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怕她心里对温娇有芥蒂,来替她圆话来的?
老太太这话尚未来得及问出口,目光所及,却见到温娇正走过来。
她身边同行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傅家那位公子,一个是江玉成。他们在岔路口分离,似是聊得颇为尽兴,她脸上的笑意始终未减。
话音戛然而止,老太太收回目光,去看江云翊,却见他也是在看温娇。
老太太不动声色,垂眸,喝茶。
“老太太万安。”
娇软温柔的嗓音,哪儿男子不能心生呵护疼惜之意。
她顿了一下,又叫了一声:“翊表哥。”
江云翊这回连一声“嗯”也没舍得施舍,目光转开,淡淡点了下头。
老太太笑着,拉她过来坐到身边:“不是让你去歇着么?怎么又过来了?”
“我无碍,倒是牵连了老太太,让您伤神了。”温娇微微低头。
江云翊掀袍站起来:“老祖宗,我去了,您有事儿再寻我。”
“去罢去罢,我有娇姐儿陪,不用你。”老太太嫌弃地挥了挥手。
江云翊行了礼,转身大步走了。
这是还在生她的气么?温娇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抿唇。
微凉的手忽然被轻轻握住,老太太的掌心干净而温暖。
她目光慈爱,微微笑道:“你宽心些,今日之事,不怪你。前因后果,翊哥儿都同我说明白了。往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万莫自己扛着,若是南安寺之事被人陷害成功,可曾想过,你这后半生如何是好?江、温两家是旧识,我与你祖母更是交好,你只管把这儿当成是你的家即可……”
他在老太太跟前为她说话了?
温娇听得一怔。
老太太又道:“《春山戏雀图》追回来了,掉包之后就藏在了他们俞家的马车上,是个蠢的。此次人赃并获,俞大人气得都快吐血了,也算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教训。可是你呀,如此贵重之物,以后可不准给我买了。不然叫你祖母知晓了,可不得醋死去?”
老太太是故意打趣,温娇也听得笑起来。
此事就这样被轻松掀过了,温娇听戏却听得屡屡走神。
……江云翊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他待她好吧,可是大多时候,他对着她都是冷冷淡淡的,甚至诸多猜疑。
你说他待她不好吧,可是金银台让画,今日在郡主面前出言维护,在老太太跟前帮她说好话,又都是他干的。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
听了一会儿戏,前头忽然有了不小的动静。
紧跟着,是一道尖细嗓音打断了戏园子的喧嚣:“陛下驾到——”
众人都慌了起来,连忙跪拜迎接。
“都平身罢。”中年男子爽朗笑着,上前扶住老太太,“老太君快请起。”
老太太恭敬道:“谢陛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人群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只见皇帝身边,站着一个明媚少女,她笑着上前同老太太说了吉祥话。
几番客套之后,老太太笑道:“宝真县主今日没来,老身还一心念叨着,怎知,这会儿竟和陛下一同来了。”
宝真嘟了嘟嘴,笑着斜了皇帝一眼:“此事都怪陛下,我说早点来吧,他偏还和人在议事殿聊了好几个时辰,我可是等得望穿秋水,巴不得自个儿先来呢。”
少女娇俏甜美,叫人见之心喜。
皇帝也是笑着点了点她:“看看这丫头,如今连朕也敢编排了。”
宝真吐了吐舌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在江云翊身上。
一圈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皇帝招呼人将贺礼呈上来。
很快,只见两人架着一个屏风搬了上来。
红绸布一掀,万金璀璨,竟是一个万字寿纹的屏风,最惹眼的,是中央一个巨大的寿字。是皇帝亲笔题写,叫人以金丝勾勒成型的。金丝勾花之技,原是用来打造女人家的首饰的,非有二十年手艺的老工匠不可得。
因这金丝比人的头发丝都要更细些,盘盘叠叠,最终成型,勾勒出的花纹,精致而有层次,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不说这屏风本身就价值连城,就是皇帝钦赐的殊荣,也是羡煞旁人。
永安王府的荣宠,有目共睹,人群之中,不断有惊叹的声音传来。
皇帝笑着坐下:“老太君,对这份寿礼,可还满意?”
