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你不能忘,朕也不能忘。”皇帝语气渐缓,他垂首,摸了摸袖笼里藏着的那个物件儿,眉头不由得紧蹙。
一顿怒气过后,皇帝的话语明显软下不少,“子思,你如今虽是大理寺少卿,亦是众矢之的,是时候要一门好亲事来为你增加朝内助益。”
他抬眼,见孟西洲默不作声地跪在自己的面前,恍恍一闪,面前的人仿佛一夜回到儿时那个听话的少年。
沉默而冷酷。
“镇平侯军中朝中根基稳固,是开朝忠臣之后,如今两个嫡女亦是适嫁年纪,长女秦大娘子是众星捧月,性子略显刁蛮,你若不喜,就娶二女。朕已遣人打听过底细,秦二娘子今年刚及笄,性情温婉,你一定会喜欢的。朕为你选的,一贯是最好的。秦家二女,你母亲那都有画像,自去看过。待你定夺好要娶谁,再告诉朕,朕会亲自赐婚。”
孟西洲面色如常,不带一丝犹豫,即刻叩首道:“臣遵旨,臣不用选,臣的婚事全凭圣上抉择。”
孟西洲这句“遵旨”听的皇帝怔愣一瞬,他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应下。
也是,子思素来是最听话的。
他一向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目标明确,全力以赴。
这才是他认识的孟子思。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朕知道子思心中自有大是大非,至于小宅那女子,朕并非让你弃之不顾,你若喜欢,待秦家女进门,你找个机会纳了便是,总不要养成个外室,让人抓了把柄,有辱声誉。”
“是,臣谨记。”
皇帝见他没有一丝不快之意,心情好了许多。
“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你今年命格犯冲,屡次受伤,朕已安排国师为你祈福消灾,这是朕亲自求来的平安符,你戴在身上,可不要弄丢了。”
皇帝说着,瞥到他腰间上的那枚小巧的香囊。
“是,臣多谢陛下惦念。”孟西洲恭恭敬敬的拜过,才起身接下。
而后他面色如常的取下香囊,换上了平安符。
第43章 043
八月十五, 沈青青一早遣人将昨日准备好的月饼礼盒分发出去。
她昨日打了一天的月饼,除了宅院里每人都有两枚口味不同的月饼外,还特意备了几套礼盒,准备给来京入职已有半年的陆成玉府上, 皎怡街墨玉轩的掌柜, 还有宏泰镖局汴京分馆各送一份。
除此之外, 她把给孟西洲准备的那两份月饼礼盒一并遣人送去了大理寺。
待事情办妥后,她换了身素净淡雅的常服, 将礼盒亲自送到宏泰镖局与墨玉轩中。
今日中秋佳节,汴京街头好不热闹。
诸家铺面皆卖新酒,织彩络挂满楼面花头。
沈青青一路瞧着只觉得稀罕, 先去宏泰镖局把月饼与信函送了去。
后步至墨玉轩,掌柜见是她来, 赶忙关门待客, 迎她一路进了后堂。
“先生这是才回汴京么?”掌柜为她斟满杯茶, 坐在圈椅上扯着家常。
沈青青听他这么叫自己, 想必上次那人将来龙去脉同掌柜说明,故而并未否认, 将月饼送过去道:“这点心是我的一片心意, 多谢掌柜对我的照拂。”
“先生快别这样讲,是您高看咱们墨玉轩一眼, 才愿意把作品放在这儿寄售,委实是我墨玉轩的荣幸。”
掌柜此话确无半分虚言, 只要哄得那位公子满意, 墨玉轩永不用发愁没有生意。
二人闲聊片刻后,掌柜遣人取来之前售卖的收据与银钱,同她清账。
沈青青粗略一扫, 被最后的那个数目吓到了,她放下款单,怔怔道:“掌柜是不是写错单子了?这笔钱……也太多了。”
掌柜莞尔一笑,见过拿银子兴奋的,也见过嫌银子不足的,这拿了银子,说他一个生意人多算款子的还是头一个。
“先生没有看错,这是那位买主愿意出的价格。”
沈青青眸色一转,问:“上次那位公子是买主么?”
“正是。”
“他到底是何人?出手这般阔绰。”
“先生何必刨根问底,那位公子姓谢,单名一个赢字,从来都是对自己喜欢的作品一掷千金,他是墨玉轩的老主顾了。”
谢赢……
那人风雅翩翩,眉眼温和,对画作的确是个痴人。
“可我自己的画值多少银子我自己清楚,这笔钱委实太多,我收了于心不安。”
“画作本无价,谢公子对先生画作的仰慕之心亦是无价,若先生觉得于心不安,那便为谢公子做一幅小象可好?”
