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不过的确有些乏了,去叫水吧,我去净室。”
说着,孟西洲点燃了灯。
突然的明亮,将笼在黑暗中的窘迫展露出来。
沈青青垂首,悄悄扫了他两眼。
见他着一身紫色官服,白玉饰带,说不出的威严,只不过腰间叠在玉佩后的白色小香囊,有些扎眼。
沈青青圆眼一瞪。
他竟然戴着她送的香囊去办公?
随即见孟西洲沾了水汽的俏脸上,露出些许疲惫。
她没再多言,披了个小衫,去侧屋叫醒娇云娇玉要水。
两人一听是世子来了,赶忙起身去张罗,脸上满是说不出的喜悦。
少时,沈青青换了身长袖中衣,恬静的坐在椅子上翻着书卷,孟西洲的深夜造访,让她彻底没了困意。
倏地,厅内木门阖动,沈青青心尖儿跟着颤了颤。
孟西洲披了件竹青长衫,湿着头发走了进来。
褪去官服,在柔和的烛光下,孟西洲素来凌厉的眉梢,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柔软。
她起身拿起手边的棉巾,缓步走去,“世子,头发还湿着。”
孟西洲坐下,无言由着她为自己绞干头发。
“桌上是晚上做的桃胶双皮奶,我刚刚热了一份,还温着,世子尝尝吧。”
孟西洲不喜食甜,也没有食夜宵的习惯,却在曲林的这段日子里,被沈青青惯出这么个毛病。
他舀了一勺,浓香入口,不怎么甜。
“下午都做了什么?”他冷不丁的问。
“在院子随便逛了逛,没出去。”下午日头盛,她怕热,索性在院里凉亭歇着撸狗。
“这场秋雨后,汴京的天自是舒爽,明日上街走走也是不错,若是想去些幽静的地方,秀灵山的枫叶也是观秋的好去处。”
“怎么?不爱去么?”孟西洲见她不答,温声问。
“没有,只是一个人爬山怪没意思的。”
她之前在山林里逛荡,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像踏秋观景这种满足精神需求的活动,她没时间。
“等最近忙完了,我带你去。”
她眸子一动,不知为何,今日的孟西洲,似乎格外温柔。
她软娇娇地应下,“嗯,那我等着世子。”
聊了几句踏秋后,沈青青话锋一转,扯到后日的中秋佳节,她揣着点小心思问:“中秋马上到了,世子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月饼?”孟西洲疑惑问,“什么是月饼?”
沈青青一默,难不成这个时空的人不吃月饼么?
“中秋吃的一种点心……”
“你说的是那种边薄芯厚的太师饼?”
沈青青想了下,边薄芯厚似乎没错,她“嗯”了声。
又问,“世子喜欢么?”
他本想说不喜吃这些甜腻之物,可眼下瓷盅里的双皮奶已经见了底,这句话似乎不太可信。
“可以一试。”
“好,那我做些五仁馅儿和莲蓉蛋黄的如何?”
“你定便是。”
“好。”
孟西洲似乎今日心情不错,难得同她坐下闲聊。
沈青青念着马上到十五,大抵在心里想了个中秋菜单,只是不知道,他那日能不能来。
毕竟此时他们已经回了汴京,孟西洲身份特殊,中秋之夜,总是要陪着家人的。
沈青青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她怎么都要做一桌菜,若他不来,就同娇云娇玉两位小姐妹一起共度中秋也是不错的。
沈青青一点点的为他绞着头发,听他再次介绍起汴京四周美景,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和之前在三溪村一样,两个人谈论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共度漫漫长夜。
沈青青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兀自扭身。
却被他一把拉住腕子,身子向后一退,差点跌进他的怀中。
“你去哪儿?”他墨眸沉冷,似深潭般深不见底,可他掌心又很热,烫的她微微一颤。
回首望来,沈青青腮边挂着抹淡淡的霞红,青丝垂落,素白的中衣披着层暖光,是说不出的温柔。
“要不要为世子拿床枕头被子?”她声音极轻,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从她口中娇糯糯的讲出,便带了什么魔力,似三月吹向大地的第一股春风,荡进他冰冷的心田,将早已布满裂痕的冰封,彻底打碎。
孟西洲面色如常,闷声“嗯”了句。
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谁也没说破。
沈青青白天就瞧见柜子里多余的被褥,才知道这间屋子本就是孟西洲以前常住的,只是几个月没来,东西都被收拾起来了。
她将床榻铺好,而后自己钻进里面,无声躺下,背了过去。
就跟之前几个月的每一夜都一样。
可又不一样。
眼前忽而灭了灯,随即榻边一沉,她那颗扑通扑通的心渐渐跟着落了下来。
少时,折腾了一个时辰的沈青青终是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屋外风檐夜雨,雨打枝头,卷来秋的寒意。
