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狂想曲——婉央
时间:2021-04-06 09:44:50

  “我会为您奉献最好的供品。”当她被按在王宫的大殿上,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压得她骨头生疼,她又被请起来坐在王座之下,哪怕被捆缚着双手。女法老在她面前坐下。阿蒙之女与一个弱势的女神的使者,自然可以平起平坐。
  哪怕逃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仆人,哈特谢普苏特何等傲慢地抿唇,冷淡的微笑,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以目光威压和命令她。“我会为您举办庆典,令梅瑞兹格女神获得无数财富与奴隶。我会为她建一座最宏伟的神庙,就在底比斯,卡纳克神庙之上。我会为您与您的仆人树立雕像,你们将立在女神的左右手,永世为她侍奉。若您愿意,我将支持您,哪怕您是个为人们所疑虑的异族女人……”她的目光盯视着她,从姜媛血肉模糊的身体巡视到她的面貌。
  “您就是梅瑞兹格女神。”
  姜媛即使在这样的绝境中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就是觉得好笑,又由衷地觉得那样的傻气。阿巴尔说她傻,果然如此。事到如今她都觉得这样的不真切,她身处在公元前两千年的埃及,女王和她对视。哈特谢普苏特自然不明白她笑什么,而感到极度不悦。她抬起下巴。其实她还很年轻,用姜媛的眼光来看。她才二十多岁,哪怕是这种生杀予夺的威胁都掩饰不住的年轻。
  “你竟敢对我不敬。”
  “并不是这样。”姜媛止了笑。“请您原谅,我只是想到一些别的事。”
  哈特谢普苏特不愉地望着她,看起来不一定相信,或者相信了而更加不悦。她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浑身闪耀光彩。头顶的王冠,硕大的宝石,黑长的眼线与金粉描绘的眼尾都展示着帝王威严,她是法老之女,法老之妻,法老之母。她是最伟大的埃及帝国的所有者。她夺过继子的王位,以自己尊贵的血脉掌管埃及。埃及第十八王朝,大一统的王权再次达到了巅峰,法老即是至高,谁敢在她面前说一句:“我只是想到别的事”?
  “如果我答应,”姜媛道:“您又要我做什么?”
  哈特谢普苏特一世道:“在我面前跪下,臣服于我,忠诚于我。”
  “我已经跪了。”
  “你没有将忠诚给我。”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能将忠诚给谁?哈特谢普苏特所指的忠诚又是什么呢?姜媛又一次笑了。“若跪在您跟前,您会将宝石还给我吗?”
  哈特谢普苏特没有回答她。哪怕她和阿巴尔那样掩饰宝石的存在,但实在手段有限。看见宝石的人都将心知肚明,两位神使降临究竟所为何事。大约总是会有自作聪明的人觉得,只要将宝石拿在手上,就可以施展神术。例如将人们变成她那个样子。哈特谢普苏特傲慢地道:“你们才是背离女神的叛徒,没有资格拥有宝石。它属于我,使用它的方法也应属于我。”无论如何,宝石只会在强者手上。
  “那抱歉。”姜媛苦笑着说:“我没有忠诚可以给您。”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使用那操蛋的宝石。她连自己怎样得上的诅咒都不知道。
  那双黑眼睛充满压力地盯视她。看起来她并不意外她会拒绝。“那么就将舍普瑞交给我,换取你的性命。”
  “……想要他的孩子?”
