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赶到主子身旁,见他拖着沈娘娘子的那只手上沾满了满黑血,哽咽地说:“主子,沈娘子这……”
“青青没事,她就是生我气了,不想理我而已……我现在就带她去找霍羡,她会好的。”
“你们留在这儿,处理好余下的事。”
他一瘸一拐的走着,每走一步,伤口都会涌出新的血。
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走越急。
外面太冷了,怀里的女孩已经睡着了,那么安静,乖顺。
他要找一处暖点的地方,让她舒服一些。
“沈青青,这次真的是我错了,我不会娶秦家女,等你醒了,我就去带你见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一定会喜欢你的,他们一直盼望着能有你这样温柔善良的儿媳妇……三书六礼,我娶你,一样都不会少。”
身前风雪翻涌,像是注定要跟他前进的决心作对,冰棱挂在他脸上,干裂的疼。
他快要睁不开眼了。
倏地,脑袋像是被什么扯开似的,步脚一颤,狠狠栽了下去。
他下意识的护住怀里的人,让后背先落了地。
他磕上冰冷的石板,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这一瞬,很短,也很长。
脑海中如潮的记忆翻涌而出。
失去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一股脑地灌回脑中。
他看见沈青青梳着个麻花辫儿,怯懦懦的看着他,不敢上前。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庆灵峰的梅林中。
沈青青的眼睛清澈乌亮,像是只招人喜爱的小麋鹿,她立在那,好像有些怕他。
再后来,青青撑着瘦弱的身骨,将他拖回小木屋里,温柔的为他处理伤口。
她对人毫无防备,不顾男女之别的救了他,还全心全意对他好。
干净的就像是一张白纸,让人舍不得她受一点苦。
昏沉的烛火下,他做了噩梦惊醒,她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守着他,一待便是一夜。
他第一次情难自抑的动了情。
他问面前的小姑娘,能不能吻她。
她脸红的像那片林海中的红梅,娇艳艳的。
青青糯糯的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在得到答案后,她才乖顺的闭上眼,贴了过来。
他永远都记得,她柔软的唇瓣是多么温柔。
他什么都没有,连往日的记忆都丢了,她就那样跟了他。
什么都不图。
他们一起打猎,摘果子,做农活,布置新房。
日子平凡却温馨。
他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可渐渐地,青青却什么都为他学会了。
她为他补衣裳,缝被子,他知道青青还做了一双极好看的靴子藏在木柜的角落里。
他一直等着,她把鞋子送给他的那一天。
后来,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他开始期待他们的孩子。
他想要个像妻子一样温柔可爱的女孩,膝下娇憨憨的绕着他与青青跑。
如果是个男孩,也不要紧,他会拥有青青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会教他一个男人该做的所有事,教他守护好自己的母亲。
可惜,往日的记忆没有回来时,身份却突然找回来了。
显国公府的世子,皇帝的亲侄子,西北大将军。
这样的身份,她要如何自处。
他深爱这个干净纯粹的女孩,想用一生来守护她,不论如何,他都要和沈青青在一起。
这是他离开三溪村时唯一的念头。
他跟青青许诺过,他会赶回来一起过新年。
贴门神,堆雪人,贴窗花,放鞭炮。
可如今……
他想起来了。
完全想起来了。
这一次,孟西洲没再抵触,完完整整地接受了阿洲的所有记忆。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生生错过了整整一年。
似乎也将要同她错过一生。
垂首看去,怀中少女双眸紧闭,密长的睫毛上,挂着雪绒,面颊上落了一层浮雪,血迹几乎干涸。
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再也抑制不住的热泪簌簌滚落。
泪水混杂着血水晕开,她的脸被他哭花了。
孟西洲不知所措的用袖口为她擦拭着脸上的血。
可是血太多了。
太多了。
袖口都被血染透了。
还是擦不干净。
孟西洲仰天大哭,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一刻,他除了恨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温馨平凡的记忆,此刻似若长满刺的荆棘,蔓延生长,一寸寸地刺进他的皮肉,包裹住他的心脏。
每一次心跳,他都痛的无以复加。
他不能放弃她,他要带她去看大夫,带她回家。
她若愿意做他的世子妃,那么他们就留在汴京。
她要回三溪村,他就跟她一起归于农田。
什么权贵、身世,他通通不要,一如他离开三溪村前的许诺。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孟西洲猛地起身,将大氅护在沈青青的身上,逆着风雪,匆匆消失在雪白之中。
暮色时分,汴京德馨街上。
漫天飞雪中,行人寥落,他们无不注意到有个男人双眼发红,像是疯了般,拖着伤腿,疾走在大街小巷之间,挨家挨户的敲着医馆紧闭的大门。
他狠狠捶门,大声哀求对方开门,却没有一家人理会。
此时此刻,千万百姓都在家中准备新春第一顿晚餐。
少时,秦恒策马奔来,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马车。
他低声道:“主子,霍大夫我给您请来了,他就在马车里,您……把沈娘子让他瞧瞧吧。”
孟西洲怔怔的望向缓缓驶来的马车。
却突然踟躇不前。
霍羡从马车撩帘走下的那一刻,孟西洲突然抱着沈青青扭身要走。
秦恒上前半步,“主子……您这是去哪儿?”