一旁的孟西洲合衣而睡,他眉头紧蹙,抬眼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听身边的人气息渐渐平稳,自己的气息却全是乱的。
从方才踏入桂兰院那一刻,脑海中就隐隐生出个模糊的念头。
他一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本想看她一眼就走,却在这生生耽搁了一个时辰。
沐浴,吃夜宵,同她聊起家常琐事,直到躺在她身边后,那个念头才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若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妇,就这般岁月静好,细水长流,似乎也不错。
几乎是同一时刻,孟西洲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了。
深不见底的墨眸忽而浸满寒霜,前一刻的温柔随和已荡然无存。
他猛地起身,穿好官服,疾步离去。
回廊上,一股秋风灌入腔子里,他从未这般清醒过。
他跨过了那条不该跨的底线。
南璃乾元二十二年,八月十四。
早朝上,皇帝垂首扫过手上的折子,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消失数月的大理寺少卿重新上朝,第一件事便是递了一封厚实的折子。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知道这次又会是谁罪有应得。
“啪”的一声脆响,皇帝手中挂着的那串翡翠佛珠随着折子一起被重重丢在地上,佛珠崩裂,顺着台阶滚落至文武百官面前,惊得众人冒出一层冷汗。
不论矛头对向谁,所有人都做好了随时弃船自保的准备。
朝堂就像是环着一潭污沼的高台,来来往往,谁又能保证衣衫不染浊泥。
虽没有王婉儿的口供,但钱银米粮终有去处,即便是再高明的账房,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这一点,还是沈青青通过一份米粮采买的收据中发现的,后梳理了数本王家账册,才发现捐监之事,同那位高高在上的刘宰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时候,孟西洲的手下来报:王婉儿的身份是伪造的。
顺着这条线索,孟西洲用了些残忍的手段折磨了王婉儿一番,终是在碧月口中,证实了王婉儿的真实身份。
她是宰执刘恩多年前,同勾扬州栏花魁妩娘所生,那时的刘恩还是个扬州知判,尚未娶亲,后因偶然机会,救得大学士苏源之女,获其芳心,成了纯臣苏家的女婿,后一路青云直上。
刘恩离开扬州,便同妩娘断了联系,直至许多年后,丧母的王婉儿上京寻亲,两人才暗中相认,再之后,她是如何以色侍君,掌控这些男人为其所用的,就无从得知了。
“刘恩,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见百官之首的刘恩面色如常,怒不可遏道。
豢养私兵、贪污、结党营私,不论哪一条都是罪无可恕的死罪。
“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刘恩上前一步,脱帽跪下,从容的就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
孟西洲见状,心中一沉。
看来王婉儿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他侧目看向站在群臣之首的太子,那人气定神闲,昂首挺胸,倒没有一丝慌张。
皇帝亦是被这态度气的大怒不已,他恨不得当即将他拉出去斩了,可问题就在于,这么一大笔银子进了刘恩的口袋,却不见钱银流向,谁又能确定他是最终的受益者呢?
有着这样的顾虑,皇帝只得厉声道:“拉出去,先送入天牢,听候审讯。”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众人即便手上有折子也都压了下去,很快,皇帝满是怒意的挥退众人,不过多时,又遣人将快要走出宫门的孟西洲叫去偏殿问话。
此时的皇帝一改方才怒色,眉眼带着些许不曾示人的慈爱,温声问:“听护送的暗卫讲,你在曲林受了重伤,现在伤势如何?”
“臣多谢陛下记挂,此时伤势已是无碍。”孟西洲垂首,恭恭敬敬答道。
皇帝见他谨守礼数,不肯落座,暗自长叹口气:“朕让内官传了太医,一会儿你去偏殿,让太医瞧过,朕也好放心。”
“是。”
“坐下吧,朕还有事要问你。”
再三说后,孟西洲才落了座。
他知道,圣上要同他谈宜州后续。
此时刘恩虽是伏法,但很明显,他并非幕后之人。
可孟西洲手上所有的证据,追到刘恩身上便是尽头。
昨日他秘密入宫,大抵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甚至带来王婉儿身的老人碧月,让皇帝当着面问询。
这一切,只因牵连之人位高权重,只凭他一家之言,难以使人信服,更何况之前从账目上找出的问题,实在只能算是个推测。
少时,皇帝终是言归正传,问:“子思如何看,这银钱米粮最终去了哪儿?”
