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翊被撞得眉头轻蹙,那不小心撞上他的婢女却是脸色发白,慌乱地跪下,去扒拉地上的画轴。
“奴婢不是故意的,请世子恕罪。”
陆行安最是怜惜女子,笑着说道:“怎么走得慌慌张张的,没事儿,快起来罢。你家世子不会责罚你的。”
江云翊不置一词,抬脚往前走。
陆行安小声笑他:“看看你,冷着脸多吓人,我看那小婢女都快哭了。”
江云翊走着走着,脚步却慢慢放缓,他转头回望之时,那婢女刚刚将地上的画轴捡起来,抱在怀中。
“慢着。”江云翊道。
婢女脊背微微一僵,犹豫着转过身来。
江云翊眯了眯眼:“你可是在四姑娘跟前当差的?”
今日是老祖宗寿辰,四姑娘虽被关了禁闭,但今日却被破例放了出来。
这个婢女,江云翊瞧着有些眼熟。
婢女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回世子,奴婢确实是四姑娘跟前服侍的。”
“叫什么名字?”
“……玉、玉琴。”
江云翊走近,随手抽了一卷画轴展开来看,“姑娘们都在院子里玩,你不在姑娘身边服侍,到这儿来做什么?”
玉琴紧张得手心一层汗:“奴婢……奴婢是奉四姑娘之命,来取画卷给姑娘们赏阅的。”
江云翊又抽看了两幅画,没看出什么异常,便将画还给了她:“你去罢。”
“……多谢世子,奴婢告退。”
玉琴脚步有些匆匆。
江云翊盯着她的背影看。
陆行安在旁边等得是在是无聊,催促道:“行了,怎么什么芝麻绿豆儿的小事你都要管,世子殿下,快走罢。”
“嗯。”
江云翊这才转身往回继续走。
*
待到贺拜正式开始,满堂皆或坐或站的挤满了人。
老太太今日着一身明金福禄寿纹,整个人显得异常华贵。她端坐首位,一个个的接受宾客的贺拜。
先是由管家唱贺,宾客的献礼,而后宾客再笑着上前,祝贺老太君身体康健,福如东海之类的。
江家的人自然是先进行贺拜,送的贺礼没有拿不出手的,个个都是顶名贵的物件。便是府中姑娘们不送珍稀宝物的,也有花费数月织绣出的绣品。这其中,江霁明和江云翊准备的贺礼却是别致。
江霁明送的是漠北的树雕,活灵活现的雕刻出了寿星公手握蟠桃的模样。
偏生,这木雕竟是看不出一丝雕功,乍看过去,似天生就长成这般一样。
再轮到江云翊,他送的则是一方价值不菲的老坑洮砚,最精妙的,是砚台上雕刻着一个垂钓的老翁,老翁身边放着一个鱼篓,鱼篓中跳跃着刚钓上来的肥硕鱼儿。
这个场景,单看只觉有趣,可看得明白的,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颜老先生天下闻名的画作《春山戏雀图》。这可是上头的一角。
老太太爱不释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姑娘们都献完礼了,就轮到温娇了。
管家唱报:“温姑娘敬献《春山戏雀图》一幅——!”
话音尚未落地,人群就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打量的目光不断落在温娇身上。
温娇神色温柔,笑容甜美乖顺,上前恭贺完老太太,便从春箩手中接过木盒,献上去。
老太太听了也是分外激动,甚至迫不及待地叫人打开。
画卷被两个婢女一人手持一端,徐徐展开,长度几乎都有半个大厅那么大了。
众人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些。
老太太本是目露喜色,可是走着,看着,她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来。
人群里,有位夫人的声音尖刻地传来:“此画绝对是赝品!”
