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察觉到弗朗索瓦脸色的不对劲, 欧罗拉这才惊觉她方才开口说了些什么。
她竟然把心里的猜想,当着他的面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这是、何等的、羞耻——看,她的未婚夫先生已经快化成一滩水,渗进书架里了。
“欧罗拉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飞快地救着场,似乎觉得不够, 干脆收回手收环住青年的左臂,和他一起立在书柜前发着呆。
阳光从头顶的窗户照进来,书店里的气温正在节节攀升。
欧罗拉看到那小小的光束在地上投出一块椭圆的光斑, 忽然记起自己似乎十分不淑女地把未婚夫书柜咚了。加上先前露骨的猜测,后知后觉的她终于也被奇妙的燥热感光顾。她有些紧张地收紧环着弗朗索瓦的双臂,看着空气中的粉尘微末在那束光里相互追逐着盘旋上升。
“欧罗拉,我的真不是……作家。”
“弗朗索瓦,我真的不在意你是……作家。”
尴尬良久后的异口同声,再一次让笨拙的两个人陷入沉默。
欧罗拉似乎咬到了舌,她完全不敢相信这火上浇油的话又是从她口里飞出来的。
“欧罗拉——”
“!”
少女干脆装死般闭上眼睛。青年叫她的那一声名字,完全满载着羞愤和无可奈何的咬牙切齿。
她把手滑进他垂落的手掌里,当即就被他紧紧扣住。
默不作声的女孩子乖巧地歪着头,依靠在近乎气急败坏的男士的肩上。她小心地用脸和臂膀感知着他瞬间的僵硬,依旧不说话,只向他撒着娇般慢慢平息他内心的激荡。
她的道歉和安慰,他似乎收到了。
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逐渐放松呼吸,肢体再次变得柔软。
他好消瘦啊。
给他制衣的裁缝技艺真是高超。衣服在他身上挺立贴合,将他修饰得颀长优雅。却只有真正拥抱到他的时候,才会发现他并不如所见那般。
没来由地泛起些许心疼。
少女初次真实地感知到并在意起青年的身体。她甚至有种错觉,以她弹钢琴多年的手臂,似乎可以把未婚夫先生就地抱起来——如果一会弗朗索瓦还不原谅她的话,她或许可以尝试下抱着他转个圈看看?
“再说一遍,欧罗拉,听好了,我绝对不写那些……不正经的东西。”
“嗯,依照我们弗朗索瓦的纯洁,绝不可能写那种东西。是我的揣测偏离了,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少女下颌搁在青年的肩头,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的侧脸。
他似乎想偏过头看她,却紧抿着唇侧向了另一边。
“弗朗索瓦,我的试探结束啦——我再也不好奇你的‘作家’身份啦,好不好?”
“……”
青年应该是被说服了,少女看到他慢慢转过头来,他脸上因羞愤紧绷的表情,终在一声叹息后,柔和成温文尔雅。
他本要抬手揉弄她的发,以小小的亲昵将一切翻篇。却因唯一可以活动的手拿着一本曲谱册,最终无奈放弃,观看他的山雀在他肩头撒欢。
“那是什么?”欧罗拉有些好奇,指着他手里的书册问道。
“一本……曲谱。”弗朗索瓦的回答反倒带着迟疑的味道,简短明确的词汇被他分成了两部分。
“是你给我挑的嘛?如果是的话,我可以看看吗?”
“……”
青年不语,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像是认命般,他把曲谱册递给了她。
“咦,肖邦?”
在欧罗拉注意力转移的瞬间,她没有看到弗朗索瓦为她单独呼唤的姓氏而即刻停滞的身躯。
少女摩挲着曲谱册,封面显而易见地被某人留下了痕迹。顺着那些凹凸不平,她甚至可以还原出青年以怎样的力气和姿势抓握着它。
就像欧罗拉刚刚说的,好像一切试探都没有必要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弗朗索瓦本身,干净而独立的个体,不陷在其他人的情感网络里,有那么一点小秘密存在,并不是一定要看得清明——就如同她来自未来一样,这何尝又不是她难以启齿的事情呢?