  “他的样貌不如你合适,原本只能当个宠物。”埃及女王的神情没有一丝动摇。“但可惜,你是个女人。”
  如果奉献出阿巴尔的一夜——或者好几夜——让他在两千年前播撒一下他定期代谢的种子,就能换得性命,姜媛一点改换历史的心理障碍都没有。她真诚地说:“那也很抱歉,您应该早些说。我很想交他出来,但我确实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阿巴尔一去无踪,两天的时间,连个水花也没溅起来。底比斯的士兵想来已四下出动搜寻,这样的情况下,也不知道找不到巴库姆总督到底是不是好消息。而姜媛自己被高供在黄金铸造的祭台上,面朝着尼罗河,脚下是底比斯,民众熙攘,日夜不息地来膜拜神使,念诵神明贯彻苍穹。
  何等华美辉煌的神庙观星所,却是要以鲜血涂抹的奉神之台。被晒得滚烫的皮肤和脚,谈不拢后哈特谢普苏特就把她吊上了观星台,举办庆典,供奉祭品,要送她回女神身边。已经是暴晒的第二天了,最危急的还不是暴晒脱水。血液滞涩的酸麻让她喘不过气。皮绳扣紧了她的四肢脖颈,强行拉开躯体,身体全凭绳子坠着,哪怕捆绑的地方被塞入绒布,仍然肿胀淤血。
  姜媛想自己可能是要死了……要么,手就要废了。模糊的意识从她脑海中掠过,哪怕被定期喂水,她已出现了中暑症状,头昏眼花,意识不清。
  阳光越发亮了,白日将出,雀声嘈杂。哪怕闭着眼,也能看到荡漾的水色反射到眼底。姜媛能想象这种情景,她发自内心地可惜没有足够的时间与闲暇去观赏。她回忆着底比斯的美景,这在难熬的煎熬与痛苦中可以有效地转移注意力。夜晚她能睁开眼短暂休息一下时看见的那样美丽的景色,将其铭刻在记忆深处。星光洒下大地,蔓延无际的沙海,巍峨的城门连接彼此,无言伫立城市四方。
  多么美丽啊,和巴格达与新月的沙漠完全不同的绮丽。姜媛没想过埃及是这样的,何等神秘、威严、令人窒息而温柔的秀美。道路从她脚下蔓延开去,灯火彻夜不息。宏伟的石门与雕像下,埃及人们对她虔诚朝拜,赞颂太阳与女神之名。四千年前的巍峨古国,绵延到视线尽头。
  真美。哪怕看不见金字塔,置身在这卡纳克神庙之上,看着这纯以人力建成的,伟大的奇迹。只要侧目看一眼,就能看到与房屋平齐的雕像,巨大的白石人面上描绘色彩,面无表情地将她俯视。这样的壮伟足以叫她热泪盈眶。
  底比斯已开始了狂欢,这是女王哈特谢普苏特一力举办的盛典。祭司们放下她,温柔地替她洗浴,剃光体毛,为她清洁牙齿,侍奉她喝水——她已经晒得没什么库存可放了,再梳妆打扮,浑身涂抹香料油膏。这一切都在观星台上进行,她被羁押着,当着整个底比斯人民的面,暴露自己的身体。现在那种诅咒的征象已经蔓延到锁骨。人们为这奇诡的景象纷纷跪下,颤抖着赞颂神明。
  而在姜媛身边,一位祭司摆好石雕的小像,模糊的面目与身体曲线——据说这就是梅瑞兹格女神。他们给它穿上华美的衣服首饰,装饰打扮,熏香涂脂,与刚刚对姜媛做的一般无二。姜媛是有点怀疑这样的大小下面的底比斯人大概看不见。随之她被刷洗完,再次被捆上木架,祭司们唤起侍者,排好队伍,在她与女神面前载歌载舞,大声颂唱。
  阳光越发夺目,跳出了地平线,像火焰蔓延,碰触她的双脚。哈特谢普苏特一世随着朝阳而至,她也已洗浴完毕,装扮威严,带着她的卫士与近臣,一步步走向姜媛。
  披着亚麻白袍的祭司们向她问候:“哈特谢普苏特,至高无上的法老,阿蒙之女,阿蒙之珠。”她抬起下巴,目光与姜媛对视。女法老手持权杖,仅以胡须表示她的假身。金鹰立在她的头顶,眼镜蛇盘绕在权杖上。她赤着双脚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随即伸出手指,触碰她的额头。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她说:“你的仆人舍普瑞已经丢下你逃走了,真是可笑。你舍命保护他,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你。”
  姜媛心中没有一丝波动。她想大约这是因为自己肚子太饿了。其实回想那一瞬间,她没有任何犹豫。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阿巴尔会埃及话,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假如他确实抛她而去,那也没有任何办法。她微笑道:“就让女神安排吧。”
