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四方本要好好问问无奇关于清吏司的事,被亲戚一打岔,便有些顾不上了。
无奇偷偷地跟阮夫人道:“娘,咱们先进去吧。”
阮夫人同无奇向内室而去,无奇道:“这姑妈看来是个聒噪的性子,但也可能是才来,以后该不至于如此。”
夫人知道她是安抚自己,便道:“不用担心,到底是亲戚,你父亲看着倒是喜欢些。就随他们罢了。”
说了这句,因问:“你进了清吏司了?怎么不早说一声,从昨儿到今天,你父亲急的热锅上蚂蚁似的,一些知情的向他贺喜,他都不知如何答人家。”
无奇说道:“我也是才知道的。不然早说了。”
两人到了卧房中,夫人落座问道:“可这又是怎么回事,那清吏司不是个混日子的地方,你们没资历,怎么竟能到那里去?”
夫人虽然少言寡语性情内敛,但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不像是郝四方一样可以糊弄。
无奇想混过去,又知道这样的话反而会更惹夫人怀疑。
迟疑中,阮夫人望着她道:“清吏司是东宫太子殿下主持建立,里头的人却是瑞王殿下负责挑选的。前日我隐约听说,瑞王殿下曾亲自往太学走了一遭……”
她没有继续,只是用眼睛看着无奇。
无奇的心一动,陪笑道:“娘……”
阮夫人淡淡道:“你还不肯说?还要我问下去吗?”
无奇没了法子只好承认:“是,瑞王殿下那次去太学,召见了我们三人,也是那时候他跟我说要我们进清吏司,只是那时候还没定下……”
阮夫人的脸色有些泛白:“胡说,你们三个何德何能,瑞王殿下怎会知道你们而特意召见?”
无奇知道瞒不住了,索性就把少杭府一行也说了出来:“殿下的意思是,少杭府那一次就是他的试验,通过了,便能进清吏司的。”
“我就知道没那么巧合,”阮夫人幽幽说道:“少杭府那里夏知县之死,苏守备之死,京内都传遍了,果然跟你们相关,你居然还瞒着不说!”
无奇忙跪下:“娘,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怕说了反而惹您担心,我知道错了!”
阮夫人定定地看着她:“我看你不知道。”
无奇愣怔:“娘?”
阮夫人俯身,握住她的肩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现在居然闹到瑞王跟前去,你简直……”一口气转不来,夫人便咳嗽起来。
无奇知道她是为自己忧心了,为了让母亲宽心,她试着说道:“娘,您别怕,其实瑞王殿下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他、他还是挺好相处的。”
想到这些日子来跟瑞王相处的时光,以及今日自己在观荷雅舍的举动,瑞王都没有生气……也许是因为他长的太好了吧,现在回想起来,那眉眼里居然还透出几分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疼惜之色,所以她才忍不住收罗了那些吃食送了过去。
不过,若是给母亲知道了这些,恐怕会当场吓晕过去吧。
“好相处?那是王爷!你是什么……”阮夫人扭头,指着无奇,咳嗽着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个儿在说什么?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无奇吓得闭嘴。
正在这时侯郝四方进来探望夫人顺便询问无奇,在门口听到声气不对,立刻放轻脚步小跑进来:“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干什么动气?”
阮夫人低头只是咳,无奇赶紧起来给她轻轻地捶背。
郝四方蹭到跟前:“你这孩子,三天两头不着家,总算回来一次就惹你娘生气!”说着还对无奇使眼色:“是不是要我打你一顿,再罚你去跪祠堂?”
阮夫人却反而缓了口气:“你怎么回来了,客人都安置好了?”
“都好了,”郝四方满脸堆笑,打量着夫人的脸色道:“就是突然来了这一大帮子人,到底是有些闹腾。”
阮夫人淡笑:“老爷别这么说,我只是身子不太好,怕怠慢了客人罢了。”
“怠慢不了,”郝四方忙道:“他们连连称赞你给安排的屋子好,东西全想的周到呢。”
无奇见状,便鬼鬼祟祟地想往外退,阮夫人虽看见了却没有出声。
郝四方还在为她打掩护,等到无奇退了出去,阮夫人才说道:“老爷,平平去清吏司,你怎么看?”
郝四方道:“啊!对了,我还要问她这件事呢!”
阮夫人抬眸看他:“你知道她是怎么进清吏司的吗?”
“当然是我儿子聪明绝顶机智过人才给选进去的。”郝四方一拍胸:“我就说咱们平平一定大有出息,本来还指望这次二试顺利通过,现在看来,比二试通过还了得。”
从昨天到今日,向他贺喜的不计其数,只是郝四方没听见无奇亲口说毕竟心里没底。
阮夫人看着郝四方,叹了口气:“你真把她当儿子看了?”