上次谢公子走之前,同他提了一嘴,想让他下次见到沈青青时问一问,会不会画人像。
故而才有今日一问。
沈青青思索片刻,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要求,便点头应下。
她随掌柜去了偏房内的画室,备好笔墨纸砚,没怎么犹豫便落了笔。
少时,一幅二尺小象送入掌柜手中,他垂首看去,画中男子手执折扇,墨发高束,翩翩公子如玉,竟是与那位的样貌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了几分灵动。
掌柜大喜,“先生妙手丹青,老夫佩服!”
“即是如此,我就不多打扰,这次带来的画作也有劳掌柜了。”
“是、是,那是自然,先生不再多坐一会儿么,我这有上好的普洱。”
“多谢掌柜美意,下次再品。”
掌柜送她出了铺子大门,心中暗道:怎得拖了这般久的时间,传话的小厮还未把谢公子请来?
可他却不好多留对方,只得暗中遣了伙计去跟着。
出了墨玉轩,沈青青去茶楼找到了正在听段子的娇云娇玉,见二人听的入神,她抓了把瓜子坐下一起歇了会儿。
听了片刻,沈青青听出来,这位先生讲的栩栩如生,倒像是个真人真事。
原有一人刘某,生于扬州小官之家,家庭富足,儿时由父母做主,同世家交好的王家结了娃娃亲,不想王家家主获罪,牵连妻女入了奴籍,被送入妓.坊□□。
王家女子容貌可人,一跃成为扬州二十四桥最炙手可热的头牌,刘某心念竹马青梅,为护她周全一掷千金,将其赎出燕馆歌楼,添置一处小宅将其安置起来。
二人郎有情妾有意,终是生出情意,日日耳鬓厮磨,此事在王家女身怀六甲之时被刘家发现。
本是世家交好,定有娃娃亲,刘家因王家女身份低贱,不准其入门,又将刘某严加看管,不让其与王家女相见。
再之后,王家女孤身艰难诞下一女,被街坊赶走,万般无奈下,为了母女之后的生计,王家女拿着仅有的钱银,买下一处偏僻小宅,重操起了皮.肉生意。
刘某机缘巧合,救下京中贵女,得一份大好姻缘与仕途,却无人知晓,当年他离开扬州前,走访多少村落,只为寻到心尖上的人。
再之后,便是殊途一生,生死两隔,不曾相见。
三人听罢故事,潸然落泪,心里都空落落的。
“这刘某,既不能护全王家女,又为何去招惹,动了真心,才惹得伤情。”娇玉抬手擦了擦泪,心中酸涩。
“那为何不说刘家背信弃义,亲家落难,还要落井下石赶走了王家母女。”娇云愤愤道,她自己便是因家人获罪受到牵连,自出生起,便是奴籍。
自是能明白生来贱籍的人,是如何被人作践。
她还算好的,是显国公府的家生子,倒也没受过那么多委屈,可若放在外面,受多少苦也要自己受着。
沈青青听了,拉了拉娇云的小手劝慰道:“若无刘某一片真心,王家女定然沦为风尘女子,受人掌控,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尝到真情为何,我倒觉得王家女并不后悔跟了那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富养女儿,重操旧业。”
见二人连连叹气,她转而一笑,“我们何苦在这里伤心难过,前日听世子说秀灵山上有寺庙,到时候我们去为王家女子上一炷香祈福吧。”
“好!”娇云娇玉擦干了泪,听到又能出去玩,自是开心。
沈青青今日得了一大笔银子,又逢中秋佳节,便没着急回小宅,先带着二人去了趟锦罗阁。
沈青青不同往日,一身淡紫长裙看似低调,放在懂行人眼中,就不一样了,迎客的伙计识出这条裙子的面料,笑脸将三人迎进门去。
“今日这伙计倒挺机灵的。”娇云低声道。
“行了,先别管这些。”沈青青抬手点了点娇云的眉心,扭身道:“今日想为这两位姑娘订做两身秋装,两身冬装,面料和款式由她们自己来决定,银子无需考虑。”
说着,沈青青赏了伙计一块碎银子。
伙计见状,露齿笑道:“夫人待人宽厚,对丫鬟都如此上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你误会了,她们不是我的丫鬟,是小姐妹。”沈青青纠正道。
伙计哪儿管她们是什么关系,只要给几位伺候好了有银子拿就是。
“是是,瞧我这嘴笨,夫人要是不跟着一起瞧看,先移步后堂品些点心茶水如何?”