  女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那么,就请您带上我的祭品,向女神致以明日清晨的问候吧。”
  尼罗河汹涌着,宽广清澈的河水向北奔流。在底比斯边有许多神庙,也有许多神物不容许人们狩猎。一声沧泊的颂唱,随着震动城市的呐喊,女王的指尖炽热,带着绝对的威严与力量。指尖一触而过后,哈特谢普苏特便转身面对着底比斯。
  她并不把她放在眼中,她只是祭品,而女王眼里只有神明。大祭司站在她身边,念起颂神的亡灵书,数十个奴隶被押上来,在她面前被利落地斩首。鲜血流了满地,数十万埃及人聚在一起,屏气息声,倾听她的声音。
  那真是血腥而诡谲,惨烈而美丽。即使濒临死亡,姜媛仍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目不转睛。或许她穿越千年而来,只为了看见这一幕。人头与尸体被推落高台,会有母狮的女神派遣使者来享用。无数苍鹭在尼罗河边腾空而起。群豹追逐,将它们撕咬着吞入腹中。雄狮戴着宝冠,咆哮苍穹。瓦姬特与荷鲁斯主持这盛典,埃及众神在此狂欢。
  “以此献上祭品,愿阿蒙欣悦。愿他使土地肥沃丰饶,愿他使每天日出东方。愿他使尼罗河水激荡,世代湍流不息。”女王高举权杖:“愿他欣悦!”
  “愿他欣悦!”欢呼声震耳欲聋,响彻天穹。巍峨的石门与雕像伫立神庙边,无言俯视这千年时光。人们吼叫着欢呼。“愿他欣悦!愿他欣悦!”
  愿阿蒙欣悦,愿尼罗河水激荡,愿永远日出东方,愿土地永远肥沃,哺育一方,愿神明眷顾这帝国,愿我埃及,盛世永存。
  就在这时,姜媛听到悄声说:“别看过来,装作没听到我。”
  她仍然震惊地扭过头去……但没有看到任何人。凉风与烈日同时吹拂身体,椰枣树在池边招摇,莲花绽开绿叶。尼罗河的风光绮丽而耀目,但高台上触目所及,身边空无一人。
  不……会吧?
  她道:“……阿巴尔?”
 
 
第45章 番外·出埃及记(十)【重写】
  姜媛觉得真是活见了鬼了, 她在跟空气说话。这怎么可能呢?她几乎以为是幻觉, 毕竟这些天见过的幻觉也不算少。幽闭的石室与通道已蔓延到现实中,也许下一秒眨个眼就可能被拉入黑暗, 阶梯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最后总是那座雕像,胸前坠着如血的宝石, 用令人恐惧的目光看着她。她逐渐融化在地上,随着消失的躯体,被它吞噬。
  但那声音又确然无虞是阿巴尔,那腔调和口吻, 凑近过来的风带着沙子和血腥气, 呼吸在她面上拂过, 还有些胡子的刺棱。姜媛其实以为阿巴尔已经被吞了,这惊喜真是太突然。祭司看了过来,她忙低头掩饰。他指望能看见神谕,却看不见尊贵而奄奄一息的神使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策划逃跑。
  身边适时传来沙哑的笑声,真真切切, 不是幻觉。那人凑近了,贴了贴她的脸。空气应她:“是我。”
  公元前的底比斯真是比八世纪的巴格达神奇多了, 她由衷地想。
  闻这味道, 显然阿巴尔这两天过得也不容易。她本以为他们全要送在这片黄沙里了,松了口气。透明人在她身边转了两圈,四处拽动她的绳结, 试探牢固, 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大庭广众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现在是庆典, 底比斯晚上不关城门,到时我来替你解开绳子,”阿巴尔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她,他向来最擅长搞这种旁门左道,何况现在变成隐形人了,自然更加得心应手。“我已经偷到两匹驴子,可以找机会溜出去。”姜媛感到他的手滑过她身上的透明之处,这些地方也已经蔓延了她身体的三分之一。他低头调侃道:“咱们最好赶快,不然等到都看不见了,就只能用绳子拴着彼此好辨识了。”
  姜媛没心思跟他说笑。“不行,晚上人更多。”这里的晚上甚至比白昼更明亮,更易于视物和行走。祭司们要观测天象,想象神明化身,第二天就要把她送回给女神了,这样的大日子,他们只会通通围在观星台上,把她周围捂个严实。何况姜媛也不想赌如果她被捆到第三天,她的手脚还能不能要。阿巴尔几乎不假思索:
  “那我去放火,神庙里哪儿最重要?”