“弗朗索瓦,其实我今天带你来书店,只是想挑一堆乐谱回去。你知道的,我已经确定好职业,我也该弹些该弹得曲目啦。”
“去挑谱子吧,你喜欢的曲子,弗朗索瓦,我都可以弹给你听。”
“感谢普雷耶尔先生支付我的工资,我现在终于有底气买乐谱了。”
笑着把继续发扬缄默美德的青年拉出书柜下的阴影,欧罗拉推着弗朗索瓦的背,催促他去另一边挑选曲谱册。
看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心情总会不经意间变得开朗起来。她开始兴致盎然地翻找中意的作曲家和音乐作品,不一会儿,她胸前就堆了一小座山丘。快乐会传递,连带着身边的青年都被感染愉悦的心情。
“你……需要那么多谱子吗?”弗朗索瓦被山雀小姐的扫货能力惊呆了。
“要!弗朗索瓦,只要一想到这些谱子出版的年代,我就有种在朝圣的心理……神啊,我竟然能拥有这些宝藏。”欧罗拉的回答异常坚定。
“朝圣?你……不是只朝圣肖邦吗……”
“对,所以你看——”
一脸别扭的青年被迫看着少女清点成果,越看越满头黑线。
欧罗拉几乎把那架放着肖邦曲谱的书柜搬空了。
“这么多——都是肖邦。”
“……”
她献宝似的得意洋洋再一次引爆他的羞耻感。青年抄起那一堆曲谱,一股脑地给它们放回原处,而后他又把贝多芬的相关乐谱挑出来放到一边。
“不、不许买。”
“为什么?”
“肖邦,太烦。贝多芬,太吵。”
“……”
欧罗拉听过千千万拒绝某一作曲家音乐的理由,但她可以起誓,弗朗索瓦的理由是她听过最简短、最不可思议的。
眼尖的青年瞬间发现一只漏网之鱼,那是一本最开始被他捏在手里的肖邦。少女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抢过它抱在怀里,死死不撒手。
“住、住手,我喜欢肖邦啊!”
近乎低声的咆哮,让弗朗索瓦的手僵在空中,欢喜与酸楚又开始在他心里纠结成团。
“至少……给我留一本——不然下次,我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咳,欧罗拉,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买他的曲子,我送给你。”
她一点都不信他的话,笑着反驳道:“你怎么送我,去打劫弗朗茨的收藏吗?”
他被她的提议勾起了兴趣,竟点点头说:“好主意,我可以帮你把他的柜子搬空——弗朗茨向来大方,想必会非常乐意赞助我一个装满曲谱的柜子。”
“容我提醒您,先生,你的好友弗朗茨分外喜欢贝多芬,就像我偏爱肖邦一样。”
“你的提示非常有用,小姐,我会好好把关,把那些吵耳朵的乐谱先还给宝贝它们的弗朗茨。”
针锋相对的气氛一秒就缓和成年轻男女的你来我往。欧罗拉不似先去那般警惕,渐渐松开紧抱在胸前的手臂。
她指了指曲谱边缘的痕迹,表示这本册子必须买下。
“所以我让你把它给我,亲爱的欧罗拉,”弗朗索瓦把它从少女怀中抽走,“你买其他的我不反对,但这一本,请务必让我送你。”
*
感谢弗朗索瓦的私人马车,买东西的时候不觉得,付完款后才发现,纸质的乐谱竟然可以是那么重、那么体积庞大的东西——以至于他们回程的时候从相对而坐变成挤在同一边。
毕竟这些是欧罗拉的宝贝,她把它们好好地放在车厢的座椅座椅上,一点碰伤和折痕都不允许。
青年无奈沦为搬运工,和少女一起将它们运回安亭街38号的书柜上。
不再空荡的柜子让她非常满意,她感叹自己的家终于有些钢琴家的样子了。
整理完一切,歇歇脚喝点茶水,欧罗拉扫了眼壁炉上的座钟,发现午餐的时刻悄然降临。
许是少了那一大半的肖邦曲谱支出,少女大手一挥,决定宴请青年,地点随他挑。
兴致高昂的她愉快地打开门,刚好碰上正要敲门的派信员。
一头雾水地拆开这封异常正式的信函,少女仔细地着纸上的内容……
刷啦,信纸被她突然扔到空中,像只蝴蝶般悠悠飘落在钢琴上。
弗朗索瓦环住未婚妻的脖子,蓝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他竟然被兴奋的欧罗拉,抱离了地面。
“弗,我的工作上门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小剧场的小剧场·作曲家和钢琴家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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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遇到欧罗拉不久。
肖邦:我有个钢琴弹得不错的朋友。
李斯特:……(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钢琴弹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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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给欧罗拉张罗推荐信。
肖邦:如果李斯特不是只有一个名字,他会给你用不同字迹写一打。