孟西洲面色自然,低声道:“天这么冷,青青累了,我要先带她回家。”
他抬手掩了掩大氅边沿,步脚踉跄的往另一头走去。
秦恒怔住,他从没见过主子这样。
主子在恐惧。
“小公爷。”霍羡叫住他。
方才下车时那一瞥,就看到女子已经发青的小脸上,血是黑的。
是剧毒。
孟西洲堪堪停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他双肩发颤,低声道:“霍大夫,今日就不有劳你了。”
霍羡身为救人治病的大夫,见惯了生死,他深知,接受一个最亲密无间爱人的死是有多么艰难。
往日的这五年里,他一直为此提心吊胆。
如果今日换成颖儿,他怕是会和小公爷一样,甚至更为疯狂。
但越是这样,越是需要有一个人说出来,让他清醒。
霍羡不曾迟疑,垂眸低首道:“小公爷,请节哀,沈娘子她……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孟西洲腔子里强绷着的那颗心,终是碎了。
“噗”的一声,他再也承受不住地吐了一口鲜血。
第47章 047(修订版)
孟西洲鼻息处泛着血腥, 他下午状况不太好,如今被霍羡喂了药,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中。
小院的木门还没漆好,应该是刚搬来三溪村没多久的事。
他下工回家, 正同工友闲聊, 倏地, 虎子戳了戳他胳膊,惊声道:“洲子哥, 那是不是你家啊?好像着火了……”
孟西洲顺着虎子的视线看到自家厨房上飘着的浓烟,瞳孔一抽,甩下身上负重的工具便紧着往家里赶。
待他把被火光困在角落里的妻子拎出来时, 她小脸皴黑,乌亮的眼底溢满潮气。
“阿洲……呜呜……”
未等他说出一句责备的话, 她踮着脚尖, 一把搂上他脖颈, 哭的梨花带雨。
这一下, 孟西洲是半分责备都说不出口了。他搂着她,轻柔的安抚着:“好了不哭了, 还好火势不大, 也没烧坏什么,下次做饭还是等我回来弄吧, 乖。”
沈青青有些委屈,她美眸润润的, 颊腮上挂着霞红, 看着分外惹人生怜。
她垂首,双手指尖对了对,小声嘟囔, “我不能一直什么都不会做呀,街坊邻居们都盯着我这个新妇呢……”
“那青青也不能拿命去做这些啊,这个灶台你又没用过,生不起来火很正常。”孟西洲眼底含笑,揉了揉她毛毛的发间,“你若出什么事,我还要不要活了。”
话音刚落,沈青青的小黑爪就抵上他唇瓣,“快呸呸呸,不许说这些晦气话,没有我,阿洲也好好的。”
孟西洲见妻子顶着小黑脸,在那吐着舌头,又一本正经的谈论生死之事,分外可爱。
他忍不住俯身吻上。
起先她还挣扎两下,渐渐地,细微的嘤咛断断续续,直到他吻的她身子有些发软,才堪堪停下。
“你……也不嫌脏啊。”她揪着他衣襟,见他唇瓣被蹭的发黑,糯糯道。
“有什么脏的,当初你救我时,你不也没嫌弃我脏么,你可是一寸寸的,都为我清理干净了。”他心无杂念的说着,抬袖为她蹭了蹭,却见她小脸泛起红晕,低声道:“你还不害臊,大白天的瞎说什么呢……”
孟西洲哈哈一笑,才明白自己讲竟有歧义,看她扭身要走,他拉住她腕子,宽慰着,“若真想学些什么,不如跟着街坊学些女红,做饭什么的还是交给我吧。”
他想着,一根针总不能难倒妻子吧。
然而当晚上,他看到妻子偷偷藏起来的手指上满是小针眼时,稍稍有些惆怅。
他心疼的抓过来,要放在手上检查,沈青青却突然抽回了手。
“没事的啦,也不疼,多学学就不会扎到自己了。”她柔柔一笑,乌亮的杏眼映着烛火的暖光,温软柔和,仿佛在反过来安慰他。
那一刻,孟西洲恍恍有种错觉,他觉得妻子可能是下凡失了修为的仙子,在为他一点点的学习人间琐事。
他知道的,妻子也许学得很慢,但一定会做的很好。
他可以等,余生很长。