  果然是强盗作风,如果可以的话姜媛真不想破坏这里的一砖一石,每一座雕像都是难以估量的无价之宝,何况这操作真是太骚了。她几乎从齿缝里在发声。“你知道这里哪里有油?”
  “你问问祭司,就说女神想知道。”
  那也不行。问完了油后脚起火,人还消失了,他们还得逃跑,还要带着宝石,难道当别人都是傻子。至少对面正在祭天的女法老就绝对不是。“不,”姜媛有了更好的主意,她轻声说:“去找图特摩斯。”
  祭司再次注意到她的动静而出声问:“尊敬的梅瑞特/普,您可有吩咐?”一群人随之望过来,姜媛闭目低头,在烈日下神圣地被捆缚着,不再开口和动作。该庆幸而强盗头子一向诡计多端,这时就能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她感到自己的膝盖被摸到了,扳着膝关节的位置,让她轻轻向前一屈膝。
  她努努嘴,让他别浪费时间,立即出发。过一会儿,她确定身边没有人了,这才呼唤:“我想喝些甜水。”
  只要不是吃东西,一切好说。毕竟神使必须得保持肠胃洁净,干净地觐见女神,也方便制作木乃伊。——总之,姜媛得立刻积攒体力。祭司恭敬地捧上调兑蜂蜜与草根汁液,插着麦管的饮料,端在她手边任她啜饮。
  人还是要有点希望,哪怕还是被吊在这里,姜媛猛然有了盼头,身体突然便充满精力,就连炽热的烈日也不是那么难熬。她甚至有心情开始看起哈特谢普苏特供奉的祭品。埃及盛产黄金,土地肥沃丰饶,这时正是丰收的季节,一担又一担的黄金与土地石板被抬上高台展示,颗粒饱满的谷物与奴隶之后是肥美的牛羊,法老的奉献是倾国之富。
  姜媛多希望能拿到大祭司手上那块石板啊,不然书记官的调色盘也可以。如果能逃脱,这些东西哪怕能拿到一件也好。可她也只有看着了。雕像师正在角落里为她制作半身像,祭司高声向拉蒙祈福,仪式告一段落,宣布神庙庆典从现在开始。
  姜媛感到脚底有震耳的人声,这里的视野是最好的,她一低头就能看到太阳船。力夫们发一声呐喊,将它从卡纳克神庙抬出。船仿佛在她脚下漂浮,穿过辽阔的石道与描蓝绘彩的石雕。巨大的龙骨如真确蛰伏沉睡的巨兽,从分开的人群中摇晃前行。它经过的人们纷纷跪下,将额头贴着土地,对神顶礼膜拜。冥神奥西里斯与豺狼神阿努比斯将坐在船头,,指引他们的灵魂,渡过冥河,送他们到来世中去。
  他们将浩荡地环绕底比斯,令所有埃及子民瞻仰神明伟业,狂欢将持续几天几夜,直到法老与祭司宣布庆典终结为止。
  奇怪的是,不知不觉中欢呼突然变了调。神庙顶上居高临下,人人看见船幅度极大地歪了一下,似乎在街道上倒下了,停滞不前。哈特谢普苏特脸色一沉,似要发怒——她不能容许自己精心准备的祭典出这样的差错。但太阳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起来,祭司以目光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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