李斯特:……(原来在你眼里我有这么热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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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被欧罗拉察觉披马甲。
肖邦:李斯特有个笔名,还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李斯特:……(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个挡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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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哄欧罗拉不要买这些曲谱。
肖邦:李斯特是个好心人,我帮你去搬空他的曲谱柜。
李斯特:……(我马上就去找个锁匠,把我公寓的门锁从里到外全部换一遍——别问,问就是钱多,救济巴黎的穷苦锁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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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Prelude·Op.33
【序幕之帷】
在巴黎音乐协会登记过的音乐家, 相关信息都会被官方分类记录。等到他们被需要的时候,协会的管理员会按照雇主的要求,将合适的人选挑拣出来, 再拿给雇主确认。一旦有心仪的人选, 协会便会出面给雇主中意的音乐家发送邀请函。
当然,这种服务是要收费的,并且是双向的收费——享有被协会举荐的便利,音乐家们要向协会贡献法郎;要想在协会挑到合适的人选,雇主要向协会支付劳务[1]。
再当然, 上流社会的贵族们不需要这么做。他们自有一套人脉路子,总能找到更好的、适合的人选。但这并不意味着拿着音协认定的音乐家, 就不能去自荐了——相反的, 在音协登记过的总比一些“野路子”更能使人信服, 更受青睐。
“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当天你的职业认定, 是弗朗茨帮你全程督促完成的。他恐怕早已给你缴纳了‘额外’的费用——我早说过他就是个‘老好人’, 总爱‘插手’别人的事——看这信封的样式,恐怕还是最高的‘规格’……”
“哦,或许, 他那张脸出现在巴黎音乐协会,就足以让他们给你最好的优待。”
拿出那封象征着“被工作敲门砸脸”的信函,欧罗拉眼前又浮现昨天抱起弗朗索瓦后,对方下地神游半晌才愿意开口说话的画面,耳根子当即又开始发烧。
她那会儿真的太高兴, 完全没想到竟然真能把他抱起来——虽然就离地面大概十公分,她大概又在他那被加上什么奇怪的标签了。
除却最后一句情感不明的话,未婚夫一长串的解释也就只有一个意思:不必觉得歉疚, 放心去就好。
但今天来到应聘的地点后,心中生起的兴奋感让欧罗拉决定:如果一切顺利,一定要请弗朗茨好好吃一顿大餐。
……
顺着工作人员的指引,欧罗拉稍微费了些劲才找到面试的地点。这里是座歌剧院,夜晚才是它展现非凡魅力的时候,但现在是白日,冷清和空旷轻易就让人有种走错方向的错觉。
比对完信上标示的房间名字,少女整理了一番仪容。她正准备敲门,差点儿就被突然从里面冲出的人刮倒。
“疯子,荒唐——就算你找来李斯特,这首曲子也不能弹出朵花来!”
“我真是愚蠢,竟然陪这种人浪费时间到现在。”
男子气急败坏地飞速从欧罗拉身边晃过,转眼就消失在长廊尽头,除了这两句没来由的话,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房门大开,欧罗拉转过视线,就看到钢琴的琴尾和刚刚散落在地的曲谱。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想让我好过——她想毁了我,让我在地狱里煎熬度日……我完了!”
悲愤的女声从门内传来。
令欧罗拉意外的是,除了说话人夜莺般的音色特质,竟然能在巴黎听到地地道道的英语。
“哈莉特,冷静下来……一定还有办法,我们再试试看?”
“还有什么可试的,他们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成功——是因为我是个跛子吗?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舞台上肆意地唱歌……他们连让我上台都是怜悯……神啊,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何必让我看到希望!”
女声似乎开始染上哭腔,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欧罗拉都能听见她压制在喉间的呜咽声。
她不禁收回敲门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虽然目前信息不太明朗,但她直觉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现在绝不是进去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