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翊重新折返之时,便是见到女孩儿趴着,红唇微启,轻轻呼吸着,已然酣睡入梦。
纵然知道她这醉了,他走近之时,仍旧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将手中瓷盆放到一边,他蹲到女孩儿面前,唇角翘着,看了好半晌。
画舫之外歌声依旧。
昏黄暖光之中,两只小金鱼亲密地缠绕在一块儿。
他低头,阴影移叠,唇轻轻吻上女孩儿眉心。
夜风温柔。
心尖滚烫。
*
温娇第二日醒来,头疼得快要炸裂。
她正捂着脑袋坐着,春箩轻步走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少夫人终于醒了,今日可还要去郡主娘娘院中请安……”
温娇一下放下手,掀开帘帐,问:“什么时辰了?”
春箩还未答,她转眸一看外头天光,吓得立刻起身,“怎么、怎么不叫我?”
春箩一边招呼小丫鬟进来,一边帮她穿衣,哭丧着脸小声道:“世子爷不让叫,说您昨夜饮了不少酒,怕是头疼,叫奴婢不得打扰,让您多睡会儿。”
温娇懊恼地咬住唇。
他固然是不懂,今日第一次去他母亲房中拜见,这会儿去晚了,礼数上就过不去。
长平郡主本就对她不喜,这下,只怕还恨上她了。
她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打扮洗漱完,急急迈出门,却刚好撞见要进门的江云翊。
他拉住她,微蹙眉尖:“走慢些,怎么了?”
温娇双手交握,气息不稳地回道:“我去给母亲请安。”
江云翊轻笑一声,见她鼻尖都冒汗了,忍不住打趣道:“少见你如此失了冷静的模样。”
早知昨夜就不该出去饮酒,更不该放纵自己喝醉。
温娇抬眸睨他一眼:“你还说风凉话。”
“等着,我陪你去。”
他许是刚去院中练完剑回来,说完这句话,大步进门,随意擦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就出来了。
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到长平郡主院中。
进门之时,他偏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在呢。”
温娇微微一怔,心里瞬间泛起了一阵暖意,似乎也就没那么慌了。
长平郡主一如既往的冷淡,见他们夫妻二人同时进门,多看了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用过饭了么?”魏长平看着江云翊,目光关切。
江云翊唇角挑起一点笑:“未曾,说起来,倒有些想念母亲这边熬的细粥。”
母子之间,似乎已很久未这样平和地说过话了。
魏长平眉头微松,也带了一丝浅笑:“今日没备着,你下次过来,早些叫人过来说一声,我亲自下厨帮你熬一碗。”
“多谢母亲。”
她从头到尾眼角也未扫过给温娇,有江云翊在面前顶着,她乐得静静待在一旁,保持微笑,眼观鼻鼻观心。
可下一刻,冷淡的眼风却扫到了她身上,魏长平抿了下茶,淡声道:“难为你到现下还未用饭,身边之人伺候也不太周到。你说新妇体弱,我看也是,起得比我都还晚些。”
温娇脸颊一红,正准备道歉。
身边之人,却突然在桌下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住。
他望着魏长平:“母亲多担待,她身子骨不好,在家也时常病着。今日,是我之故,叫她迟了些。”
魏长平对上自家儿子平静的双眸,淡淡转开眼:“罢了,我这人喜欢清静,你也不必日日到我跟前请安,好生伺候好你的夫君便是。”
温娇看了江云翊一眼,见他轻轻点头,连忙起身,低声应了。
请完安出来,温娇松了口气。
江云翊笑:“你好像很怕她。”
温娇心说,这不是废话么?有个这样的婆婆,身份高,脾气又古怪,她若不是小心伺候着,少不得要落个不孝、不敬之罪。可她不能当着江云翊的面直言他母亲不好,只能道:“新妇见婆母,惯来都是如此。”
两人并肩往回走,江云翊道:“明日起,你就不必到她跟前请安了,也就不用怕了。”
温娇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方才你叫我应下来,我虽然照做了,但是,第二日我就不去,会不会不太好?”
