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点想发笑,觉着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言语行为皆都透着幼稚。
能进清吏司的他跟苗可镌以及其他几人,虽然算不得非常的精明能干,但好歹也是精挑细选之辈,每个人都在本职上做了至少五年以上甚至十几年,不管别的,资历是很够的。
可这几个才从太学里钻出来的黄口小儿,在他们眼里,显然就跟那鸟巢里毛没长齐的雏鸟差不许多,凭什么过来凑这份子?
不过……韦炜想到方才无奇质问的那两句话,心里隐约有点疙瘩,他当然很不像承认无奇说的对,但总觉着,的确是哪里有些异样的。
可是想归想,韦炜知道只凭他们三个是无济于事的,想干涉兵马司已经结了的案子,无异于蚍蜉撼大树。所以他也不再表态,只想把他们领会清吏司,回了司里,自然有人教训他们。
然而猝不及防,他们才在吏部冒头,门口的守卫望见韦炜干瘦的脸便道:“韦大人,你还慢腾腾的呢!”
韦炜诧异:“怎么了?”
守卫道:“你们那清吏司出事了!了不得,伤了好些人,快回去看看吧。”
韦炜大惊,赶紧飞奔回清吏司,无奇三个也跟在后头,这一番奔忙,不免又惹得吏部的众人转头侧视。
吏部本是天下官吏之总司,上下人等最讲究为官风仪的,猛地见到这么一伙狂奔的人,当然都为之诧异,不过看清楚带头的是韦炜后,却都释然了,纷纷笑道:“是清吏司,怪不得!”
话语之中有了解,也带点不可言喻的高人一等。
四人跑回清吏司,果然见堂下狼藉。
苗可镌坐在一张椅子上,露出了半边胸膛跟手臂,两名跟随他前去的侍卫也各自挂彩,一个大夫正忙着给他们诊看,敷药。
韦炜赶紧跑到苗可镌身旁:“怎么回事?”赶紧低头看他的伤,却见已经绑上了绷带。
苗大人不太在意的:“没什么,一点皮肉伤罢了。”
“谁敢伤你?”韦炜声音提高了几分,压下的一句是——“谁又能伤你。”毕竟苗可镌的武功可是数一数二的。
苗可镌一笑,笑容里略带一点苦意。
他没有回答,另外有个声音响起:“真是的,竟像是怕我操心少了一样,隔三岔五的出事,先是哄闹兵马司,现在更好了,又惹翻了忠勇伯,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处置善后。”
这出来的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略圆的脸跟身材,就像是在多年的官场之中游刃有余才锻炼出来的油滑形态,这会儿他的脸上还带有气恼,这位就是之前蔡采石跟林森要见而没见到的、如今暂时掌管清吏司的钱括。
韦炜看钱代司脸色发黑,很像是要找人出气的样子,立刻闭了嘴。
“忠、忠勇伯?”韦炜身后,是蔡采石,他低声嘀咕道,“那可是个很暴脾气的老爵爷?怎么找到他头上去了?”
他的声音虽低,苗可镌却听见了,他哼了声,对钱括道:“这有什么办法,我们也只是依法奉命行事。”
钱代司正挺胸垫肚的蓄气,闻言瞅了他一眼:“那你本来就知道忠勇伯老而性子烈,你就不能对他好言好语些,干吗又触怒了他?弄的现在不可收拾,简直是鸡飞蛋打。”
苗可镌道:“我怎么好言好语,我就差给他跪下了,那个老头子太过顽固,耳朵又聋,说动听西,简直鸡同鸭讲。”
旁边一个侍卫道:“苗大人说的没错,我们说了是奉命来核实查证,他就听成了我们是来找茬发疯,说我们放肆,苗大人的手是为了救我们才挡了一刀,幸亏是苗大人,不然我们只怕要死在伯爵府了。”
原来昨日,有人往清吏司投了一份检举之信,说是忠勇伯放纵家奴,放钱收利敛财。
清吏司这里也知道这位老爵爷耿直而暴烈,不好惹,所说的事情未必是真的。
但信既然已经投到,便只能按照职责前去询问一番。
本来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老爵爷年老耳背,加上脾气太坏,竟动了手,要不是他们苗可镌见机行事,只怕真的要闹出大事,就算如此,此事很快也要惊动京城的。
侍卫的话本是仗义执言,钱括却叫起来:“闭嘴!你们不会跑?白长两条腿了?”
苗可镌无言以对。
钱代司怒不可遏:“告诉你们,我收到消息,忠勇伯已经要进宫告状了,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谁担着?还不是我顶在上头?”
