公交卡里还有二百多块钱……”
陈啸之小臂上的伤口非常狰狞,咧着一张鲜红又深可见骨的嘴,额头破了块皮,目前整个右胳膊都不能弯曲。医师以弯针钩着细线,将他的可怖创口扯起,缓慢缝合。
沈昼叶霎时脸红到了耳根:“我、我会还你的。”
陈啸之却眯起眼睛:“也就是说你这几天中午都是饿着?”
沈昼叶十分窘迫,却又无法抵赖,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点了点头。
陈啸之:“…………”
陈啸之乌鸡鲅鱼,摸了钱包丢给她,又说:“不够就刷卡,开药的时候多开瓶碘伏,拿钱去买点东西吃。”
沈昼叶:“……呜呜呜我会还你的!”
然后她拿着钱包逃跑一般跑了。
那急诊医生还年轻,大概也就是刚上研究生的模样,突然对陈啸之开口道:“小伙子,你把人家小姑娘吓着了。”
陈啸之:“……??”
“小姑娘挺可爱的。”急诊医生慢悠悠地给他缝肉,凉飕飕的针扎了进去:“你脾气太坏。”
陈啸之一听,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看着沈昼叶跑走的方向开口道:
“对付骗吃骗喝的对付习惯了。”
-
不知不觉又被分类到了骗吃骗喝行列的小转学生交完钱回来,对‘陈啸之年纪轻轻怎么会有信用卡副卡’这件事产生了迷惑之情。她去药房排了队,把医生开的药也取了——里面两瓶碘伏两板消炎药。回去时她生怕陈啸之饿肚子,还跑去便利店买了两碗粥。
她对这件事太过愧疚,仔细一想都在打哆嗦。
陈啸之对她好感度这么低,连平时相处都控制不住要骂她,他现在心里该怎么想?钱也是他付的,自己还吃了他的零食……会不会已经讨厌到要拧掉她的头了?
沈昼叶一想又难受得要命,忍住了眼泪,没忍住打嗝。
她拎着大包小包跨越大半个院区回诊疗室的时候,陈啸之床前挤着两个人,应该是他的父母。
一楼急诊室,窗外雨水如同瓢泼一般。
“叔叔阿姨好。”沈昼叶小声说:“我是陈啸之的同班同学。”
陈啸之的妈妈:“哦!哦,你好。”
陈啸之的妈妈是个瘦高个儿,看上去非常温柔,披着件驼色风衣,修长优雅,立刻起来给沈昼叶让了个位置。
陈啸之坐在床上问她:“药拿来了吗?”
沈昼叶嗯了声,“都在这个兜里,你的钱包也在。饿不饿?给你带了粥。”
陈啸之大概也是真的饿了,就去兜里翻粥。
沈昼叶坐在床上发呆,却突然被陈妈妈伸手捏了下脖子。
沈昼叶:“诶?”
陈妈妈摸了摸沈昼叶的脖颈:“脖子好烫,你淋了雨吧?”
“淋了。”陈啸之头也不抬地道:“妈,你把衣服拿给她,她衣服上还都是血。”
陈妈妈立刻眉毛一竖:“我让你说话了陈啸之?报警能有多难,学不会是吧?”
陈啸之:“…………”
“要打架也报了警再去打,”陈妈妈说:“你以为有女同学在我就不骂你了?能的你,你爸妈可算是接了一次急诊室里打来的电话,父母生涯都圆满了。”
陈爸爸插嘴道:“何止圆满,人家儿子摔折腿打石膏,我家的被人拿刀开口子。”
沈昼叶一下子就被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陈妈妈虎到了……
陈妈妈转过身,把一个小袋子拿出来,叹了口气道:“先去换上衣服,别冻着。”
沈昼叶这才意识到自己校服和里面的小T恤都淋得透湿,至今还没被捂干。
“脸也破了,”陈妈妈用小指轻轻点了下沈昼叶的嘴角:“谁下手这么狠?一会儿上药。叫什么名字?以前都没见过你。”
沈昼叶被这么温柔地一碰,霎时眼泪水又要出来了。
陈妈妈又怕碰疼了小姑娘,收回手把小袋子递给她,沈昼叶接过袋子,愧疚地道:
“阿姨,我叫沈昼叶,这个学期刚转进班里的。”
陈妈妈:“……”
那其实是一个很不正常的反应。但是沈昼叶正要去换衣服,没注意到——
——陈妈妈和陈爸爸在她身后,交换了一个,极其震惊的眼神。
第19章 搞不好还是他小学的时候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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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诊疗室角落里, 有个被围帘圈起来的角落,专供医生和部分病人使用。
十五岁的沈昼叶在围帘后换下了湿透的校服,穿上了陈妈妈带来的运动衫。那衣服一看就是陈啸之的, 沈昼叶别别扭扭地提上了他的裤子。
搞不好还是他小学的时候穿的……沈昼叶拽了拽裤腰, 觉得自己想的没错。
她拉开帘子, 发现不过三四分钟的功夫,陈啸之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只剩陈啸之一个人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叔叔阿姨去哪里了?”沈昼叶奇怪地问:“怎么只有你?”
