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内官了然,默默点头。
“咱们啊,最多报报信支持一下就够了。旁人孤不管,孤只等着知意先生平安归京,来指点孤的画技了。”
说着,太子随手拿起手边的几副丹青兀自端详。
张内官斜眼一瞧,画面上全是那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身影。
七月底,孟西洲的伤势终于能允许他踏上返程的路。
因他招灾体质,特地租了一艘船舫,安排了随行的府兵及货物粮食,乘水路回京,而他则先乘马车,不定路线的行进。
临行前,沈青青在车队里见到了莲蕊,她一身素衣银钗,恢复了这个年龄该有的少女模样。
她孤身一人站在那,瞧着众人忙前忙后,没人正眼看她半分。
沈青青想了想,招呼她进了自己的马车。
娇云娇玉自是一万个不乐意,这种事随便换谁坐在沈青青这个位置上的都会想办法将莲蕊赶走,哪有像她这般,把狐媚子往自己身边招的道理。
莲蕊怯生生的应了,待上了马车,她将包袱里的木匣还给了沈青青。
“这是沈娘子之前赐的首饰,莲蕊不配这些名贵的东西,今日归还给沈娘子。”
自知晓了来龙去脉后,莲蕊深知自己是个什么位置。
她在那位大人那,什么都不是,在那位同自己耳鬓厮磨的男人那,更是连空气都不如。
虽是被人当成棋子一般耍弄,她却得到了往日姐妹最想得到的东西。
那位大人给她立了一份女户。
她是阴沟里爬出来的女子,要让人作践,自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能有这样的出路,她知足。
她这次跟着上了马车,只是因要回瀛洲老家,蹭一段路罢了。
沈青青把东西推了回去,温声道:“既是给了莲姑娘,你收好便是,女子一人生活不易,总要有需要银子的地方,这些首饰名贵,莲姑娘最好找个当铺换成银子,置办些田产,如此一来,也不必为日后生计发愁。”
“沈姐姐……你怎么这么好。”莲蕊到底是个十六年纪的姑娘,往日被人那般轻贱,哪遇到过像沈青青这样好的人。
“之前……是我错了,那日在玲珑阁……我亦是在同大人演戏。”
若说她真不知道夜夜同她一处的男人不是那位大人么?
答案是否定的。
即便身形再像,那人待她的温柔,是那位大人不曾给旁人展露过的。
她望着身前姿容脱凡的沈青青,想必那位大人的温柔,都已给了这位娘子了罢。
临行前,西北军的左指挥狄青也来送行。
他是孟西洲麾下老将,年岁虽不大,却也是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
“将军安好。”狄青黝黑脸上漾着笑意。
“这次多亏了你小子,不然我这次也凶多吉少。”
王延胜服毒自杀后,冲进来的都是他的私兵。
得亏狄青携援军赶来,否则他与霍羡几人都要交代在那。
“将军言重,不知将军已经成亲,狄青这次是特地送上贺礼的。”
他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把制作精美的小弯刀,递给孟西洲。
“这是之前从金元小皇子手中夺得的战利品,想着给嫂嫂做见面礼。”
“能耐了。”
“那夜在曲林城外偶遇嫂嫂,当时我还说呢,是哪家娘子如此霸气,见到军队丝毫不惧,高声让船舶返航。原是将军好福气,狄青祝将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孟西洲抿唇一笑,接过了弯刀。
七月的最后一日,沈青青亲自送走了莲蕊。
回来的林荫道上,她看到立在暗处的秦恒。
“既是舍不得,又为何不去送送。”这是沈青青第二次同秦恒讲话。
秦恒也没想到,沈青青会同他讲此事,他怔了一瞬,含糊不清的说了句。
沈青青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兀自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两个丫鬟早就忍不住想打听秦侍卫的事,叽叽喳喳的问:“秦侍卫和那个莲蕊是怎么回事呀?难不成宿在玲珑阁的……”
两个丫头后知后觉,想这一场大戏,她们那个冷若冰霜的爷又怎么真的会委屈自己跟个勾栏女子发生什么。
可这人要换到秦侍卫身上,她们也不信。
冷酷无情的秦侍卫和妖娆妩媚的勾栏女?