此刻林森悄悄问道:“这忠勇伯居然这么厉害?”
无奇说道:“他是老爵爷了,皇上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蔡采石说道:“说来奇怪,怎么有人检举忠勇伯呢?这不可能啊。”
他们三个窃窃私语,成功获取了钱括的注意力。
苗可镌虽是祸首,但钱括也不敢过分地辱骂,毕竟他也知道苗可镌性子不好,逼急了自己也下不了台。这股怒火还没熄灭,便看见了无奇三个。
“这三个是怎么回事?”他把声音提高。
韦炜忙道:“司长,这就是太学里过来的,中间那个昨儿没来的,就是郝无奇。”
“郝无奇,”钱括皱眉想想,忽然皮笑肉不笑地:“我知道了,就是漕运司郝司长的公子啊,果然架子大的很,别人都先来了,你是怎么回事?”
无奇忙道:“回大人,昨儿有一件事情绊住了,若是知道昨儿有调令,当然哪儿也不敢去,便只在太学立等传唤了。”
钱括见她答的很是顺遂,略觉诧异:“你倒是会说话。可是你们两个……”他转向了林森跟蔡采石:“你们没事儿窜到兵马司去干吗?特给我找事忙?”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道歉。
钱括发作了一场,见时候不早,才拂袖而去了。
韦炜恭送之后,回头对苗可镌道:“叫我看,这次多半是飞来横祸,那忠勇伯虽然老迈,但他性子很烈,绝不会有纵容家奴这种事出现,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赃的,也难怪他生气,你们正好撞上了。”
苗可镌道:“真是的,要叫我知道谁写信栽赃,今日受得这一场,非叫他十倍还回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无奇转了一圈,见侍卫们跟苗大人的伤虽不算重,可也不算很轻,其中一人的血把袍子都染湿了一大片。
苗可镌则斜着眼睛瞅她,叹道:“我本以为他们两个就很够看了,没想到更来了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怎么着,嫌清吏司的人都长的不怎么美观,所以特送了这个小白脸,准备叫他靠脸办案?”
韦炜听个正着,忍着笑道:“别瞎说。”
无奇也听见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惊喜且喜形于色:她没觉着自己长的多好看,但苗可镌虽然是贬斥,但显然是在夸她长得好。
“多谢大人夸奖,不敢不敢。”无奇谦虚而喜气洋洋的,“学生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
苗可镌看着她兴高采烈小脸生辉的样子,很震惊,他看了眼韦炜,怀疑自己话里的嘲讽意思表露的不明显,所以才让这个小白脸误会自己在夸她了。
韦炜咳嗽了声,笑道:“蔡采石林森,时候不早,你们两个带着郝无奇熟悉一下清吏司就先回去吧。”
两人答应,陪着无奇走开。
等他们走开,苗可镌才道:“老韦,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傻的不够,又来一个缺心眼?”
韦炜想着无奇的谈吐应对,摇头道:“这可未必,且走着瞧吧。”
在司内游逛了一圈,无奇三人离开吏部,夜幕已经降临。
就在六部街外罩了一家小饭馆,三人钻入其中,仍旧要了鳝段面,又请店家把自己带的两样菜热了送出来。
蔡采石才闻到味道就说道:“这是观荷雅舍的莼菜鲈鱼烩。”
无奇笑道:“你吃过?”
蔡采石说:“有一次哥哥带我去过,我记得这个味道。”说了这句他看向无奇:“你去了观荷雅舍?”
想到中午的那顿饭,无奇回味无穷地说:“啊,是,我路上遇到了蔡大哥,他见我没吃饭,就带我去了那里。”
林森道:“你这可不够意思,你怎么不叫上我们?”
无奇笑道:“忘了忘了,当时饿晕了,下次有机会一定。”
三人就着菜吃了起来,虽然是剩菜,但味道却仍是鲜美非常,林森第一次尝,却给他吃了大半。
无奇想到清吏司里的情形,时不时地停下筷子发怔。
蔡采石问她想什么,无奇才迟疑地说:“你们两个之前问,为什么清吏司会看上咱们,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其实不是的。”
她把跟瑞王在天策楼所说的大体告诉了三人,道:“瑞王殿下本是叫我一个的,我、我觉着这是好差事,所以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同进退。”
蔡采石跟林森的眼睛不约而同瞪大:“瑞王殿下?!”
无奇却挠挠鬓角:“可是我今日才觉着,是我想事情不周全,一来,蔡伯父不太赞同菜菜去清吏司,另外,从刚才苗大人他们受伤,我也想到了,这份差事其实是很危险的,菜菜,木木,要不然……”
林森没懂:“不然什么?”
