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担心?担心什么?”她有些不安。
无奇笑道:“您从方才说话时候一直向内看,起初我以为您是为了老伯母,后来……”
她往旁边又走开了一步:“您、在这儿藏了东西,是怕我们发现,是吗?”
妇人的脸色明显的变了,她想说话,却没有开口。
无奇转头看了会儿:“是在这柜子里?”
见妇人没有制止的意思,无奇看看靠墙的那三层抽屉的小柜子,终于俯身,把最底下一个打开,里头居然是一块旧麻布帕子。
林森帮着拿出来,沉甸甸的,打开看时,里头竟有一包银子,除了散碎的,还有两锭大的,看来足有五十两!
妇人咬着唇噙着泪,一言不发。
她转头看向炕上的老婆婆。
蔡采石跟林森不明所以,见了银子,心里却有些疑惑:这人家已经穷的如此,山穷水尽的了,哪里又来的这么多的银两?
而无奇又怎么知道这柜子里有银子,而且是在最底下的抽屉?真是……神了。
蔡采石正忖度着要问,无奇偏偏又道:“大嫂害怕的不是我们找到银子,对吗?”
这下,妇人猛然将头转回来,看无奇的样子像是白日见鬼。
无奇后退一步:“大概,是这个。”她抬手往腿边的地上一指。
妇人身形晃动,紧紧握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林森把银子放下赶紧上前,却见泥地上什么也没有,还是蔡采石机警些:“墙上,是墙上!”
这屋子里的粉子墙多半都滑落了,靠近地面的尤甚,裸露的砖石缝中的泥也都脱落,而此刻在两片砖的缝隙中,隐约有一样东西,露出一点轻薄的角,若不靠近了看是绝难发现的。
林森小心翼翼地拨弄那一角,手指夹着,才将它抽了出来!
这竟然是一张纸,确切的说,这是一封信。
这是一封置何勇跟白参将于死地的信。
第33章 锋芒
蔡采石跟林森的脑袋凑在一起, 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手上这封“信”。
这是一张很平常的信纸,却成了白参将跟何勇的催命书。
信上只有寥寥地这几行字:
十七日未时三刻正
河防道口
射杀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冯
“这、”林森先出声:“这个是……”
他看向蔡采石。
蔡采石也倒吸冷气的:“这、难道是……”
他看向无奇。
无奇却转头看向了两人身后的妇人:“这封信,还有那五十两的银子, 都是凶手给何勇的, 所以这该是、买/凶/杀/人。”
妇人隐忍着闭上了双眼,泪从眼中扑簌簌地滚落。
她的双唇依旧紧闭, 像是怕自己不小心说出什么来。
正在这时, 炕上老妇人发出微弱的哼唧:“勇儿、勇儿……”
妇人赶紧低头,撩起腰间的围裙擦擦泪。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使了个眼色,三人鱼贯地先出了里屋。
才出门,还没来得及商议,就听见啪塔啪塔的脚步声, 一道小小的身影在门口出现, 赫然正是何勇的儿子何兵。
小孩子灰头土脸而鼻青脸肿,像是才跟人打过架,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在屋内, 他立刻止步露出警惕防备的表情。
当看清楚是蔡采石跟林森后,才有些意外的:“是你们?”
蔡采石忙招呼:“兵兵,你去哪里了?”
何兵抬起衣袖擦擦脸:“我出去玩了。”
林森道:“怎么看你像是被人打了?”
何兵跑到桌边上, 捧着个缺口碗要喝水, 闻言回头叫道:“我才没有,我也打了他们!”
说话间妇人已经闻声出来了:“你、你又出去打架?”她气恼地拉过何兵就往他身上乱打,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非要再惹事!”
何兵叫道:“不是我惹事,他们骂爹是杀人犯!”
妇人的手颤抖着,终于没有再落下去。
林森赶紧上前把小孩拉到身后:“大嫂,别生气嘛,他还小呢。”
何兵气鼓鼓的, 眼睛里已经含了泪。
无奇摸摸腰间,她的荷包里常年不断的是蜜饯果子,赶紧又翻出一包:“你看我这里有什么?你要不要吃?”
何兵一反手,竟把她手中的蜜饯打翻:“我才不要!你们都是坏人!”
