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谢书转眸再看向季淮,见他长睫轻垂,未有苏醒迹象。她动作很轻地自榻上坐起,而后小心翼翼地从榻尾下来,披上外裳后向帐外走去。
撩开帐帘的那刻,谢书又看了眼季淮,确认他仍旧未醒,这才放心离开。
孰不知,在她放下帐帘之后,榻上本该沉睡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漆黑的眸色一片清明。
*
今夜的星月被云层遮挡,天色格外黑。
谢书沿着记忆的方向缓缓走去,她步伐很轻,然夜色太静,依旧有鞋底踩在草地上的窸窣之声,于是谢书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走到季召的帐门口,深吸一口气,而后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看着神情悲伤一些,便抬脚进去。
季召帐内的光线稍稍明亮,谢书一眼便将榻上的人看清。
那人盖着锦被,无法看到手,然看着他颈上的伤痕和惨白的面色,以及他在睡梦中都狠狠皱着的眉,最后谢书注视着他额上的细汗。
断了一臂,他定是疼极了,只是不知……谢书定定看着,背着灯光她的眸色灰暗,似有一片荒原。
前世被斩首的父亲,被诛杀的殿下,还有被他亲手将剑尖刺入胸口的她。不知与他们相比,谁更疼?
想着谢书轻弯起唇,颊上梨涡似含着蜜,眼底却凝着霜。她缓缓蹲下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季召,手指使力一恰大腿,眼中便盈起雾来。
她唤着:“季召。”而后又唤:“阿召……”
季召在疼意中醒来,听见女孩带着哭腔的唤声,他有些艰难地睁开双眼,便见女孩蹲在自己榻边,泪盈于睫,眼角微红,漂亮的杏眸全是雾蒙蒙的水汽,她看着似是难过到了极点。
恍惚是在做梦,季召的思绪不大清明。
女孩还在唤:“阿召,你疼不疼啊?一定很疼地对不对?”她说着,似神手想要碰他,然最后又怕碰疼了他,缩回手,漂亮的大眼睛无措地看着季召,而后终于颗颗泪珠从白嫩的腮边滑落,哭得梨花带雨。
约莫是疼得厉害,季召的脑子更不清明,他恍惚觉得女孩这幅模样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而后他终于忆起来,在她未嫁入东宫前,季召见过数次,还有那声‘阿召’,以往四年一直萦绕耳畔。
她总是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所以不愿唤他安王,想在称呼上与他人区分。季召不喜听,但为了稳住她,最终由她唤了,然不知何时起,她不再唤阿召,唤起了‘王爷’。
季召又想了想,想起来了。在那夜,皇帝下赐婚圣旨给将军府,而后女孩来寻他。
她哭着来的,哭时的模样与此刻一般,无声而惹人怜爱,然季召冷心冷情,当时所感只觉烦躁,却还得忍着不耐哄她。
他让她莫要抗旨,让她嫁给太子,还让她做自己内应,最后他对她说:“阿书,事成之后,本王定不负你。”
女孩听后瞪大双眼,以往清澈明亮的双眼,映着那刻的月色,只剩破碎的光。光影中滚珠滑落,她无声流着泪,哭得哽咽,却仍然努力弯唇笑回:“我知道了,王爷。”
自那以后,她再未唤过季召阿召。再见面,不知是否是为了避嫌,她的眸光也再未落到季召身上,眼里的光也再未为他亮起。
每次季召见她,都觉得她既熟悉又陌生,他的心底隐隐有股说不上的异样,直到此刻,再次见到她这幅模样,那股异样才终于散去。
这才对,还是那个蠢姑娘。
他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什么,谢书又开了口:“你怎么会受伤呢?”