熙攘之声愈发大了。
温娇也是脸色微变,她上前仔细看了看这幅画,急忙向老太太解释道:“……此画被人掉包了,我在金银台拍下此画之时,可是验过真假的。”
傅氏也急着帮口道:“确是如此,真画我也看过,金银台还是我与娇姐儿一同去的。”
刚才人群之中首先确定的说出是赝品的那位夫人,拨开人群,走了上来,面上带着微笑:“大夫人,您虽是她表姨母,但平素人品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当然能作证拍下此画之时,确为真品。可这么长时间了,再献上来之时,是否还是真品,却是没有人可以作证的。”
温娇自然对她再熟悉不过了,此人就是之前跟她一同归京的,俞婉的母亲,方氏。
她说的这话堪称诛心,言下之意,就是说她监守自盗,临了,不愿献出真品,拿了假货过来忽悠老太太。
俞婉扯了扯方氏的衣袖,摇头轻语:“母亲,快别说了,温姐姐怕是舍了嫁妆才买下的名画,不管如何,总是情有可原的……”
她这话看似在为她辩解,实则却是在暗示,她一个姑娘家便是母亲留下的嫁妆再丰厚,却绝不可能舍弃一切买下这幅画作来讨好老太太。即便她居心叵测,舍了一切咬牙买下了这幅画,最后也肯定会后悔,人之常情。
或明或暗的怀疑的目光火一般地烧在温娇身上。
春箩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家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第19章 维护 江云翊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她说……
“我有法子,自证清白。”
平素娇软的嗓音掷地有声地响起,将周遭的喧嚣都一一压制下去。
温娇立于人群中央,神色始终平静而镇定。
此刻,她微微提起裙摆,朝老太太跪了下去。老太太急忙来拉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温娇摇头,目光澄澈:“老太太怜我,我却不能不顾惜老太太。既然他们之中,有人怀疑是我动了手脚,我便先跪着,待洗刷了冤屈,老太太再来还我一片清白也不迟。”
今日天还没亮,她便沐浴更衣,在老太太的小佛堂替她参拜,坊间传言,在大寿之日这般做,是能添福添寿的。
她膝盖有旧伤,不能久跪。
可那会儿已足足跪了一个半时辰,膝盖都有些青肿了。眼下,她又跪着,把自己位置摆得低,娇弱可怜却又倔强的模样,很是将老太太的心疼都逼出来了。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不放:“好,娇姐儿,你且说说,有何法子查证?”
温娇的目光缓缓从四姑娘江曼柔、俞婉、还有方氏,这三个人身上掠过:“《春山戏雀图》自我从金银台之中取回后,因十分珍爱,便从未打开过。可我也怕此等名画遭受损伤,因此,就嘱咐春箩、青露轮番看顾,甚至在上头刷了一层菱干粉。这菱干粉无色无味,原是荆州人家为了防潮而用的粉末,本是无甚特别,可是只要触碰过,入水,手就会搓出一圈黑沫,极为容易辨认。”
“老太太,”温娇紧握她的手,“亲手触碰过《春山戏雀图》的人不多,若是旁人手中也有此菱干粉的痕迹,答案则不言而喻。”
方氏与俞婉对视一眼,压下心慌,扬声道:“娇姐儿,不是我说你,今日来的可都是盛京之中有名有姓的贵客,你如此查验,叫老太太的面子往哪儿搁?诸位大人、夫人,如罪犯一般对待,心中又如何作想?”
方氏这顶罪帽扣得可谓十分严重了,然而江云翊的母亲长平郡主听罢,却是勾唇淡笑:“今日是老太太寿辰,这么点儿小事,依我看,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彻查。”
她毕竟身份在那儿,这话说出口,很快带出了人群里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老太太身边的江云翊忽然出声:“凡事讲究一个水落石出,此事若是轻松掀过去,老祖宗心中第一个不开心,其次,诸位大人、夫人,难道往后不会对此事真相念念不忘?如此一来,温家表妹的名声,何在?”
温娇意外于江云翊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她说话的,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对上,江云翊却率先挪开,没有看对他怒目而视的母亲,先是对蹙着眉头,负手而立的永安王行了一礼,道:“儿子所言,不知父亲大人,以为如何?”
永安王江略颔首:“翊儿所言不错,我亦赞同彻查下去。”
江云翊站直,眸光微转,却径直落在了四姑娘江曼柔身上。
只见她一直拽着手绢扯来扯去,这会儿接收到江云翊的催促,犹犹豫豫地上前一步:“祖母,若当真要彻查,便从孙女身边的玉琴查起罢。”
玉琴闻言一怔,哭着跪下来:“姑娘,姑娘这是何意?奴婢、奴婢当真没有碰过那幅画。”
江曼柔将被她紧紧攀附着的手臂抽回来,眼眶微红:“玉琴,你打小服侍我,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今日,三哥哥撞见你慌慌张张抱着一堆画卷,却说是我的意思。我何时叫你去拿画了?你且莫委屈,若是查证以后,与你无关,我自当不追究。”
这时下人已抬上了一盆清水,玉琴还在喊着冤枉,不肯将手放入水中。
最后,几乎是被人强按着将手浸入水盆。
眼见双手逐渐变黑,犹如洗出了一盆墨汁,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卖身契握在主人家手里,奴仆的命自来是不值钱的。玉琴身陷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嘴唇哆嗦着:“姑娘,姑娘你救救奴婢……奴婢、奴婢确实出于好奇心,悄悄去看过,却绝没有偷换!”