郝四方笑道:“这也没什么两样,女儿比儿子还能耐呢。”
“那你可知道,”阮夫人咳了两声:“她……是瑞王殿下挑进去的。”
郝四方没反应过来:“瑞、瑞王?”他的脑袋有一刻的空白,似乎没想到瑞王是谁,怎么会跟无奇有关系。
直到他想到了传说中的那个人。
郝四方的嘴巴跟眼睛一致地变大:“是那个瑞王殿下?!”
“就是那个瑞王殿下。”阮夫人垂眸。
郝四方呆看了夫人半天,疑心她是说笑,但他知道夫人的性子,这般神情这般语气,那就是板上钉钉了:“平平、怎么可能跟瑞王殿下有交集?”
阮夫人则想着无奇刚才的话,听无奇的意思,不仅是有交集,而且“交集匪浅”似的,她没有办法想象无奇跟一个王爷牵连不清。
就在这时,郝四方道:“我得去问问她!”
阮夫人道:“等等。你要问她什么?”
“我当然是问她怎么跟瑞王殿下认识的,”郝四方脑袋一团乱,好像都给偌大的瑞王两个字占据了:“这么说来是瑞王殿下让无奇进清吏司的?!瑞王,那可是瑞王殿下啊!”他简直要伸出双手顶礼膜拜,振臂高呼王爷千岁。
阮夫人本以为郝四方的心意跟自己一样,没想到还是高估了夫君。
而郝四方的脸上逐渐露出了喜极的笑容,他像是看见神明显圣似的感慨:“不愧是平平,我儿子果然大有出息!”
阮夫人忍无可忍地怒喝:“你住嘴!”
夫人的声音虽不算很高,但已经足以让郝四方高大魁梧的身躯为之颤抖,他赶紧转身低头,陪着小心道:“是是,夫人千万别动气。”
第32章 二更
大约半个时辰后, 郝四方灰溜溜地从卧房退了出来。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面有难色。
刚才夫人软硬兼施谆谆教导了他许久,秉持着成亲以来的优良传统, 他仍旧是一句也不敢还嘴, 只是连连点头称是而已。
但是……夫人竟然是想叫他出面,不许无奇进清吏司, 宁肯让她立刻退学回家。
郝四方听了这话心都凉了, 他心里一万句反驳的话,但一看夫人那张花容月貌的脸,给她的隐然含威的双眼一瞟,他那一万句话就立刻溃不成军。
郝四方乖的像猫,只能临阵倒戈答应去劝无奇。
这会儿无奇已经回了房, 粗粗地洗了一把脸, 正准备洗澡。
伺候她的小丫头宁儿是从小跟着她、知根知底的。
宁儿也听说了这两天的新闻,她跟郝四方一样的兴奋, 不住地追问无奇是不是真的进了吏部, 吏部又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听无奇随口说了几句,宁儿高兴的拍掌,又道:“当初我要跟着姑娘去太学, 扮作个小厮也好, 老爷太太只是不许,现在姑娘当官儿了, 还不叫我跟着伺候?”
无奇笑道:“什么当官,仍旧是个跑腿的罢了。”
宁儿道:“这可是骗人,我早听说了,天下最厉害的就是官了,但天下最最厉害的官都在吏部, 吏部就是管天下所有大官小官的地方,不知多少男人们削尖了脑袋要进却进不得的地方,姑娘进了那里,简直是郝家祖坟上冒青烟呢!我想想就高兴!”
无奇听了这几句话,虽然是她小姑娘家的有口无心,但却竟跟赵景藩在天策楼跟她说的那一番话有些暗合了。
当然,她并不觉着吏部有这么的厉害,但是清吏司这衙门看似极小,起步之初,一团忙乱无措,可若是磨砺出来,却像是一把悬于天下所有大官小官们头顶上的利剑!
她忘不了赵景藩说出那一番话时候的情形,至今她觉着那日天策楼上的阳光在肌肤上温而炙热的感觉,而瑞王殿下的身影近在眼前而言犹在耳,一个字也不敢忘不能忘。
——管官的官!不管是七品小吏还是一品大员,不管有罪有冤皆能一查到底!
这也成了无奇极想进清吏司的原因!
门被推开。
郝四方负手走了进来,他先是对宁儿横眉怒眼:“叫你改口,怎么还是老样子!”