“好。”沈青青随着伙计走到后堂。
堂内不乏衣着艳丽华贵的女眷正在闲谈,她一进去脱下帷帽,便吸引了众人视线。
大家都好奇,这位肤白赛雪,貌可倾城的少妇是哪家夫人。
沈青青避开众人目光,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歇着。
少时,正在同其他女眷闲谈的掌柜留意到角落里端坐着的女子衣着时,眼前一亮。
这面料他是认得的,当初铺子里只有这一匹,一尺百金,如数让那位大理寺少卿买去制成衣,说是要调查□□之事,如今见了这位娘子,掌柜心中了然。
他打量沈青青片刻,大抵算出她的尺寸。
果不其然,同那位大人订的,的确是一个尺码。
掌柜想到那日之事便头痛,他倒是没亏银子,只是因此耽误了其他高门女眷制衣进度,免不了被催促,而且当时那个被带走的伙计,去大理寺地牢里折腾了两日,回来就辞工不做了。
按理说,这位大人可算是以权谋私了。
但如今,全汴京谁人不知这位大人身份有多金贵,即便是以权谋私,又能说什么呢?
正想着,正同他攀谈的女眷顺着掌柜的视线瞧见那头的沈青青,低声问:“王掌柜可认识那位夫人?这样貌可真是清水出芙蓉,也不知是哪家大人好福气,娶了这位美女。”
沈青青的美貌并非张扬刺人的那种,她给人的感觉像初春第一朵白玉兰,柔柔弱弱的,却又经得住料峭轻寒。
掌柜记得,那位国公府的世子殿下是没娶亲的,甚至连侍妾都没听说过有一位。
如此一来,这位小娘子的身份便显而易见。
富家子弟,在外偷养个外室不算什么,掌柜看小娘子柔弱恬静,并非妖媚惑人的那种,心生怜惜,摇摇头道:“不知是哪家娘子,小人每日接客无数,实在是记不住。”
少时,同娇云娇玉逛完制衣、首饰铺子的沈青青有些乏了,她寻了个街边的甜水摊子,要了碗桂花红豆粉。
三人正坐在那解渴闲聊,不知何时,三人身后立着个身着粗布的少年郎,他一身书生模样,背着竹匣,样貌普通。
“嫂嫂?”他有些迟疑的轻声唤道。
娇云娇玉见那少年对着沈青青喊嫂嫂,一脸迷惑。
沈青青闻声回首,看那壮实的少年正打量着自己,她怔了一瞬,即刻道:“红牛?!”
红牛挠了挠头,讪讪道:“真的是你啊,嫂嫂,你穿这样华贵的衣裳,我都不敢认你了。”
娇云娇玉见沈青青真认识这少年,起身给他让了座。
“两位姐姐安坐,我站着同嫂嫂讲话就好。”
“红牛你怎么来汴京了?”
“年初受江州知州大人举荐进了国子监,就一直留在汴京读书了,不想嫂嫂也在汴京。”
红牛来汴京已有半年之久,国子监内非富即贵,他见沈青青这身打扮,亦不是当初三溪村的邻家嫂嫂。
他当初只知道西洲哥离乡办事,后了无音讯,嫂嫂一去寻人几个月,也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红牛没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问她西洲哥的情况。
“嗯,这件事有些复杂,不过你西洲哥已经找到了。”沈青青也没说太多,拉他坐下,问了些读书的近况。
从红牛口中,沈青青才得知,原是阿洲走前,拜托过江州知州为其写了举荐书,这才让红牛有机会进到国子监读书。
“汴京花销很大,嫂嫂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这个你拿着用。”沈青青把今日收到的那一包碎银子拿了出来,递了过去。
红牛日常在皎怡街书坊打杂或为同窗抄撰文章挣些零花钱,很是节俭。
见沈青青突然拿出这么一兜沉甸甸的银子,婉言拒绝,“无功不受禄,嫂嫂,这我不能收。”
“也不多,就应付些平日开销,往日你母亲也没少照拂我们。”
“那是阿娘同嫂嫂交好……真不能收……”
“欸,我说这位小公子怎么这么倔,先生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嘛。”
倏地,轻飘飘的一声,落在几人耳边。
沈青青见竟是之前在墨玉轩见过的富家少爷,愣了一瞬,赶忙将帷帽又戴了回去。
“先生?”红牛疑惑,不知他说的是谁。
“这位公子,我们不熟,若是想吃糖水,旁边有位置。”沈青青不喜欢这人不请自来,一讲话也满是纨绔子弟的既视感。
张内官听小娘子话语一点都不客气,兀自抹了把汗。
太子不恼,反倒面露喜色,真扭身坐在旁边的空桌上,叫了几份甜水。
少时,太子扭身缓缓道:“先生逍遥数月,云游四方,不知有何新的见解?”
沈青青不理,同红牛讲了几句,问清他现在住处后,起身走了。
这时,红牛起身欲行,听身后那人冷不丁的说了句,“郭知新,春燕堂新入学的监生,师从文甫学士,不想你同知意先生还是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