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手他早在过来之前便已安排好。
“既然是误会一场,赵东家今晚可睡个好觉了。”林青槐弯着眉眼,深深看进他的眼底,“日后造纸坊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我能帮你的,一定义不容辞。书局承蒙你照拂,才能正常开印。”
“承蒙林姑娘不……”赵东家恍惚下,眼皮便慢慢耷拉下去。
林青槐曲起手指,在腿上敲了敲,闲聊的口吻,“除了上京的造纸坊,蜀中和徽州两地的造纸坊,是不是也在你手中。”
大梁的造纸术不外传,所有会造纸的匠人官府都造册登记,允许他们在国中流动,但不能离开大梁。
蜀中和徽州的造纸坊造出来的纸,流向全国各地。这些造纸坊只有被一人所控,纸商才会想涨价便涨价,不买便无纸可用。
“是,大梁所有的造纸坊都是在下打理。”赵东家的嗓音很低,“纸商也都是我们的人。”
“你的主子是谁,上京的米粮铺子是不是有一半在你手中。”林青槐扬了扬眉,嗓音柔和下去,“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赵东家笑了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林青槐听他说完,记下他说的几个地点,让他睡着过去,轻手轻脚开门走出茶室。
司徒聿等在门外,见她平安无事地走出来,眼底漫起笑意,“大小姐。”
“赵东家这几日夜不成寐,跟我说着话便累得睡过去了,我去跟小二说一声。”林青槐稍稍拔高声调,让藏在暗处的死士听到,不疾不徐下楼。
司徒聿跟她并肩往下走,悄悄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手,提醒她死士的人数。
林青槐顺势抓住他的手,借着袖袍的遮挡,捏了他的食指数下。
这是他们去平定西北时,商量好的传递消息的办法,外人不知。
下到一楼,林青槐跟小二的说了声,带着司徒聿出门往人群里走。
甩开跟踪的人后,司徒聿先上马车,换了个身形与他相似的护卫跟着林青槐。
林青槐随意买了些糖果,故意让跟踪她的人发现自己,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去飞鸿居。
“上京有七十家米粮铺子在他手里,大梁所有的造纸坊都被买了下来,纸商也是他们的人。”林青槐倚着软垫,眉眼含笑,“账册就在他书房的机括里。”
“看来我们还是得再去一趟。”司徒聿低头打开她买的糖果,挑出她喜欢吃的剥开糖纸递过去,“可有问出训练暗卫的地方。”
“他不清楚这事,只负责帮燕王打理造纸坊和米粮铺子。”林青槐拿了糖块塞进嘴里,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燕王原本杀你就行,带上我,应该是识破了我的身份,抑或是跟方丈师父有关。”
“师父跟你说了什么?”司徒聿手上动作顿住。
她从小就跟在师父身边,与师父的感情更好些,也更亲近。
“跟大梁的国运有关。师父说我哥哥的大劫能破,大梁会再有百年安定,若是不能,他也不知会如何。”林青槐脸上浮起无奈,“燕王杀我,应该是为了这句话。师父是在定康十五年去的蛮夷,我致仕之前在归尘师父的祖籍见过他,当时他的眼睛已完全看不见,衣食起居都由十一照顾。”
师父的眼睛是因为她才失明的。
窥探天机本就不该,他还逆天而行将她藏在镇国寺。
这一世,不知同样的惩罚会不会又落到师父身上。
“大梁的国运……他是想借着神受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坐上帝位。”司徒聿轻嗤,“这么一分析,他手中的遗诏便更可疑,我怀疑祖父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于是下诏让他去封地。”
燕王叔的封地在漠北,离上京足够远地方也足够穷。
他们用了五年才让漠北的百姓都吃上饭,燕王叔野心那么大,怎会甘愿去封地。
“可惜你祖父身边的宫人都死了,没人知道遗诏的内容。”林青槐眯了眯眼,又笑起来,“不过没关系,你爹已经发现他的兵马,想必很快会引他出兵。”