说着她似又要哭了:“林中为何会有熊,而且当时那么多人,怎么就只攻击你,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谢书忽难以忍受般将脑袋放到膝上。其实是她哭不出来了,大腿也掐得好疼,只能借此挡住面色,努力保持哭腔道:“怎就让你受这般苦楚?呜呜呜呜呜……”
季召本因疼痛精神不济,又半夜被吵醒,听她一通哭,神经更加衰弱,一时未发现有何不对。
他其实已对谢书产生怀疑,然此时实在没精力思考,听完这一番话,怀疑莫名消散些不说,还下意识顺着她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但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微顿后,他轻闭双眼,声音微弱地补充:“只要你莫有二心,继续在东宫助我,即便上苍让我失去左臂,也不能磨损我的半分意志。”
谢书闻言,埋在膝间的眼角轻抽一下,她没有什么表情地想着。不怪此人前世险成大事,身体残缺不见消沉,竟还想着成事。生命力忒过顽强。
然她抬起头时,还是软着声音道:“好。只要阿召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季召疲惫地点头:“夜已深,回去吧,莫要季淮发现。”
“好。”谢书弯了下唇,她起身时心想,的确得快些回去,不能让殿下知道她半夜出来看季召。
她不想让季淮误会。
然谢书不知——夜风中,季淮静静立在帐外,许久。
第25章 猜测 “对不起,殿下,阿书错了…阿书……
季淮睡眠浅,早在谢书翻身时,他便有了感知,之后谢书起身离开,复又看了他两次,他都有感觉到。
谢书出帐不久,他后随之而至,眼见着她进了季召大帐。他静立帐外,亲耳听见谢书的一番哭诉,听她关心季召,唤季召阿召,为季召抱不公。
听着听着,他的眸色渐与这夜色一般黑。
“好。只要阿召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做。”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软,似藏着暖阳的花蜜,然入季淮耳,只余寒冰刺骨冷意。
那冷意传到四肢百骸,连带他眸中也凝起冰霜。听着他看向远方夜色,忽勾唇一笑,笑容褪去常日温和,妖异中暗含肃杀之气,
终于,帐中传来脚步声,季淮缓缓收了笑,旋身隐到暗处。
帐帘被撩开,女孩侧身自帐中走出,她抬起头。
借着帐中灯火,可见那张娇美的容颜全无泪迹,眸中也无半分哀色,相反她神色平静,眸色中隐有季淮从未见过的寒凉与恨意。
女孩抬脚离开,身影渐渐远去。
青年注视着那道挺直纤细的背影,夜风袭来,刹那间心头巨浪滔天——
*
谢书回到帐中时,心绪已经平静,她动作很轻地撩开帐帘,抬眸瞥了一眼,见榻上青年仍在安睡,不禁心下一松。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脱去外衣,而后继续小心翼翼地绕过季淮,向榻里边爬去。
爬到一半,季淮忽侧了下头,谢书心头一跳,下意识停住动作,屏住呼吸,而后僵硬侧首看去。
青年睡颜安静,谢书方松口气,继续轻手轻脚地朝里爬去,哪知才爬一步,一只手很随意地打来,正好拂过谢书双手。
她没稳住,隔着锦被,身体直直地砸在季淮肚腹之上。
身下一片柔软,明明隔着衣衫和锦被,谢书却仍好似能感受到青年身上的温度。
完了,谢书心想。她僵硬地趴在季淮身上,一动不动。直到有只温热的手,沿着她的脸颊轻轻抚过,而被抚过的肌肤寸寸发烫。
她在黑暗中无措地大睁着双眼,加速跳动的心,恍惚要蹦出嗓子眼。
而后终于,季淮开口:“阿书?”
他似是方醒,嗓音比清醒时低沉喑哑些,穿过夜色传入谢书耳中,让人莫名耳热。
她没敢抬头,下意识将脸颊向下,却恰好压进他没挪开的手心中。感知到脸颊上的温凉,谢书微怔,她本欲挪开,然挪到一半忽而停下,就那般僵在他手心里。
这套动作下来,不禁让季淮觉得手心里有只正在撒娇的猫儿。
乖巧,温顺,惹人怜爱。
他不禁低低笑开,声音清明许多,道:“撒什么娇?莫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谢书听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然心底还是一紧,她连忙摇头,声音有些闷:“没。”
季淮又笑了,他将手从她脸下抽出,随手移到谢书后颈轻捻一下,轻柔的动作像是在给猫儿顺毛。
“阿书去哪儿了?”
谢书缩了下后颈,声音小小地答:“臣妾去如厕了。抱歉,吵醒了殿下。”
季淮未言,许久才带着笑音道:“保持这个姿势不累?”
当然累,谢书的脖子很酸,然方才太紧张,实在不敢动。她撑着爬起来,爬到内侧躺下时,身体依旧僵硬。
“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阿书接着睡会儿,明早回京,马车上不便休息。”季淮抬手轻揉过谢书的头顶,夜色中的声音愈发温和。
谢书连忙点头,而后将半张脸缩到锦被中,困意上涌,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很快进入梦乡。
季淮听着谢书均匀的呼吸声,极轻地笑了声,而后他收起笑,开始回想近日的异状。
白日里的那只黑熊,也曾在前世出现。不过,与今日不同的是,那日黑熊奔出了密林,且射杀它之人乃是季召。
而今日他与季召皆在场,黑熊甫一出现,季淮的手就搭上了弓,然他很快发现不对,黑熊奔去的却是季召的方向,于是季淮暂时停下动作。
当时季淮不明为何会有此变,然方才谢书从季召帐中出来的那个眼神,让他有了猜测。
一个早已产生,却久未确定的猜测。
他想起白日谢书的离席,当时未多想,此刻便有了思量。她与季召的离去几近一前一后,归来的时间也相差无几,季淮很难不想到他俩在那时碰了面,而谢书在那时是否做了什么事?