老太太行礼,微微有些激动:“陛下,老身何德何能,叫陛下费心了。”
“永安王府满门忠烈,肱股之臣,全赖老太君悉心看顾,方有今日我们大魏之幸。”皇帝话中的赞誉,又叫永安王府一家子诚惶诚恐地谢了一番,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躲在人群里的傅修贤身上。
傅修贤上前见礼。
皇帝气得都笑了:“好啊你,几年不归,回来了还躲躲藏藏?还要让朕请你不成?”
傅修贤还是笑得如沐春风:“陛下息怒,微臣正想着将游学见闻整理成册,再觐见陛下。怎知,会在这儿先见到您,倒让陛下全然没了惊喜。”
“瞧瞧,这嘴还是会说,倒成了朕的不是了。”
皇帝笑着去望江云翊:“无咎,你可千万别学这混小子,不然朕这头啊,怕是要痛死了。”
江云翊上前回话:“傅大人幽默风趣,却是臣不能及的。”
两人对视一眼,傅修贤笑笑。
宝真县主娇嗔道:“好啦,你们还要聊多久,真儿都要饿死了。”
嬷嬷附耳到老太太身边回了一句,老太太转身微笑道:“陛下,席面已备好了,请。”
一群人这才跟着挪步。
宝真被人簇拥着往前走,临走之前,她却转头,隔着人群,将目光落在始终一声不吭,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女子身上。
“县主。”有人叫她。
落难凤凰不如鸡,温娇,再也不是从前一呼百应的温娇了。
生得再美又如何?
没了权势,谁还能护得住她?
她勾唇回眸,迈步往前走。
*
席面上觥筹交错。
即便有皇帝在,大家伙儿有些放不开,但能与皇帝同席,可是莫大的荣幸。
场面热闹非凡。
因皇帝喜看歌舞,永安王还临时叫了舞姬过来,献舞。
丝月声声,一曲舞落,掌声阵阵。
宝真端着酒杯站起来,笑望着皇帝:“陛下,长乐歌舞坊的舞姬舞姿虽然曼妙,但真儿却还觉得有些遗憾。”
“哦?”皇帝感兴趣地问道,“为何遗憾?说来听听。”
宝真从席位绕了出来,目光在人群之中绕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一名女子身上。
她慢慢走过去,笑着说道:“陛下许是没见过温姑娘的舞姿,她跳的《霓裳舞》,那才人叫一见倾城呢。”
女子的声音噩梦般地响在头顶,温娇盯着落在面前的云靴,忍耐地闭了闭眼。
江玉成急得要站起来,可刚蹭起来一半,就被江云翊按住肩膀,压了回去。
皇帝子嗣单薄,天下人皆知。
为了同太后对抗,近来选妃,可谓声势浩大。
这宝真县主为何突然叫温娇献舞,若是被皇帝看上……
江玉成想到此,如何能不急?
“……三哥!”
江云翊神色清冷,声音沉下去:“莫妄动,当心害了她。”
经宝真提醒,众人的目光又聚焦在了温娇身上。
皇帝略微有些诧异,温首辅家的女儿,宫宴之时,还是见过几回的。只是那时温娇年纪尚小,纵然生得好看,也不会叫人往别处去想。可如今不同了,少女褪去青涩,身段、姿容,便如那诱人采撷的蜜桃一般,总是能不经意地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之前,她就一直低着头,既不吭声,也不往前站,皇帝便也没去多加留意。
这会儿,仔细去看,这才想起了,此前暗卫曾回禀过温家女儿进京之事。
皇帝看了宝真一眼,目光微闪,随即笑起来:“席下坐着的,果真是温大人家的千金?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轻轻吐出一口气,温娇起身,从宝真身边错身而过时,看见了她坦然迎视的笑意,仿佛并未存别的坏心思。
然而上一世,父亲被流放,她疏通关系求到陛下跟前,一时不察,亦是差点被献到皇帝床上。
当时,宝真已嫁给了江云翊,两夫妇都是在场的。
今日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熟悉……
思及此,温娇垂眸,握紧双手。
她款步上前,跪拜行礼:“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罢,你父亲身子可好?”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含着笑。
温娇谢过皇帝,不卑不亢地回道:“回陛下,父亲身子尚算康健,唯有一些体虚罢了。多谢陛下挂念。”
皇帝点了点头,笑道:“那便好。”
多余的他也没有再问了,对温大人贬黜之事更是只字未提,反而笑着问温娇可愿意献舞助兴?