“她自己也未曾到祖母面前请过多少次安,”江云翊不甚在意,淡淡道,“没理由拿这点数落你,旁人更不会多说什么。”
他侧头看她一眼,见她沉思着不说话,便道:“你若担心,那就去完这几日,做做样子,也就罢了,不须让自己遭罪。”
温娇立刻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听到,这才松口气,低声道:“你小声些,就不怕母亲听到生气。”
江云翊垂眸,久久看她,微露了一丝笑:“我知道,你嫁给我,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夫君,至少,在你心里,也许不是。”
温娇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抬头看他,神色怔忪。
他的眸光专注,声音低低的:“可我不愿你受委屈。往后一生,只要我在,都不愿你再受委屈。所以,你什么也不必怕,包括我母亲。”
她自认不是个软弱爱哭之人,这一世,活得更是从前要坚强许多。
可不知为何,听了他这句话,却震颤到有些失神。
她轻轻眨了下酸涩的眼睛,低首之时,倏然,落下泪来。
第46章 甜蜜 他哄人的法子却是一点儿也不少。……
江云翊自然不能日日都陪着温娇去请安, 护得太紧了,反倒会让长平郡主心里不舒服。
温娇深知这个道理, 于是,之后几日也就没让江云翊陪着去了。
见她早早就过来了,魏长平倒是没有多为难她,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
话也没多说几句,就算是说,也不过是围绕着江云翊的事在问,她乖顺地答, 不卑不亢,也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魏长平没让她待多久,就摆手让她回去了。
桃溪待温娇告退,走远了, 才收回视线, 一边给魏长平梳头, 一边低声道:“娘娘既然不喜新妇, 怎么这几日都和颜悦色的,往后, 倒不好再立威了。”
魏长平从铜镜之中掀眼看她,淡声问:“你可知我为何不喜她?”
桃溪怔了下,迟疑着答道:“当年温大人拒婚,嫌弃江家穷酸, 让世子颜面扫地, 这些年也一直被人在背后议论, 娘娘对温家女,自然谈不上喜欢。”
这不过是其一。
当年的江家确实不如今日繁盛,要一个首辅之女下嫁, 温家咽不下这口气,也是正常。
她虽贵为郡主,但当年因父亲的缘故,先帝并不喜,不过空有一个贵人身份罢了。
平宁侯牵线,撮合了她与江略的婚事,看中的,自然是她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今日的皇帝有深厚的情谊。
今上刚登基那几年,因被太后打压,他们江家也过得窝窝囊囊的。
若非后来与漠北战事频繁,今上在御驾出征之时,被江家父子救过性命,江家也不会有今日这等荣耀。
当年被拒婚,她固然气恼,但还不至于耿耿于怀如此之久。
最重要的,是温家这个女儿,生了一张她看着就讨厌的脸,像极了那个女人。
可她既然阻止不了,如今势必要为了她的儿子,她这一生唯一的命根子,学会忍耐与让步。
魏长平丹红的指甲掐入掌心,眼神变得愈发冷淡。
桃溪见她神色不愉,以为是自己说中了,便继续道:“如今,也不知这温家女使了什么手段,勾得世子非她不娶,还多次顶撞娘娘,奴婢见了,也替娘娘不值。”
从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魏长平取了一根金钗递给她:“桃溪,你近来话有些太多了。”
桃溪接金钗的手一颤,金钗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桃溪吓得立刻跪下:“奴婢僭越了,娘娘恕罪。”
“你跟随我多年,忠心是有的,但未免太不懂我的心思。”魏长平重新挑了一根簪子,对镜插入鬓间,“温家女既已嫁入江家,如今就已是江家之人,只要她对翊儿好,早日为江家开枝散叶,安安分分的,我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了。可若她敢拂我逆鳞,我有的是法子整治她。”
她站起来,往美人榻走去,长裙迤逦拖地。
“银瓶那丫头,成算和魄力是有的。一个姨娘的位置,我要抬举她,轻而易举。”魏长平淡淡道,“可她为何不想想,这府中的美貌丫鬟,甚至是外头的良家女子,多如牛毛。我可选择的余地如此之多,为何要独独为她,再得罪老太太一次?”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在魏长平的天平之中,银瓶加的砝码还不足以让她倾斜。
世家子弟,谁家不是娇妻美妾成群?
既然她迟早要为江云翊纳妾,这个人选是谁,她自然得好好斟酌斟酌。
*
桃溪是将魏长平的话原原本本的转述给了银瓶。
银瓶听了,神色也未见什么变化,还是笑着,甚至从匣子里抓了一把她自个儿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塞到桃溪手中:“多谢姐姐了,多次在娘娘面前替我美言。”
桃溪这几日因她的事,多次被训斥,本来心里有些不舒坦。
但谁让银瓶会做人呢,她被哄得实在高兴,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有志向固然是好的,但要打动娘娘,可是还要再费一番心思才能达成所愿。”
银瓶眼眸微动:“还请姐姐明示。”
桃溪往窗外看了一眼,低咳一声,招手让她靠近:“娘娘说了,只要温家女安分守已不犯错,她便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你可懂了?”