在这之前,仲秋之日,季管陶让他食藕饼时,谢书忽然产生的激烈反应。谢书言她是从厨娘那儿得知他对藕过敏,然后来季淮让人去问过厨娘,其答曰未曾向太子妃提过。
若未有人向她提过,那谢书如何是得知?不过前世的谢书倒是知晓此事…
当时季淮已有了怀疑,而那怀疑起初来自于那封假情报,而后在白日之事,以及谢书那个带着恨意的眼神中确定…
谢书怎会恨季召?除非……
季淮的神色一变再变,他不愿肯定心中那个猜测。背负那样深沉的记忆太过痛苦,他宁愿身边女孩不知恨意,未历血仇,单纯地活在自己的天地中。
她蠢一点,傻一点,没关系,季淮可以护着她,而不是……
身边忽地传来啜泣声,季淮望去,见女孩白嫩的小脸上,不知何时落满了泪水。她蹙着秀眉,口中不断嘤咛着。
季淮附耳过去,听她哭着道:“爹爹,你回来,呜呜呜爹爹…你回来…”
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而后终于变成:“对不起,殿下,阿书错了…阿书错了……”
季淮心中一抽。
第26章 拒绝 他握紧她的手,一步步将她从黑暗……
他立刻忘记方才的分析,也顾不上确定此事的内心震动,他只是下意识地轻拍着谢书脊背,一字一句温柔道:“我在,阿书没错,莫哭。”
谢书没听见,她沉浸在睡梦中,被恐惧拉进深海,恍惚将要窒息。
她看到了宫门口的父亲,穿着铠甲的高大男人,他的面容坚毅冷硬,眸中却暗含急切。他带着身后的勇士,本欲来救他心爱的女儿和这天下的圣主。
可是他没能进到宫门,宫墙上的□□手排排而立。
季召迎风而站,声音冰冷:“大将军携兵入宫,意欲谋反,杀——”
满地的鲜血中,堆积的尸体上,她看见父亲发红的双眼……
父亲死了,死在万千箭雨之下,死在遍野尸体之上。他死时,布满厚茧的粗粝大手上满是鲜血,那双手指着宫门口,目光也对着宫门口。
他看着女儿所在的方向,指着那个再也无法到达的方向,难以瞑目。
而后他的尸身被季召斩下,并随手将那颗未瞑目的头递给手下,淡淡道:“叛贼已诛,其首悬于城墙三日,以示众人。”
谢书的心被人狠狠撕扯着,她哭得难以自抑,黑暗将人吞噬,眼前所见全是痛苦绝望,让人一瞬肝肠寸断。
她满心只有一个想法:爹爹,回来,你回来——
尸横遍野,满眼疮痍,却在一刻被碾成粉末。粉末四散开来,黑暗中谢书见到一座水牢。
水牢里有位青年,他垂着头,长发半披于肩。青年的身上满是伤口,但神情平静。
而后一个玄衣人进来,他手中拿着剑,谢书听那人道:“对不住了,陛下。”
剑尖闪着锋芒,谢书目眦欲裂,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只能压抑着哭音,在心中一句句呐喊——对不起,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我该死!泪水模糊了双眼,谢书满心绝望。
万念俱灰之际,忽有暖阳照来,她被裹挟在金辉之中,周身是木兰花的花海。
而在那木兰花丛中,谢书见到了她的殿下。他笑得那般温柔,那般好看。
他对她伸出手,对她道:“我在,阿书没错,莫哭。”
不,她错了,她永远愧对殿下!谢书这般想着,却仍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人,将手放到他的手心。
他握紧她的手,一步步将她从黑暗中带出。
他们牵着手,一同走到天光下——
*
清晨,林间鸟儿啼叫声不绝,谢书被吵醒,她神情恍惚地坐在榻上,感觉自己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
然她不记得那梦是什么,只心底还残留着压抑的疼痛,使得她难受地喘息一声。
而后额上忽像是被羽毛抚过,谢书抬头,就见季淮立在榻前,正温柔地看着自己。他的手指轻拨过谢书额发,漂亮的桃花眸似含着细碎的光。他轻声笑道:“阿书,天亮了,该回家了。”
谢书傻傻点头,连忙起身收拾完毕,不久便随众人上了马车。
车队驶离西山。
*
回京后,皇帝立刻派太医去了安王府。安王被黑熊袭击,断了左臂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京都。对此,人人唏嘘,道天意弄人,安王怕是再难成气候。
季召归来后一直在府内修养,谢书已愈半月未见此人,然她并不觉像众人那般,觉得季召再难成气候,她想起那日季召于帐中之言,心中隐隐感觉此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