陈啸之一只手活动极其不便,道:“他们吃饭去了,顺便给我办入院手续。”
沈昼叶:“还要住院啊。”
沈昼叶拉了凳子, 坐在陈啸之的床前, 充满愧疚地道:“是我把你卷进去了, 对不起, 如果我早点报了警的话肯定不会是这样。”
陈啸之闭着眼睛道:“不用想了。你早报警也没用,那群人滑头得很。”
那是个不太愿意说话的姿态, 且非常符合陈啸之的人设。沈昼叶就坐在他旁边, 低着头不说话了。
急诊大厅吵闹得很,可唯有他们这张小床是安静的。
沈昼叶看着自己破了皮的手,数自己的手指肚上的斗,以努力让自己摆脱这尴尬的环境。
闭着眼的陈啸之突然道:“你穿的是我小学四年级的衣服。”
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丢进一块石子。
“…………”
沈昼叶屈辱地道:“我以为是六年级。”
“六年级?我六年级没这么矮,”十五岁的陈啸之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倒是你,你看上去营养不良, 你穿童装穿到六年级了吧?”
沈昼叶立刻恨不得骂他:“你瞎说,乱讲——”
陈啸之撩她一眼,冷漠地问:“这点小个子,你在美国过得不容易吧?”
他说话的姿态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句句都扎小美国人的心。
沈昼叶:“……”
沈昼叶艰难地道:“你别看我现在只有一米六, 但是我二十五岁的时——时候,是个胸大臀翘的御姐。”
十五岁的陈啸之用看撒谎精的眼神看她,道:“御姐都发育很早的,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
沈昼叶从小接受的“你有一万种可能”的教育,被这狗东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给动摇了……
下次写信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十年后自己的罩杯和身高!
沈昼叶悲愤地想。
病室里,陈啸之悠悠开口:“想什么呢?”
作为刚羞辱完人的陈啸之,他的语气其实非常的高傲,非常的讨打。
沈昼叶不会打人,于是文绉绉地,用她奶奶说话的矜持语调开了口。
沈奶奶那语气其实很有老北京知识分子损人的刻毒,半个脏字儿没有,但光那神态就能让人羞得朝下水道里钻。刚上初三的沈昼叶将她奶奶喷人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却没有她奶奶的半厘学问。
因为她是这么说的:“君子三日,十年不晚。”
“……”陈啸之用看虫蠡的眼神盯着她,道:“你他妈美国文盲是吧?过来。”
沈昼叶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挨骂了,可是却天生听话,无意识地靠近了陈啸之一点。
灯光昏暗,一团冰凉潮湿的东西,碰触到了沈昼叶的嘴角。
沈昼叶:“……?”
冷漠灯光下,小姑娘茫然地看着陈啸之。
陈啸之拿着个沾着碘伏的棉棒,轻轻擦拭她唇角破皮的伤口。
“你自己看不见。”陈啸之漠然解释道。
沈昼叶呆呆地嗯了一声,任由他擦自己的破皮之处,碘伏和碘酊不同,它擦起来并不疼,碰在皮肤上只是凉凉的。
她好奇地开口问:“所以君子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鸭?不是‘君子三年’吗?”