怎么也不像是一对啊。
这时,李炎在外低声道:“沈娘子,爷说……头疾犯了,让您去瞧瞧。”
“头疾自有霍大夫徐大夫照顾,我又不是大夫,不去。”沈青青摇着蒲扇,唇角含笑。
“您还是去看看吧,这话我可不敢跟爷说。”
李炎没告诉旁人,这爷的头疾自然是找两位大夫瞧过了,虽没挑明说是自己头疼心口疼,可两位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不见谁还能头疼的怪病,只笑着让爷的那位朋友放宽心,别憋着自己就行。
嗐,你说说这老大不小的人了,天天跟自己闹别扭。
李炎迎着沈青青下了马车,将人送上爷的马车后,才继续行进。
孟西洲见她终是来了,暗自长舒口气,沉声问:“方才你同秦恒说什么了?”
“世子头疼就为的此事么?”沈青青兀自一笑。
“瞧见了,问问。”
此事对秦恒不是第一次,他知道秦恒沾染过红尘,不然这事也不会交给他办,只是他察觉到,秦恒近日,稍稍有些不一样了。
“我看他别扭,明明想去送莲姑娘,却迈不开步。”
“这是他的职责。”
“可秦侍卫也是人啊,毕竟那位莲姑娘清白的身子,是交给了他,同床共枕多日,多少是不一样的吧。”
“那你……”同我不也是一样?
孟西洲自觉所言有误,改口道,“是你想的太过简单,他最后怎么答的?”
沈青青没察觉出孟西洲话语中的一样,长叹口气,把那句话复述给他。
“注定无果,何必纠缠。”
孟西洲怔了一瞬,而后浅笑,他知晓,秦恒一直是那种身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人。
少时从腰间取出那把狄青送的弯刀给她。
“这次宜州之事,辛苦你了。这东西是从金元国皇室收缴而来,你留着防身吧。”
沈青青好奇接过,拿着把玩起来。
她瞧着,这上面的图腾,似乎有那么一点眼熟。
不过她没多想,曲林城内金元国的小玩意多,也许哪儿看来的也未可知。
第42章 042
八月十三, 汴京。
马车辚辚作响,沈青青百无聊赖地撩开幔帘一角,街上人声鼎沸顺着缝隙漫入车中,一下子让快要昏昏欲睡的人清醒过来。
孟西洲抬眼见她熠熠发光的双眸, 知道沈青青是个闲不住的人, 沉声道:“此次去宜州你送出去那么多首饰, 下午让丫鬟陪你去逛逛,再添置些。”
“不必了世子, 梅园还有那么多,戴不完的。”沈青青收敛回视线,对他柔柔一笑。
“去买就是。”孟西洲执意要送。
沈青青不好再拒绝, 只得应下。她想着墨玉轩寄卖的书画应该差不多了,待午后作两幅山水画, 再送过去。
此次宜州之行走山访水, 亦是有开拓不少眼界。
马车缓缓从闹市穿出, 驶向了显国公府。
沈青青知道, 孟西洲回来肯定又要忙起来的。
宜州之案看似顺利获得王延胜等人监捐的证据,但主谋王婉儿却一直没有松口, 不肯供出钱银与粮食的流向。
少时, 马车停在了显国公门口,车队中大部分的人都停下往府内搬东西, 沈青青见他稳坐不动,大抵知晓他在等什么, 低声道:“世子公务繁忙, 还要记得好好用膳。”
孟西洲眸色软了几分,忽而抬手,扫了扫她额间碎发。
“你也是, 虽进了八月,处暑过后的秋老虎亦是容易中暑,这几日少去厨房。”
“嗯。”
她看他撩帘出去,腰间那枚白月色的香囊晃晃悠悠,不自知地扬起唇角。
孟西洲下车后便大步进了府院,沈青青坐在马车中,掏出个封皮略微泛旧的小画册,兀自翻看起来。
这是她自己画的小画本。
一页四格,装满了她跟阿洲的记忆。
之前她写过个小本子,记录了不少孟西洲是如何待她不好的,后来觉得这东西满满负能量。
自己看时满是伤感,便重新做了个画册。
她想着找机会将这本册子送给他看,兴许能刺激他想起来什么。
只是直到今日,她也没能送出手。
因为宜州之事后,他们都变了。
或许是因为这场戏,演的太好,又太真,两人的关系有了那么一点不一样。
但谁都没说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沈青青决定顺其自然。
她知道,阿洲一定会慢慢找到她的,她也察觉出,孟西洲言语举止中,不乏阿洲的影子。
她也在一点点向他靠近。
去认识,去接纳一个完整的孟西洲。
说到底,相伴这么久,谁能真的在心里将一个人一分为二,分的那样清楚。
她做不到,也不必纠结于此。
回到小宅,沈青青见楚管事带着一众杂役丫鬟在门口候着,这些人大都穿着粗制的衣裳,唯独人群中,那个穿绸面儿的娇兰格外扎眼。
娇兰垂眸,余光中见沈青青一身芙蓉色的短衫,月白长裙,发间虽没有多少饰物,却样样精美别致。