妇人一愣,怒道:“你这是干什么?我看你是真学坏了!你给我过来!”她顺手从墙角提起一个秃了的笤帚便要抡过去。
无奇道:“没事没事!”
林森忙拉住小孩的手,拽着他先跑了出去,妇人赶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略站片刻,她手中的笤帚颓然落地,妇人缓缓转身走回来,把地上洒落的蜜饯一颗颗捡了起来:“真对不住,他不知好歹,这么好的东西……”
无奇道:“大嫂,没事的,小孩子嘛。”
妇人攥着那一把的蜜饯,蜜饯的甜香她也闻见了,对她而言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了,她并不嫌蜜饯上沾了泥土,忍不住送了一颗进嘴里,那股久违的酸甜在舌尖上漾开,就像是在无止尽的苦日子里得到了一点慰藉。
她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地滚落,把泥地都打湿了,像是天上的雨落到了屋内。
无奇想要安慰,却又没有话说,跟蔡采石对看了眼,便都沉默地站在原地。
沉默中,却听到外头林森跟何兵的对话。
林森道:“你跑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别这么耍性子,我倒是可以教你几招拳脚功夫,以后跟人打架保管吃不了亏!”
何兵到底是个小孩:“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
林森道:“昨儿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人对兵马司那一群人,还不是照样打倒了几个?”
“那、那你教我呀!”何兵开始迫不及待:“我保证好好学!”
蔡采石小声跟无奇道:“你瞧瞧木头,跟个大孩子一样。”
无奇目光转动看向地上的妇人,正要过去扶起她,妇人却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兜着手中的蜜饯,低着头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妇人终于说出了实情。
那张信上写的什么,妇人不认识,因为她不识字。
这信是何勇带回来的。
自从何勇给放出来,总算是一家子母子夫妻的团圆了。
起初,从老到少,因为这次难得的团聚而一概的高兴异常,但很快何勇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烂摊子。
老母亲因为思念他,又加上年老体弱操劳过度,已经病了好久。
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的妻子勉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常年的缺衣少食担惊受怕,也几乎弄垮了她。
还有他的儿子,起初不认得他,只管躲着,慢慢地才熟悉了,肯叫“爹”了。
他是个男人,本来不该让自己的母亲跟妻子受这份苦的,如今他终于出来了,当然想要弥补她们所经受的。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
他是坐过牢的,一般的商铺都不敢要,每天早出晚归地寻了近一个月,才总算在粮铺找到个搬运的苦力活,薪酬也微薄的很。
就算这样,何勇仍旧很珍惜这份活计,一天有三四个铜板,就可以买些米面,菜市场上捡点菜叶等,至少能够让家里的老老小小吃饱肚子。
他们过了一段虽然依旧贫苦,却还算温馨平淡的日子,对他们而言那已经是好日子了。
起初东家对他不错,毕竟他肯卖力气从不偷懒,时不时地还接济他些米面之类,让何勇极为感激。
谁知有一天,毫无预兆的,东家突然就说不要他了。
何勇以为自己做错了,百般哀求,东家只是面有难色,偷偷地塞给他两个钱,支吾说道:“不是我狠心,实在是……没有法子。”
何勇离开了粮店,陆陆续续又找了几家,可就算是得了活,也总是干不了两天就给找各种理由辞退了。
到最后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老母亲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有个大夫说再不用药仔细调治,只怕挨不过两个月。妻子跟儿子也是要吃饭的,这几天妻子已经看出来他出了事,只是不敢追问他,生怕再添了他的为难。
直到那天,何勇回来了,他破天荒地带了一大包的肉包子,还请了个大夫。
妻子吓的不轻,但何兵已经数年不知肉味,比过年还要高兴,捧了肉包子便先送给祖母吃,老婆婆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妻子见老幼都如此高兴,便也慢慢放宽了心。
大夫给老母亲看诊之后就离开了,何勇跟着去拿了药回来。
当天晚上,何勇把一包银子给了妻子,悄悄地说道:“我得了个差事,虽不是好的,但有了这些银子,你仔细些花销,总能够支撑十年八年,等小兵长大了,自然有他养你。”
妻子听着这话不对,忙问怎么回事。何勇沉默了半天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带累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他简略告诉了妻子,原来他今天在护城河边遇到一个人,那人交代他做一件事,先给他五十两,事成后可以再给他一百两,只要他按照信上所说的去做。
何勇已经走到绝路,便接了信,那人道:“你既然接了就不能回头,若是反悔,我自然有法子要你一家老小的命!”