银瓶垂眸一笑:“多谢姐姐提点。”
桃溪收好银子,小心翼翼地出了她的屋子。
银瓶转脸,望着窗外枝头盛放的花,轻轻笑了笑。
*
温娇回来之时,江云翊还在院中练剑。
她脚步微顿,便站在了廊下,看了起来。
男人眼眸沉沉,一招一式,凌厉至极,一看就是惯常在沙场冲杀之人。
剑身轻颤,发出鸣吟。
下一刻,只见他脚尖点地,飞踏树干,借力跃出!
剑尖一扫,风转云回,一朵花儿被他轻托于剑尖,瞬间送至了温娇面前。
凉风轻拂面颊,娇嫩的花瓣随风舒展。
温娇微微一怔,抬眸之时,对上他带笑的双眸。
脸颊一热,她一边在心中嘀咕,这人什么时候花招这么多了,一边伸手轻轻取走了剑尖花。
江云翊收剑,合璧立刻奉上干净的白布,让他擦拭汗水。
温娇指尖转着手中的花儿,问道:“你今日不出去了?”
江云翊与她并肩往屋内走,低声道:“还是要出去一趟,这日子抓了不少漠北混入盛京中的探子。”
温娇微微一怔:“你那日也是为了此事才如此匆忙而去?”
江云翊点头,脚步微顿,眸光轻动:“陛下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太医皆束手无策,漠北怕是闻风而动,才会派出探子大肆在盛京游走。”
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温娇也未料到,皇帝的身子竟差到了如此地步,比上一世还早些了。
她抿了抿唇,双手交握在一块儿,凝眉沉思。
男人却忽然伸出宽大手掌,轻轻覆盖住她的手,低声道:“是时候让他们父子二人见一面了。”
温娇倏而看他,因太过震惊,反而忘却了手中的温度。
江云翊对她这回没有飞快避开而感到有一丝愉悦,他牵唇笑了笑:“我今日不陪你用早饭了,你好好吃,多吃些。”
他自然地收回手,跨步入屋。
温娇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下被他握过的手,微微咬住下唇,脸红了一下。
江云翊走了以后,春箩进屋收拾,拾起刚才他换下的玄衣束袖的衣裳,忽然低低呀了一声。
温娇回眸看她:“怎么了?”
春箩摸着衣裳上的一道破口,走过来,拨开给温娇看:“姑爷这袖口破了道口子,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练剑时弄到的。”
他那把剑,剑身光亮,削铁如泥,一看就非凡品。
若是被那剑轻轻划过,衣裳布料就算再好,也容易留下口子。
温娇接过来看了看,微微一笑:“无碍,交给合璧处理罢。今日若是得空,我们也出门逛逛,若是有合适的布料,也买回来,再给他多置几身。”
人心都是肉长的,姑娘如今也会对姑爷好了。
春箩看着她笑,笑得温娇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开身:“好了,你快出去忙罢。”
等春箩高高兴兴地出了去,她坐了下来,抬起方才被他轻握的手,微微有些出神。
哗啦,桌前的青瓷盆中,小金鱼摆尾,溅了一星水花。
温娇伸手将青瓷盆拉到面前,用手轻轻戳了下那条黑色的小金鱼,小声道:“你就知道欺负它……”
橘红色的小金鱼摇摇尾巴,刚才才被黑色的小金鱼挤到了边边上,这会儿全然忘了,又去绕着黑色的小金鱼打转。
温娇撑着下巴,忍不住笑:“你也是,没出息,对你好一点儿,你就心软啦?”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颊红红的,又看一眼窗台那朵他送的花,唇边的笑就一点点泛开了来。
某人说,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夫君,可是这哄人的法子却是一点儿也不少。
*
歇过午晌,她叫人备了马车,准备出府逛一逛。
因想着到时候买的东西太多,怕春箩与青露拿不过来,就把合璧也带上了。
合璧这几日帮着她对账本,对这个世子妃的本事是越来越佩服,再加上江云翊又特意交代过,要他好好服侍世子妃,他自然更愿意跟在温娇身后打转。
到了布庄,她进去挑选,侧眸看合璧:“世子爷喜欢什么样式的,你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