“大皇兄下两日后发丧,他真的动了我反而担心。”司徒聿丢开糖纸,将剥好的糖块放入口中,“你别忘了我二皇兄和他的舅舅许永寿。只需放弃一半的兵马,再把二皇兄推出来,他便能金蝉脱壳。”
武安侯管春风楼和大皇兄,二皇兄背后不知是谁。
遗诏的消息传出来,宋浅洲多半也落不到好。当初祖父有意立秦王叔为储君,改主意的原因和父皇放弃大皇兄一样,发现他私养兵马。
“不止是你二哥,还有死了的大哥,那堆账册上的东西正好能对得上。”林青槐默默翻了个白眼。
龙椅之下,从来铺满白骨。
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总有人窥觊。
“我一会回宫见我爹。”司徒聿经她提醒,也想到了在大皇兄舍馆里找到的账册。
林青槐见他眉头紧皱,鬼使神差地覆手过去,嗓音也低了些,“别愁,我们能想到的,你爹肯定也想到了。我爹这人表面不着调,办事还是很稳妥的,咱俩就安心当一回小孩儿。”
“你说的对,咱安心当小孩儿,天下大事让当爹的去愁。”司徒聿抬眼看她,心跳乱得不成样子。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希望这一世,她永远当个小孩儿。
“就该这样呀。”林青槐缩回手,面颊升起滚烫的热气,避开他的眼神,撩开帘子看向车外。
他心里有人的,日后这般亲密的举动,自己还是少做为妙。
“那是你大夫人?”司徒聿随意一瞥,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被人堵在金铺前,周围还围着不少百姓。
“停车。”林青槐也看到齐悠柔,嗓音沉了沉,“我下去看看,你等我片刻。”
司徒聿略略颔首。
齐悠柔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对这位大夫人的宠爱,无人能出其左右。
便是换了身份,她也不会放任不管。
林青槐从马车下去,一脸阴沉地拨开围观的百姓,走到齐悠柔身边抬手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怀里,“出了何事。”
冬至跟后过去,确认不是有人设局这才放心下来。
“林姐姐?”齐悠柔原就哭得通红的眼,听到她声音,又滚下泪来,“他们欺负人,说我偷拿了他们的珠花。”
“多少银子的珠花。”林青槐抬头看着一脸横肉的小二,面露不虞,“你拿得出证据证明是她拿的,我赔百倍,没证据你哪只手碰了她,我废你哪只手。”
小丫头性子软,平日里出门都有嬷嬷跟着,这店小二不会这么没眼力劲,看不出她身份不俗。
“这是靖远侯府的大小姐吧?早上在国子监考试,压了数百学子拿了第一名。”有人认出林青槐,看她的眼神满是崇拜。
围观的百姓一听,也都看着她。
反倒是那店小二,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模样,痞里痞气地笑了,“我说她拿了,便是她拿了,店里才来的珍珠珠花只有她碰过。”
“合着你毫无证据?”林青槐冷笑一声,借着袖袍的遮挡,在齐悠柔身上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珠花,顺势取下她的荷包。
荷包里只有几块碎银,别的都没有。
她递了个眼色给冬至,示意冬至去查被按住的嬷嬷。
“林姐姐,这店是……”齐悠柔打了个哭嗝,剩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在舌尖上,“我知道了。”
是荣国公府的产业。
孟淑慧如今出不了门,还背了个巨大的黑锅,不把怨气撒在她才怪。
自己回侯府的宴席上,齐悠柔是过去打探自己的底细的。
“没有。”冬至回到她身边,面色冷凝,“他们是无礼找茬。”
“照顾好她。”林青槐将齐悠柔推给冬至,不给那小二的反应的机会,闪身过去利落卸了他两条胳膊,“回去告诉郡主,有事冲着我来。”
围观的百姓一听,纷纷往后退。
店小二疼得在地上打滚,扣着嬷嬷的两人也吓得松开了手。
这靖远侯府的大小姐说动手就动手,完全不讲理。
“本姑娘还有句话送她,别找死!”林青槐睨了眼地上的小二,弓下脊背看着齐悠柔,“她让你做什么,你没答应?”
