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夏日的晚风吹过,罗什舒亚尔教授忽然道:“Calvin,我忽然想起你高中的时候。”
陈啸之闻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高中时在旧金山读,他就读的那所高中曾办过晚宴,专供陈啸之这些成绩一向不错的学生来与大学拉近关系,方便日后申请——罗什舒亚尔教授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陈啸之。
陈啸之算不得劣迹斑斑,但也令人印象相当深刻。
他那时候狂得很,据说原先在别处嗨着呢,是被他的物理老师强行拖了过来,让他来社交。罗什舒亚尔教授还被疑似违法喝酒的、高中在读的陈啸之以冷淡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招呼过一通。
老教授怀念地说:“我当时对你的印象就是,相当聪明的一个混账,搞不好还他妈的有酒精依赖。”
陈啸之有点羞耻,诚实地回答:“……那时候是玩得有点疯。”
“没想到你一进大学,”老教授道:“居然把烟酒戒得干干净净。”
然后教授又问:“——你现在还是滴酒不沾?”
陈啸之一点头,答道:“滴酒不沾。”
“……”老教授感慨:“……已经七年了啊,孩子。”
陈啸之没说话。
罗什舒亚尔教授看了他一眼,问:“……喝了酒,还是那德行?”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沙哑地,对他的老师说:
“……是。”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除了助眠用之外,从不饮酒。
他的不饮酒三个字严苛到连酒精饮料都不会下咽——聚会时劝不过,顶多抿两口,绝不多喝。他不是酒精过敏的人,他的这种‘不喝酒’与其说是厌恶酒精,更像是在畏惧什么酒后的失态。
陈啸之放下手头的工作时已经晚上九点了,他看了眼表,觉得时间实在是不早了,天天让沈昼叶在这里呆到十一点钟实在是不行,应该导入强制下班的制度,沈昼叶这人天天搁这耗什么呢?这么勤奋?
还是在等自己把她送回宿舍?
陈啸之:“……”
娇气死了,陈啸之想,就他妈欠收拾。
又不是得留在这做实验,早点往回走能怎么样?怎么这么爱给人添麻烦?
陈啸之烦躁地拿了桌上车钥匙,在仍然亮着灯的隔壁办公室门上敲了敲,冷冷喊道:“还不走?非得我天天来赶人?”
过了一会儿,沈昼叶在里面小声说:“……走啦。”
沈昼叶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柴,跑步跑不快,耐力还差,又生了个一看就好欺负的小个子,陈啸之想到自己让她走了许久的夜路就充满后怕,万一遇到个持枪抢劫的大个儿,沈昼叶怎么办?
——沈昼叶又白皙又细弱,不熟的时候甚至都不爱说话,陈教授想,初中时那些混混拿刀堵她的那次就是看她好欺负、落单、不会告诉家长。混混尚且都如此,歹徒又会怎么看她?
因此陈啸之想好了,要么沈昼叶早点回,要么陈啸之掐点,开车把她送回去。
因此陈教授抱着胳膊,握着串车钥匙等在她办公室外头,任劳任怨又脾气暴躁。
沈昼叶没多会儿就抱着自己的笔电跑了出来,看到陈啸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沈昼叶愣愣地:“诶?”
陈啸之一晃车钥匙,冰冷道:“——走。”
沈昼叶却静了一下。
“……不用了,”她也不看他,站在楼梯前,小声说道:“我自己回就行。”
陈啸之斥道:“几点了,你自己回?!”
陈啸之烦躁几乎到了顶峰。
他一向讨厌别人磨蹭他的时间,他开车把阿十送回去这件事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再理所应当不过——难道把她留这?沈昼叶真他妈会添麻烦。
沈昼叶却说:“九点三十四。老师再见。”
然后她潦潦草草一鞠躬,全程连陈啸之都没看一眼,抱着电脑跑了。
握着车钥匙、站在她门口的陈啸之,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
——这是躲着的意思?