这哪里还是当时初见那个村妇,若此时,沈青青走在汴京大道上,也只会被认为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这些人中,怕是只有她还记得,沈青青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短短几个月不见,沈青青越发的光艳动人,周身散发着清贵之气,身材也比来时丰韵一些,明显是被将养的很好。
就连身边跟着的娇云娇玉,也穿着色泽艳丽的缎面襦裙,鬓间的发饰也比她戴的不知好多少倍。
只有她自己……
她不能多想。
想了便要食不下咽。
娇兰紧攥着袖笼里的拳头,无声地发泄着怨气。
沈青青留意到娇兰隆起的肚腩,温声对楚管事道:“恭喜楚管事了。”
“多谢沈娘子关心,还请您先移步桂兰园看看屋内还缺什么么,缺什么,奴才再给娘子采买添置。”
“我不在梅园住了么?”沈青青有些意外,那个院子明明住习惯了。
“爷提前遣人吩咐了,说梅园太小,不够您平日遛狗的,才让奴才换了个大点的,这样爷来了,也方便。”
娇云娇玉差点笑出声,这哪儿只是个大点的宅院啊,桂兰园是小宅的主院,里面还有个不小的花园,是旁的院子都不能比的,往日她们住的梅园,其实是最偏的一处院落。
如今换进大院,主子是什么意思,做下人的哪个不清楚呢。
沈青青被娇云娇玉簇拥着去了桂兰院,还没进到院子里,便听见狗吠,几个月不见,咸菜又长壮实了不少,摇着尾巴向三人冲了过来。
娇云平日跟咸菜待的最久,欢喜的迎了过去,差点被狗子扑倒,随后三人逛了一圈儿桂兰院,竟走出一身细汗。
“这院子也太大了,去哪儿都不方便。”沈青青嘟了嘟嘴,娇玉听了,浅笑道:“咱们沈娘子果然不是一般人,旁人若是能住进这么大的院落都要欢喜的不行,也只有沈娘子会唉声叹气嫌腿疼了……”
沈青青忽而被她戳中要害,讪讪一笑。
这院子她是满意的,角落里的几棵桂花树,开的正盛,让沈青青想到了他们在三溪村的家。
“沈娘子,这可是当家主母才有资格住进来的院子。”娇云口无遮拦,听的娇玉脸色一沉,即便主子真是这么个意思,她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讲出来。
沈青青点了点她额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这次,沈青青说话时,底气稍稍不足。
她其实也是期许的。
可她比谁都清楚,这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在孟西洲面前,弱势到连问出口的权力都没有。
下午沈青青让娇玉给楚管事送去了些燕窝和阿胶,一来感谢他将院落打理的这么好,二来算是给娇兰怀孕的一点心意。
她没让娇玉讲太多,娇兰素来心气高,东西直接给她,难免会生怨气。
是夜,秋雨打梧桐,院内窸窸窣窣。
数日舟车劳顿,沈青青早已困倦的不行,可躺在床上,就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偌大的一张床,好像是有些太空了。
窗外树影婆娑,一个黑影匆匆闪过。
沈青青盯着床幔上的络子,期盼着困意将她带走,倏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
“还没睡?”
孟西洲见眼前的人跟鱼儿似的打了个挺,像是被他吓到了。
“是我。”
沈青青瞪圆眼睛,打量着身前黑影,屋外下着雨,几乎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凭着鼻尖传来那个熟悉的香气,她急速跳动的心才渐渐缓下。
沈青青起身,低声道:“世子怎么来了。”
这一句问出口,她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她不是小孩子,两人如今回了京,自然不用再演戏。
他来是个什么意思,她不必挑明。
正想着,听他嗓音沉哑,“才从大理寺回来,路过。”
他想其实说来看看你,但这句过于亲昵,没说出口。
可路过这样的说辞,在沈青青这里,也不合逻辑。
她暗自嘀咕着,从正门走进桂兰院,这一途也要走好一会儿的。
“世子是不是饿了?我去煮些东西吧。”她摸黑趿拉上鞋子,要去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