原来刚才他在门外听宁儿口称“姑娘”,若在平时也就罢了,毕竟这是在闺房之中,但他才给夫人训诫过,也有点火想跟人发发,他又不能对着无奇,于是顺势向着小丫头呲两句。
宁儿眨了眨眼,小丫头非常机灵,忙先认错才退了下去。
无奇从榻上跳下来:“爹,你跟娘说完了?”
郝四方咳嗽了声:“唔。”
无奇打量他脸色不太好:“娘跟你说什么了?”
郝四方在桌边坐下,磕磕绊绊地:“这个、这个嘛,你娘她……她有点不太喜欢你进清吏司。”
确切的说,阮夫人是不想无奇跟瑞王有什么瓜葛。
她当然知道无奇聪明,也有意纵容女儿的小聪明,但那可是瑞王殿下,凤子龙孙,在这些人能够翻云覆雨生杀予夺的人物跟前,小聪明或者大聪明都完全用不上,也不够看。
别说无奇是女子,就算是个真正的男孩子,她也不乐意无奇跟皇室牵扯上关系。
无奇看着郝四方支吾难言的样子,又想起之前阮夫人的疾言厉色,母亲向来是疼爱甚至宠溺她的,虽然有时候因为父亲的过度溺爱,母亲不得不强装白脸,但很少像是这次一样动真气。
不过无奇很清楚,阮夫人的怒火,不为别的,却恰恰源自于对她的关心跟担忧。
父女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无奇道:“爹、你怎么看?”
郝四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好像是怕夫人会突然出现捉他一个现行,然后才小声说:“我当然很高兴,没白疼你!真给爹争气!”他暗暗地对无奇比出大拇指。
无奇嘿嘿笑了,但想到母亲的反对,那笑便一闪而过:“其实我知道娘担心我,但是这真的是我想做的事情。”
郝四方一怔:“你想做的?”
无奇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是啊,我知道清吏司现在初起步,举步维艰,但是……清吏司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爹,你知道清吏司是干什么的?”
“当然知道,”郝四方不假思索的:“他们跟我说了,清吏司就相当于专门管官儿的,职权比都察院还高呢!”
对于清吏司的存在,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那些贪官污吏等,私底下百般咒骂,也有那些无愧于心的,乐得看戏。
不管跟郝四方道喜的那些人是贪官还是明吏,表面上他们是不愿意得罪他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怎么样,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而且对那些人而言,也是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郝家的公子只是太学生,太学生二试后明明是去当一个不起眼的文职,然后才慢慢高升的,如今突然入了清吏司,还是跟蔡侍郎的公子一起,所以大家都有点浮想联翩,猜测这其中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某种交易。
既然郝家有这等通天的门路,大家当然越发不敢得罪郝四方,故而所有人见了他都是花团锦簇,一概地喜气盈盈满口奉承溢美之词。
无奇见父亲已经给科普了个大概,略觉欣慰:“爹,虽然这是个要紧的部门,但弄得不好可能会得罪人呢。”
“那怕什么?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谁怕这个?要是那些做了坏事昧了良心的,也活该他们倒霉。”郝四方满不在乎地说了这句,忽然道:“对了对了,先别说这些,你实话跟我说,你跟瑞王殿下……到底怎么样?”
无奇见他问起来,想了想,道:“清吏司的人是瑞王殿下替太子挑的。我本来也很意外,可瑞王跟我说……”
那一段话又在心底跳出来,无奇道:“爹,你知道我去少杭府的时候,听说夏知县惨死是什么心情吗?当时我不知道他是给害死的,只觉着又可惜又难过,这样一个满心为民好官就无端端地没了,甚至死因不明,公文上说失足!民间议论是自杀!知县夫人虽不这么以为,却也无能为力……后来经过查案才知道原来另有内情。虽然不是自夸,但到底是让夏知县的冤屈昭雪了,一切都真相大白,要不是这样,夏知县的夫人跟公子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知县大人因何而死,他们会背负失去夫君跟父亲的苦痛回去老家,直到死……夏知县所做的所为的,也会随之湮没无人关心。”
郝四方微微震动,认真地看着无奇,他从没想到会从无奇口中说出这么一番话。
无奇道:“爹,我想干这种事,我没有别的能耐,只是想像是瑞王殿下说的一样,我要当一个能管官的官,不管他们有冤屈,还是犯下罪行,我都会查的明明白白,我很想去这么做!只要有人去这么做了,也许……天下的好官就会越多,坏官就会越少,百姓自然就会越来越安乐……就、不会有乱世出现。”
乱世,这是她心上的痛,曾经的噩梦。
郝四方有些呆呆地,像是不太认识自己的女儿一样,良久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