孟西洲默了默,“臣尚未寻到任何证据,不敢妄下言论。”
“不怕,这里只有你同朕二人,还有什么不敢讲的?”
皇帝温和一笑,让孟西洲身上的克己守礼顿时散去。
“赵家。”
皇帝话音刚落,他便把猜想说出。
这么多银子去了哪儿不好找,可粮食若没有分给百姓,有没有转售成钱银,那么只能是被人吃了。
他粗略算过,按照王延胜收粮食的胃口,是绝对足够养一支几万人的私兵。
若无兵权在手,谁又能悄无声息的养这么一批人呢?
所以这些粮食的最终走向,是进了兵营,成了士兵的口粮。
放眼望去,能让刘恩趟下浑水,还甘心扛下所有罪责的,也只有权势滔天的赵家了。
赵家是开国重臣之后,袭侯爵,原本就因手握南北兵权而威震朝堂,自皇帝登基,娶赵家女为后,赵家外戚权势滔天,爪牙也伸向朝堂中枢。
“只可惜,这次大费周章,仍久动不了赵家的根基。”皇帝长叹,自他登基,赵家便是他压在心头的重患。
孟西洲拱礼垂首,“陛下,蚁穴虽小,溃之千里。更何况,刘恩位高权重,对赵家来说,并不只是赵亭煜那种小角色。”
“此话不假。”
这么多年明里暗里的瓦解,赵家的确大不如从前。
皇帝忽而眸色一转,睨着孟西洲,低声问:“那子思可知,刘恩自是位高权重,本不必涉险趟这滩浑水,可他又为何会被赵家驱使?”
“或许因他被赵家抓住了什么命脉。”
“没错,那王婉儿便是刘恩的命脉,王婉儿的母亲王妩,更是刘恩一辈子的弱点。”
孟西洲神色一顿。
“刘恩当年受大学士苏源青睐,得了京职,他一狠心,不辞而别奔赴汴京,但他并非无情之人,走之前,将其所有钱银留给了早已赎身的王妩,这才支撑母子二人活了下去。”
“赵泽帧(赵皇后哥哥)在扬州游玩时,流连燕馆歌楼,意外知晓当时已入中枢为官刘恩的这段风流往事,后寻到王婉儿母女,用了些不堪的手段,害死其母,又诱骗王婉儿入京寻父。”
“刘恩当初不辞而别,本就心中有愧,见王婉儿孤身一人寻亲,自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安排在汴京私宅,却不想王婉儿在来前早受赵泽帧的浸.淫与调.教,,为他所控,待刘恩发现时,王婉儿已无回头之路。刘恩一时心软,最终让他食下今日恶果。”
皇帝看他不言,温声道:“子思,你可知为何朕费尽口舌同你讲这些么。”
良久,孟西洲沉声答:“臣,如今明白了。”
临行前,圣上给他安排了两个身份,一人是扬州富商周绕,一人是随行侍妾。
圣上只道周绕为人风流,商贾出行多带侍妾通房,让他小心伪装。
如今来看,这个局不只是为王延胜一人准备。
圣上用心良苦,他已然会意。
皇帝声音明显威严几分,“宜州之事,你让朕失望了。”
“为个无名无分的女人,竟孤身犯险,那日若无狄青及时帅军赶到,你还能活着回京?真枉朕悉心培养你这么多年!”
孟西洲眉头一压,肃声否认,“臣并非为了这个女人孤身赴宴,实则因当时宜州之案的关键证人闵氏受制于王延胜与王婉儿,臣若不赴宴,必然会令其怀疑生了杀心,此等决策,同那人绝无半分关系。”
“如此最好,你好好看看刘恩,莫要步了他的后尘。”
孟西洲眸瞳一阵,倏地跪下。
这一声,不轻不重,却直击孟西洲的灵魂。
沈青青几乎要成为他的弱点。
却也只是几乎而已。
孟西洲拱手,话语有力。
“臣谨记,此事让圣上如此挂念,臣心中有愧。”
“你是该有愧!你忘了你的职责吗?”
“臣不敢,臣无时刻谨记臣的职责,从不敢忘记显国公家冤死的亡魂。此事一日不昭雪,臣便一日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