“承蒙陛下不弃,臣女自然是百般愿意的。”温娇温顺地低着头,话音一转,“可听闻宫中所设的天悦坊,有些天下闻名的舞姬,臣女师承芳雪先生,自有比较一番的心思。奈何今日,膝间有伤,怕是不能向陛下呈现《霓裳舞》十之万一,如此,有辱师名,万死不足惜。”
她口中所说的芳雪先生,名唤琼芳雪,舞艺卓绝,却发誓一生不入宫廷献舞。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有片刻的沉默。
老太太察言观色,面上虽带着笑,心中却颇为忧虑。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到底是当面拒了天子,难保陛下会不会气恼。
老太太有些着急地看向永安王江略,只见他朝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头。
有他作保,老太太这才安心些。
她的目光顺着扫向江云翊,却见他那心思重的孙儿,垂眸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平郡主原本是回了自己院子的,听见陛下来了,这才匆匆过来。
这会儿坐在江略身边,看见了他们之间打的哑谜,不禁冷笑一声。
皇帝问道:“皇姐笑什么?”
江略转头,眼带警告地看向她。
第22章 情敌 “奴婢觉着,世子对姑娘,和旁人……
气氛有着不为人察觉地冷凝,长平郡主不悦地压下嘴角,最终对皇帝笑道:“没什么,只是想着今夜如此喜庆热闹,我们躲在屋内看寻常的歌舞也是无趣,不若叫人将烟火燃起来,看火树灯花,岂不更美?”
皇帝当即拍手叫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已许久未在城外看过烟火,那便依皇姐之言,着人燃点烟火,为老太君贺寿!”
临走时,皇帝笑着对她说,容你下回再跳。
言毕,一群人拥着皇帝,浩浩荡荡往外走。
温娇彻底松下一口气,这时才发现,心跳得极快。
“丫头,你还好么?”傅修贤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她身边,眸中带着揶揄的笑意,“勇气可嘉呀。”
垂手理了下微皱的裙摆,温娇嗔笑着横他一眼:“不及表舅舅!”
女孩儿明眸善睐,轻飘飘地一瞥,便已风情无限。
外头很快传来,烟火砰砰升空之响,窗外灯火明灭。
傅修贤难得的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道:“为何不跳?若是陛下当真怪罪,就不怕牵连你父亲?”
“表舅舅又何必明知故问?”温娇轻轻一笑,“父亲为陛下同太后娘娘抗争,舍了首辅之位,贬黜至小小荆州。即便是顾念着这一点,我相信,我也会安然无虞的。”
他只是随口一问,原以为她是个聪明姑娘,怎么知道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傅修贤目光微动,摇了摇头:“你不该同我说这些。”
这些犯忌讳的话,确实不宜对外人言道,可温娇却从未将他当作外人。
她学着他的样子摇头,嘴角含着浅笑,“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你。我就知道,又是在诓我。”
傅修贤怔了怔,有一段似乎早已被遗忘的模糊记忆隐隐约约闪现在脑海之中。
……
桃花树下。
身子羸弱的小丫头蹲在地上,抽泣着,好似随时会断了气。
少年指尖捻着一根桃花枝,温柔地敲了敲她的脑袋,语带无奈:“你前几日不肯练武,咬我咬得那般狠,我都尚未掉眼泪,今日,不过是东窗事发,被你父亲说几句,怎么就委屈成这样了?”
小丫头不讲理,眼中包着泪花,脆生生地控诉:“你告密!你骗人!答应了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说的!”
“真的不是我说的,我发誓。”
“哼。”
一声叹息,他捞起袖子,给她看包扎了一层一层纱布的手腕:“我要是想背后告状,直接把伤口露出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小丫头头上梳着可爱的小花苞,眼泪继续落着,瞥了一眼他的伤口,蹲着扭开身去,留给他一个气鼓鼓地背影。
“喂,”白衣少年好笑地用桃花枝戳她的背,“别气了,他罚你抄的书,我代劳,可好?”
“哼。”
“徒弟比师父脾气还大,啧。”
“哼。”
“丫头,今日不逼你蹲马步了,我们和好,好吗?”
“哼。”
“这次是个意外,往后,你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我,我绝不泄露一个字。嗯……也不许旁人泄露一个字。”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