但是问题来了,沈昼叶有躲他的理由吗。
一片黑暗中,陈啸之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抛接棒球,推测这是个巧合。
毕竟沈昼叶早上时还挺开心的,见到他还和他笑着说早上好,在办公室时……不正常么?也挺正常。
挺正常的。
陈啸之砰地捉住柔软的球体,正打算去洗脸刷牙上床睡觉,不去想沈昼叶这个小混蛋。可那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却突然浮现五岁的小阿十。
那个小阿十是个不合时宜的回忆。她在二十年前某个傍晚,在回家路上摔得膝盖上破了皮,浑身湿淋淋的,呜呜咽咽地坐在陈啸之爷爷家的沙发上。沈昼叶从小有点皮,街头算命的说她“九岁才能扎根”,意思是她九岁之后走路才不会到处摔跤。
‘膝盖疼。’
小小的回忆体坐在成年的陈啸之的沙发上,仿佛陈啸之会有什么办法一般抽抽嗒嗒地唤他名字:‘之之……’
“……,”陈啸之面无表情地说:“滚。”
那小回忆犹如飞灰一般消失无踪。
黑夜里,陈啸之低着头看着那沙发,片刻后眼眶发红,以发着抖的手指,颤抖地抚摸小阿十消失的地方。
——可小阿十已经无处可寻。
回忆的归于回忆。
可是,那她在躲我么?
陈啸之又一次升起这念头——但与上次不同。
他这次,心里慌得难受。
-
……
沈昼叶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开了罐气泡果酒,在宿舍里吹起了瓶子。
糟心事太多了,唯一的好处就是沈昼叶这破酒量喝醉酒不算很贵——和那些酒桶不同,她和一罐都有点嫌多。沈小师姐坐在电脑前痛苦地恰闷酒,一边绝望于自己的人际关系,一边烦学业,其中最让她窒息的那个源头则是陈啸之。
能怎么躲他,这可是你导师啊,你得求着他毕业,还得主动联系他。但是他又是你的前男友,沈昼叶你的命到底是有多不好才会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盛景……
……回国得赶紧去雍和宫烧柱香……
而,正当她喝得有点上头的凌晨,她手机上咻地来了条微信。
沈昼叶喝着酒精含量不到10%的果酒,半罐就让她红了脸。她凑过去认真看了一看,发信人是一个黑黑的头像。
那个黑黑的头像说:
「你到宿舍了没?明天下午的时间空出来。和我去个地方。」
沈昼叶:“……”
他还没睡?沈昼叶以为自己看错了,还抬头看了一眼发信时间……
可是接着,下一条蹭地抵达,那个头像——陈啸之本人,在加州时间凌晨十二点三十一分,冷酷地道:
「收到请回复。」
第59章 数学从不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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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去伯克利, 要花一整天。
旧金山湾阳光毒辣,气温足有三十多度,沈昼叶踩上柏油马路时都觉得发烫。沈昼叶走出A栋实验楼的时候, 看到停在下头的那辆代步工具, 迟钝地意识到了一件事——陈啸之应该是换过车的。
现在一想, 沈昼叶总觉得自己每次坐他的车,好像都不是一辆。
沈昼叶记得不太清楚,但是隐约记得第一次坐的是他那辆挂着自己名字车牌的酒红超跑,第二次是雨夜,天黑加下雨, 沈昼叶看不分明, 但是隐约记得第二次的车虽然是两座跑车, 但绝不是红色。
第三次坐陈啸之的车, 则是现在。
沈昼叶终于发现,这辆车, 首先是银灰色的, 其次这次好像有四扇门,车身长了不少,不再是两扇门的跑车了……
可能是家里有很多辆吧,沈昼叶缺乏概念地推测。
这位小博士生常年呆在大学里,基本没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对这群公子哥儿玩的东西缺乏最基础的认知——但确实知道前男友家里好像确实很有钱, 有三辆车不算什么事儿。
他高中就开上超跑了,沈昼叶模糊地想,我高中的时候还在骑自行车呢……
过了会儿沈昼叶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好像自己读了博士之后,还是在骑自行车的。
……她硕士的时候舍友曾经撺掇她买个电动车节省力气, 然而后来紧接着北大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开始建设品质校园。后来在沈昼叶下单买电动车的前一天晚上,她舍友的电动车被保卫部以建设品质校园的名义拖走了。
——她舍友气得差点爆炸。
过去的七年,沈昼叶从来都是踩着那辆自己漆的天蓝自行车,穿过她的春夏秋冬的。
无论是开满桃樱的燕园春,还是炽热潮闷的夏天,落叶干枯的秋天。
阳光下,沈昼叶好奇地伸手碰了下那辆银灰色的车——下一秒沈昼叶被那能煎蛋的温度烫得嗷一声,不住地吹手。
陈啸之手里提着卡纸盛的两杯咖啡回来,瞅了眼被烫得呜呜嘤嘤的沈昼叶,在阳光下冷冷地道:“——上车。”
沈昼叶被斥得更不敢放屁,夹起了小尾巴。
——陈啸之的态度,跟尖刀似的。
不过他一直都这样,沈昼叶早就夹尾巴夹习惯了,斥责得更难听的也不是没有。
她伸手要开那滚烫的车门,然而陈啸之直接伸手绕过她,将副驾驶的车门咔地拉开,接着绕过车头,拉开了主驾驶的门。
沈昼叶:“……”
陈啸之还会给开车门呢?