何勇打开信,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当然,何勇没把信上所写告诉妇人,因为知道她必然会阻拦。
他已经箭在弦上,不能再后退了。
那天晚上,他把信塞到墙缝内。
院子里,林森正在教导何兵习武。
小家伙扎着不熟练的马步,挥动小拳头,口中呼呼有声。
看见母亲陪着无奇蔡采石出来,何兵跳起来跑到跟前,小脸通红的:“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妇人看着小孩认真的表情,俯身将他抱入怀中。
走出大院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妇人的呼唤声。
三人止步,却见何大嫂捧着一个包裹跑了出来,到了跟前,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无奇。
无奇知道那是什么,略一迟疑,抬手接了过来。
何大嫂刚要转身,却给无奇叫住了。
无奇说道:“这银子对何家来说是救命之物,你本该好生藏起的,对一般人而言,这么多的钱当然要藏得极隐秘,多半是好生收藏在床榻之间,我想,应该是因为知道这是何勇拿命博来的,而且是杀人的脏钱,所以你不想放在身边,所以只是简单地放在抽屉之中。”
所以在看到无奇找到钱的时候,何大嫂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是一脸如释重负。
何大嫂抬头,含泪道:“我原本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既然知道了,这些钱实在是烫手的很……它是买命的钱,何勇的命,还有那个什么将军……总之你们、拿回去吧。”
回程路上,三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林森已经把经过也问了一遍,听说有人买凶,怒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的!”
“当然是跟冯指挥使有深仇大恨的。”蔡采石答了这句,又看无奇,问道:“小奇,先前你在何家,是怎么发现何大嫂藏了银子跟信的?”
无奇也正在思忖那封信,闻言道:“那个,简单,说穿了就不好玩了。”
林森忙道:“不行,你快告诉我们,你教教我们,以后我们两个也可以学你啊。”
无奇笑道:“就算我告诉了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学会。”
“你只管说,我们能不能学会看我们个人领悟就是了。”
无奇一笑便道:“这个很简单,何大嫂频频回看里屋,有些心虚之色,我便故意找由头进去,她果然立刻跟上,进门后她第一眼看的不是炕上的老人,而是先扫了眼那柜子,显然目标是柜子。柜子如果是藏东西,是不会放在第一第二格的,一般都会放在最底层,所以我知道那里有东西,但是当我打开抽屉的时候,我发现大嫂反而松了口气似的也不惊讶,说明这并不是她真正想瞒的。”
蔡采石跟林森如闻天书:“你连这些个细微都注意到了?”
无奇继续说道:“她虽然竭力抗拒,不想我知道她把那东西藏在何处,但越是抗拒她越是怀疑,她怕我真的发现了,也怕她自己藏的不仔细出了纰漏,所以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总会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而我要做的,只是等她自己带我找出来罢了。”
蔡采石拍拍林森:“算了,无奇说的对,就算你我知道了只怕也无济于事,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察觉的,考验的是洞察力跟一流的反应。”
林森道:“听着倒是简单,下次有机会我试试看。”
蔡采石笑道:“你试试看?到时候你两只眼睛铜铃一样盯着人家,只怕没察觉端倪,反而打草惊蛇是真的!”
无奇说道:“我们还得去一个地方。”
蔡采石跟林森齐声问去何处,无奇道:“你们不觉着,何勇的那些差事丢的有点奇怪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蔡采石忖度着说道:“是啊,要是何勇没有丢差事,自然不会给逼上绝路,你是想去那些店里看看?”
这一趟走下来,等三人回到吏部,已经是过了中午。
到了清吏司,韦炜先迎上来,笑眯眯地说:“哟,你们总算是回来了?钱代司可已经等了你们很久了,赶紧快去吧?”看他的表情,倒像是钱括留着美味肉包子给他们吃似的好事。
目送三人去了钱括的公房,才进门,就响起钱代司的吼声:“你们三个为什么要滚去白参将家里?到底是想干什么?是不是不给我添麻烦你们就浑身不舒服?”
原来早上无奇他们去白家,给几个兵马司的人认出来,自然就怀疑他们又是去“捣乱”的,于是东城兵马司立刻派了人来“投诉”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