“郡主表姐让我给你送信,约你去国公府,我担心林姐姐你会被欺负没帮她。”齐悠柔边哭便说,委屈极了。
“乖,先跟嬷嬷回家去,以后别去国公府,你娘要是逼你就跟她说是我说的。”林青槐伸手掏帕子,想起来给了司徒聿,只好用袖子给她擦泪,“我明日去找你,在家等着我。”
她帮了忙,明日登门探望合情合理,不然还真没借口去见齐夫人。
“谢谢林姐姐。”齐悠柔吸着鼻子,呆呆看她,“你真好。”
“那你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以后也对你好。”林青槐揉揉她的脑袋,把她交给嬷嬷,看着她上车走了,这才上了侯府的马车,吩咐车夫继续去飞鸿居。
“你对她可是真好。”司徒聿心底酸的冒泡。
他对她也好,怎么不见她对自己好。
“那可是我的大夫人,自然要对她好。”林青槐哭笑不得,“你酸我作甚,去对你喜欢的姑娘好去。”
司徒聿:“……”
自己对她还不够好的吗。
“我就随口一说,知道你想护着她,我又不跟你抢。”林青槐伸手拿了块糖塞进嘴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喜欢了一辈子的姑娘,定是极为重要的人。
“嗯。”司徒聿闷闷应声。
多的是人要跟自己抢她,偏偏眼下还不能跟她说。
林青槐见他不说话,嘴里的糖也没了滋味,恹恹垂下眼把玩腰间的玉佩。
到飞鸿居做了易容换好衣裳,两人看过舆图,带着冬至和惊蛰从后院出去。
屯粮的仓库有三处在城内,按照赵东家说的,粮食先屯在城里再分批运出去。找到仓库就能跟司徒瑾的账册对上,先封了仓库,避免他栽赃给司徒瑾。
死人没法开口,他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一个时辰后,主仆四人回到飞鸿居,换回原来的衣裳,洗去易容先后离开。
林青槐回到侯府门外,父亲正好也从宫里回来。
她笑了下,小跑过去,“爹爹。”
“今日高兴了吧。”林丞看着活泼聪明的爱女,满身的疲惫瞬间散去,“先进屋,爹爹有话跟你说。”
林青槐笑盈盈点头。
进了燕回轩的书房,林丞坐下来喝了口茶,神色轻松,“那些私养的兵马藏在山里,我在等你三师兄的消息,不出意外燕王很快会起兵。”
风衡进入燕王府已有三日,燕王此时不论是起兵还是要逃,都会找他。
“也有可能出兵是假,他想金蝉脱壳是真。”林青槐简单说了下自己的怀疑,拿出方才画的地图递过去,“我今日审了造纸坊的东家,这是他在城中屯放粮草的库房地址,每处扮做苦力的护卫,有二百人。”
“你方才跟晋王在一起?”林丞倏然变脸,“日后不准跟他厮混。”
“爹爹,说正事呢。”林青槐抬手敲桌,身上的气势不自觉散发出来,“你好好听着。库房里的存粮我摸查了一遍,跟大皇子的账册正好对得上。”
林丞被她唬住,眉头深深拧起。
这燕王真够狡猾。
“五万兵马的马匹、马镫、刀箭、遁甲、甲胄,非一朝一夕能赶出来,只要买过就能找到证据。”林青槐见他冷静了,仔细说自己和司徒聿分析,“负责准备这些的人,应该是燕王府的大总管,晋王说燕王最信任的便是身边的大总管。”
林丞怔怔看她。
这是自己才十四岁,一直在镇国寺跟着师弟胡闹破戒的女儿?
要不是自己隔几日便去镇国寺探望她,他都要以为和自己分析这些事的人,是圣上。
方才在御书房,圣上也说了同样的话。
“爹爹?”林青槐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明所以,“女儿说的不对吗?”
“对。”林丞回过神,又愧疚又骄傲。
她的宝贝女儿本该千娇万宠的,结果被丢去镇国寺,早早学着长大。
“你好好睡一觉,这些消息晋王会和圣上说。”林青槐看着他明显消瘦的面容,心疼莫名,“爹爹,你瘦了。”
林丞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得意扬眉,“你娘就喜欢我瘦,还说我若是敢长肚子,她就不要我了。”
“就吹吧你,睡觉去。”林青槐站起身来,规矩行礼退下。
林丞笑笑,跟她一块离开书房回卧房睡觉。
林青槐回揽梅阁,仔细把这些日子发现的线索整理出来,查漏补缺。
忙到天黑,司徒聿送了消息过来,城门守备和皇城禁卫都做好了准备,让她无需担心。
林青槐放松下来,用过晚膳便回无歇下。
次日一早,她去藏酒的酒窖里抱出两坛桃花酿,和冬至一起骑马赶去国子监。
大门还未开,不在舍馆居住的监生看到她,全都默默低下头。
林青槐从马上下去,唇角扬了扬,身后传来温亭澈激动的声音,“林姑娘。”
“你怎么不住舍馆?”林青槐看他出了一身汗,直觉他是跑过来的,“舍馆比你在外边赁屋子花费少。”
“我今日放学就般过来。”温亭澈傻笑挠头,“昨日给忘了。”
也不是忘了,他听闻有人一两银子求她的画像,忍不住自己画了张。
“青槐。”贺砚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落到她头顶,“早啊。”
林青槐漠然转身,“贺世子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