车里被晒得像是要化了一样,沈昼叶一坐进去,发现凳子都成了锅底,煎蛋一般热得难受。
陈啸之说:“路上一个小时。”
沈昼叶:“唔。”
“——安全带。”陈啸之又不太爽利地对沈昼叶道:“系好。”
沈昼叶小小地嗯了一声,将安全带拉上,接着她坐在温度足有五十多度的车里,不再说话。陈啸之脾气明显的又不太好,此时去触他的霉头的都是傻子。
陈啸之:“……”
沈昼叶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回复微信,仍然没有任何开启对话的打算。
陈啸之沉默了三秒钟,从打包纸杯托里取出杯咖啡,冷冷道:“——你的。”
沈昼叶放下手机接过咖啡,礼貌地说:“谢谢。”
——依然没有开始任何一段对话的打算。
那杯咖啡很冰,摸起来很舒服,沈昼叶无意识地以咖啡杯蹭了蹭自己晒红的面颊,然后掰开口儿抿了一小下。
咦,沈昼叶一愣,这次加糖了。
沈昼叶偷偷瞄了他一眼,心里嘀咕了一声还挺好喝的……口味正好,好像还是香草糖浆。
而她旁边,陈教授冷着脸,将车发动了起来。
-
沈昼叶其实很会找话题。
这个小混账对着熟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和撒不完的的娇。她用这手从小到大不知收服了多少人,连陈啸之爸妈都被她侃得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而陈啸之,则是其中最惨痛的受害者。
过去的小昼叶成天假日的之之长之之短,围着陈啸之叽叽喳喳得像只小山雀,摔个跤都要跑去找之之讲自己摔跤了好疼,骗一波他的同情。
包括后来两个人在一起了之后,话比较多的也是沈昼叶。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种沉默到了极点的情况。
旧金山湾蔚蓝地沿着桥延展,通往伯克利市的圣马提奥大桥上车流不息,云在对岸山脊间流淌而过。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在吹着他的空调冷风和沉默之中中,感受到了一丝说不出的烦躁。
夏日炎热,阳光刺眼,陈啸之没话找话地问:“我给你布置的任务怎么样了?”
沈昼叶沉默了一下,疏离地说:“在图书馆借了书。”
说着她将书包袋子拉开,给陈啸之看里面的几本大部头,还有今早她打印出来看的文献。
陈啸之:“……”
沉默再度降临,车里只余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开车,过了会儿,匀出只手把沈昼叶一侧的空调片朝上拨,别让冷风对着她吹。
冰冷的空调风吹向别处,沈昼叶抱着冰咖啡,呆呆地看着阳光如火的海湾。
她今天扎了辫子,束起头发的皮绳上有数颗金黄的小星星,几缕碎发垂在额角,阳光如碎金般镀上阿十的后颈,秀气温柔得犹如被天使亲吻过的花。
——她该说说话。
陈啸之只觉得心都在发痒,像是长夏来临的月季枝头。
炽热的阳光穿过车玻璃,落在他的手上。
陈啸之忽而想起自己的手曾经那样小,并不像现在这样骨节分明,而是肉肉的、小小的一只,和小阿十的手差不多大,他们两个小青梅小竹马对在一起是严丝合缝的。
可是现在沈昼叶的手,陈啸之已经能一手包住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长得很修长,几乎看不出任何一点儿时的痕迹,彻头彻尾地属于一个成年的、年轻力壮的男人。
“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课题,”陈啸之淡淡道:“你看了么?”
沈昼叶点了点头,有点苍白地说:“嗯。”
“你有想法的话随时告诉我。”陈啸之看着前方淡淡地道:“……这很重要。”
沈昼叶又微微地嗯了一声,过了会儿以泛红的指尖掰开咖啡杯,安静地抿了一口。
——她不愿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