他的青青会慢慢成长起来的,但无论她会不会做,他都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
“阿洲。”沈青青见他依旧紧蹙着眉头,浅浅一笑,突然直起身子,拿光洁的额头顶了顶他的下颌,像是一只在讨好的猫儿,糯糯的撒着娇,“别为我担心,我真的没事啦。”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青青……”
他张开手,要将她揽进怀里时,只揽到一怀空气。
孟西洲睁着眼,一时有些难以分开梦境与现实。
失神的望着头顶上熟悉的床幔,被湿润晕开的视线,渐渐扭曲起来。
意识到了这是现实后,他慌乱地选择再次闭上眼。
“爷,您可是醒了。”
守在一旁的李炎起身探来,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孟西洲。
如今他腿上的伤势已经让霍羡处理妥当,可这心里的伤,霍大夫除了能给他一些安眠的药剂,别的爱莫能助了。
李炎哽住,除了方才那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现在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
相识二十余年,面前这个浴血杀敌,身中数刀,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男人,方才从梦中惊醒,全身蜷缩着。
脆弱,是李炎脑海中唯一闪过的词。
昏迷之时,他口边还不断地唤着沈娘子的名字。
他听了,心揪到一处。
“青青在哪?”孟西洲木然的动了动唇,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字眼在发颤。
“在偏房,由娇云娇玉两人伺候着……梳洗一番。”李炎斟词酌句,生怕刺激到他。
“嗯,这件事你办的很好,青青素来喜欢洁净。”
他温声说着,语气意外平静,听得李炎眉头紧蹙。
青青往日在庆灵峰没那个条件,也要坚持每日用帕子擦净身子的事,他起初不太适应,只觉得冬日麻烦,到后来,她为了让他日日洁净身子,便用了些调皮的法子哄他。
想到那些,孟西洲的眼睛酸涩难当,太阳穴一阵抽痛。
“让她们小心伺候夫人,再选一套素净的衣服,给她换上,待她梳洗妥当,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爷……”
说不上为何,这句夫人听的李炎心头冒出一股酸涩。
沈娘子若是听到了,不知道会不会欢喜。
大抵是不会的吧。
李炎也不知道为何他会这么想。
“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孟西洲不再多言,他扭过身,侧躺下。
少时,听见木门阖动,李炎走了。
孟西洲望着里侧空荡荡的床面,知道已经回到了小宅。
这是桂兰园的主卧。
这是她曾经躺过的地方,躺在这儿还能闻见残留着的桂花香气。
淡淡的。
他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小米壳枕头,是她最喜欢的。
甚至去宜州,她都带着的。
他把枕头拽进怀里,冰凉的没有温度。
几只略鼓的小香囊出现在眼帘之中。素白色的,上面七扭八歪的绣着金桂。
他愣了一瞬,默然从前襟里取出那只被他藏在怀中深处的香囊。
这是青青在曲林送他的那只,上面的两朵金桂,明显绣的比她藏在枕头下面的好许多。
他轻出口气。
不由得想她到底是偷偷练了多少次,才绣出他手上的这只呢?
手中香囊里的香料已经被他取出,只留着沉香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