无奇道:“不然我再找瑞王殿下说说,你们两个还是回来?”
林森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话?小奇,要是见一点儿血就退下去,算什么男人?”
蔡采石则问道:“小奇,你是不想在清吏司了?”
“我……”无奇心里一直难以忘怀的,是在国子监天策楼上,赵景藩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你要当官,官职不会太大,却可以管尽天底下所有的官员,不管是七品小吏还是一品大员,只要是有冤或者有罪,你都可以管,都可以查!”
她迟疑的脸色逐渐变得坚定,最后说道:“我想!”
蔡采石笑了,他看了眼林森,对无奇道:“这不就结了,你去哪儿,我们也去哪儿,就像是你跟殿下说的,我们三个共进退。”
无奇一震。
林森也一拍桌子:“不错,就是这样!哼,清吏司那些瞧不起我们又怎么样,以后我们自然做出来给他们看!万事开头难,要是一难就跑,那还能干成什么?估摸着他们就盼着我们主动离开呢,我们偏不放!”
蔡采石也偷笑道:“而且这是瑞王殿下许可的,多大的面子,咱们怎么样也要接着呀。”
无奇心头暖意滋生:“你们两个……好吧,既然这样,那就说定了。”
林森哈哈一笑:“这会儿有点酒就好了。”
蔡采石低头看着面汤,便举起来:“我们以汤代酒也是不错的。”
林森端起汤碗,无奇也端了起来,三人碰了碰碗,彼此相看:“共进退!”
正在说的高兴,门口处有个人走过去,突然又倒回来,他看着桌边的三人立刻跳了进来。
原来竟是郝三江。
郝四方昨日晚间才得到消息,但却不信。
等了一宿,无奇没回来,次日就派人到国子监探问。
谁知到处都找不到,又去清吏司,清吏司只说是有这么个人,但是闲人免进,具体消息还是一概没有,无奇的人也没见着。
郝四方急了,这才派了三江带人四处找寻。
三江揪着无奇乘车回府,路上便问:“你好好的怎么跑到清吏司去了?”
无奇问:“哥哥,难道爹也不希望我进清吏司?”
郝三江摇头:“这倒没有,爹反而很高兴,就是消息来的太过突然,爹还不大信呢,你回去跟他说清楚看看,对了,国子监的人怎么说你昨儿晚上不在,你跑哪里去了?”
无奇搪塞道:“我、我……跟着蔡采石住在蔡家。”
“胡说八道,我先前找过蔡流风,他说不知道,要是你在蔡家他怎么会不告诉我?”
无奇见漏了陷,只怕郝三江会穷追到底,回头在郝四方面前又要一番口舌,当下便笑道:“哥哥,既然这样我不瞒你了,其实昨儿是春日姑娘找我有件事,我帮她做事去了。”
“春日姑娘?”郝三江的眼睛开始聚光,“你见到她了?她住在京城?快说哪条巷子哪一家?”
“她没带我去她家,下次见了我再问罢了。”
“真的,你可别骗我。”郝三江揪住无奇,威胁。
无奇道:“骗你干什么。哥,你有没有跟爹说我昨晚在哪?”
“还没来得及呢,我怕爹娘担心。”
无奇松了口气:“那回头他问起来,就说我在蔡采石家里怎么样?”
郝三江认真想了想:“下回有春日姑娘的消息,你得告诉我。”
无奇连忙应承,两人达成一致。
快到府内的时候郝三江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今天只顾没头苍蝇似的找你,听家里王伯说,咱们有个什么姑妈从郑州那边投奔来了,家里只怕要热闹起来。”
无奇愣了愣,喃喃道:“啊,热闹?娘可不太喜欢热闹。”
郝家的确是热闹起来了。
郝家姑妈是郝三江的堂表妹,寡妇失业,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并一个才九岁的男孩子,因为他们那里受了水灾,所以前来投靠自家哥哥。
郝三江拉着无奇还没到厅门,就听见妇人的笑声朗朗传出来,把两个人都震了震。
仆人在厅门口才报说两个少爷回来了,就见有个身影比郝四方还快地走了过来,郝姑妈望着院子里走来的两个少年,拍手喜道:“哎呀,可算回来了!快,快让姑妈看看!”
就连郝三江这种性子,都吓得脚步一顿。
姑妈连连称赞三江跟无奇,又叫姑娘跟公子见礼。
窦姑娘生了一张圆脸,眼睛也圆圆的非常灵动,当看见无奇的时候,双眼闪了闪,小公子则有些沉默寡言。
无奇只留心看自己的母亲,阮夫人坐在椅子上,虽然面带笑容,气质仍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