玉琴眼神游移:“奴婢进去之时,雪禅居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下人,焉知……焉知不是温姑娘故意想找个替罪羊……”
“胡言乱语!事已至此,竟还在攀污!”永安王勃然大怒,“来人!掌嘴!”
立刻有人上去,拎住玉琴,啪啪扇了几巴掌!
那些人皆是有力气的壮汉,玉琴的脸瞬间变得肿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手指印,嘴角甚至渗出了献血。
她跪趴在地,哭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到底是跟随在身边多年的,很有些感情。
江曼柔上前将人半扶起来,也哭道:“玉琴,只要你说出来,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我定求祖母,保你一条性命!”
玉琴泪流不止,眼睛开始往俞婉那边瞟。
江曼柔似乎心里早就有了答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你别怕,说出来!”
俞婉见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双眸瞬间含泪,似万分痛心地泣道:“四妹妹,你看着我做什么?这贱婢攀污温姐姐不成,转而攀污我,难道你也信吗?!”
玉琴闭了闭眼。
狡兔死,走狗烹。她不过是一条无人怜惜,可任由抛弃的贱命。
她跪趴在江曼柔身边,豁出去道:“老太太明鉴,《春山戏雀图》确实是奴婢偷换的。可奴婢一个卑贱之人,哪儿有这么大的熊心豹子胆,敢去动温姑娘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俞家大姑娘使唤奴婢去做的……”
“你胡说!”俞婉声音拔高,脸都涨红了,“你又不是我家奴仆,我如何使唤得动你?”
方氏正要叫人上来撕烂玉琴的嘴巴,却被江府的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玉琴往江曼柔身边躲,哭道:“姑娘,俞大姑娘笼络奴婢已久,时不时的,就打赏奴婢许多金银珠宝,就是为了让奴婢当她在永安王府的眼线,时刻将府中诸事告知她。温姑娘要入府小住,她就叫奴婢在姑娘耳边多说些温姑娘的坏话,好叫姑娘彻底厌恶她。奴婢知错了,求姑娘饶我一命!”
江曼柔的母亲,三房太太乔氏本是不欲多管,但听到这儿,气得破口大骂:“好个吃里扒外的贱婢!柔姐儿待你难道还不够好么?你竟财迷心窍,由着旁人的手伸进我柔姐儿院中!”
她喊来人,竟要当堂将人发卖。
满屋子乱糟糟的。
老太太狠狠一拍桌子,喝道:“够了!还闹个没完了?”
“母亲莫动气。”江略道,“礼部尚书俞大人何在?今日之事,可要好好说道说道。”
有人七嘴八舌地应,说俞大人刚才喝多了,如厕去了,尚未回来。
江略将人去把俞大人寻过来。
俞婉脸色苍白:“不……我没有偷换那幅画……”
温娇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她。
俞婉与她对视上,似乎深受刺激,竟如恶狼一般要扑上来:“是你……是你故意诱我入局……你要害我……!!!”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碰到温娇衣袖,眼前阴影移叠,男子伸手一下将她拦开,将温娇护在身后。
“世子,你信我,我真的没有。”
俞婉对上江云翊冷漠至极的双眸,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正在这时,李严手捧木盒,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懵懂的礼部尚书俞大人。
“回世子,《春山戏雀图》找到了。”李严禀告道,“在俞姑娘乘坐的马车之中。”
满堂哗然。
俞婉如遭电击,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见他薄唇紧抿,眉心紧蹙,便想再靠近些许:“世子……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手腕突然被人扯住,迎面一个大大的巴掌甩了上来!
她的父亲气得脸色发青:“我怎会养出你这样败坏家风,恶毒心肠的女儿!我今日就打死你!”
他冲上去要打她,方氏哭着将人拦住。
老太太实在看不过去了:“罢了罢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俞大人,你们请回罢!”
一场闹剧,这才就此收场。
临走之时,因温娇还跪着,那俞大人怕极了将永安王府得罪狠了,竟是生生逼着俞婉下跪,给老太太、给温娇赔礼。
将玉琴暂且收押了,傅氏出面打圆场:“好了,让大家伙儿看笑话了。今日是一个喜庆之日,也别让此事耽误了老太太寿辰,诸位,不若移步去听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