女孩问完又看着那根处理伤口的棉签,双目澄明,那双眼似是春夜星空。
陈啸之顿了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嗯,好像是这样的。”沈昼叶说着闭上眼睛,顺从地任由陈啸之擦拭她眉毛上的创口,又细细感慨:“不过君子真是记仇。”
这女孩儿几乎都只是皮肉伤,然而她皮嫩得很,一点擦伤看上去都血红血红的,脸颊却白得如四月洱海的云。
十五岁的陈啸之用棉签碰触着,心头都发了紧。
“那群混混……”陈啸之道。
沈昼叶睁开眼睛,奇怪地问:“嗯?怎么了?”
然后这少年一摇头。
“算了。”
-
那天晚上,是陈爸爸开车带沈昼叶回家的。
陈妈妈留在医院照顾儿子,沈昼叶则坐在陈爸爸的副驾驶上。陈爸爸年纪比沈昼叶的爸爸还要大一些,给副驾的小姑娘买了支热饮,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
黑暗中城市道路绵延,路灯像夜空闪烁的星辰,汽车行驶其中,犹如穿过万千温柔的星光。
“所以你是这个学期刚刚转学回来,”陈爸爸笑道:“之前在哪里?”
沈昼叶捧着热巧克力奶说:“之前在美国华盛顿DC,圣乔治亚诺中学。”
“刚回来功课可不太容易呀。”陈爸爸随口道,“教育差得太多了……对孩子的发展可不太好。不过你看上去是个聪明孩子,影响应该不大。”
沈昼叶笑了笑。
陈爸爸开着车,又好奇地问:“你家以前就是在北京的吧?”
这问题其实有点奇怪,因为这属于一个次要甚至有些无聊的问题。正常应该是会再继续问一下美国的教育或是她在华盛顿DC的情况的——因为显然后者会有意思得多。
沈昼叶却没发现这件事,她抱着热热的牛奶,坦白:“对的。我家除了我都是土生土长北京人,我奶奶退休前还在北大教书呢。”
陈爸爸:“…………”
陈爸爸看看副驾驶的小姑娘,难以置信地打量她片刻,接着他大概是觉得热,直接把车窗打开了。
“你——”陈爸爸沉默一下,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法:“中文说的不错。”
沈昼叶礼貌道:“还好啦,我在家都说中文的,以前我爸爸忙的时候还把我送回国内过,那时候我在国内呆了半年呢。”
陈爸爸:“……”
“至于今天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陈爸爸清了下嗓子,转移了话题:“叔叔接手了。”
沈昼叶无意识地捏着杯子,愧疚地说:“……谢谢叔叔,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爸爸看了下后视镜,认真地道:
“这不叫麻烦。”
黑夜之中细雨蒙蒙,沈昼叶家所在的小区树木参天。
她现居的房子是她父母七八年前买的,交房已经快六年了,因此小区已经有了些年月,单元门上锈迹斑斑。陈爸爸坚持将小姑娘送上了楼,因为“你应该很害怕”。
沈昼叶在电梯口道别陈啸之的父亲的时候,其实没有觉得有什么。
沈昼叶在那些混混处挨了一耳光,又摔了一跤,外加淋了一下午的雨——和陈啸之受的伤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陈啸之下午时也没有继续对她恶语相向,将沈昼叶保护得很好。
她敲了敲家门,说:“妈妈,我回家啦。”
门吱呀一声打开,温暖的灯光倾泻而下。
那速度,几乎像沈妈妈没在做别的,一直等在门口似的。
沈昼叶整理了一下思绪:“妈妈我今天下午……”
家中灯光温暖,像是妈妈已经打开了家里的每一盏灯。
沈昼叶的嗓音有些沙哑,是下午尖利呼救的缘故——可是事至如今,她下定决心对妈妈坦白。
“我今天下午,”沈昼叶牵动了一下她的唇角,感到一丝疼痛:“遇到了一群……不对,我好几天前……”
面对妈妈的那一瞬间,在温柔的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一切的疼痛都活了过来。
——不被认可。永远达不到预期的考卷。他人在背后的诋毁。
彻头彻尾陌生的环境,完全不同的同学们,刚转学来的苦痛与孤独,冰冷雨巷里的混混,她被划得千疮百孔的书包,暗了一半灯光的家庭。
再也无法回归的父亲,异国他乡的石碑。
——爸爸最疼爱的女儿身上的药水和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