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把那几只香囊拿了过来。细微的脆响引起他的注意。
这里面不是香料,是纸。
他随手拆开一只香囊。
一小沓纸张工整叠好,上面写满了字。
他深吸口气,打开一卷。
隽秀有力的字,落入眼帘。
【阿洲受伤了,伤得很重。但我差点被他掐死,这笔账我先记下了,等以后他想起来了,搓衣板伺候】
【唉,他突然高烧不退,还在梦里喊了我的名字,今天是生病的孟西洲】
【阿洲,请你快点好起来吧】
【在院子里看到孟西洲练剑了,还挺帅的,就是头上有块秃了,好像是我之前不小心拽掉那块,哈哈,今天是秃头的孟西洲】
【李炎说他要带我去涠洲,开心啊】
他又拆开一个香囊。
【面上说不吃我做的点心,其实都馋哭了吧,今天是小心眼的孟西洲】
【一时冲动,我们滚床单了,今天是技术高超的孟西洲】
【今天被变.态绑架,孟西洲来救我了,今天是很帅的孟西洲】
【唉,今天去买衣服结果被人瞧不起了,他去买了很多衣服给我】
【今天是出手阔绰的孟西洲】
【他有时候也挺招人的】
【王婉儿看我眼神有些不太对劲,霍大夫真可怜,一定要把他们救出去】
【孟西洲让我一个走,为什么呢?他是不是喜欢我?】
【其实孟西洲除了脾气不好,人还是挺好的,他很善良,晚上打雷,他起来哄我了】
【今天是温柔的孟西洲】
……
他一张一张的看着,直到打开了最后一个香囊。
【回到汴京了,他会不会晚上来?】
【他来了,可是半夜又走了,也许是有事吧】
【我病了,好难受】
【好累,一年之约,我要坚持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来看看我,难道曲林的每日每夜都是假的吗?】
【孟西洲,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的病就会好了】
【原来你要成亲了,我就是个笑话】
【最后一次了沈青青,最后一个机会】
【咸菜死了】
【我要走了,至少这段感情,我问心无愧】
一张张的纸片散落在床上,孟西洲一张张的看,逐字逐句。
到最后他眼睛完全被泪糊住,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弓着身子坐在榻上,把自己缩成一团。他的脸埋在膝盖之间,浑身发颤的大口喘气。
一年的点点滴滴都被她记录下来,大多事他都记得,但还是第一次从沈青青的视角上看这些事,就像是跟着她重温了一遍这一年的喜怒哀乐。
所有的情绪被成倍的放大,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这些他从不在意的细枝末节变成了一根根刺,把他的心刺成了刺猬,每一次呼吸,都是极致的折磨。
他想起他们之前在宜州的每一晚。
她温柔乖巧的为自己更衣,梳发时,会讲起她又看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本子,又或是在宅子里听来了什么闲话,也许会对案情有所助益。
她总是很小心的同自己讲话,每次见到他时,总会娇柔柔的唤他一声“爷”。
偶尔捕捉到她深情的偷看着自己,秋水潋滟的眸色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剪影。
每每这般,他的心便会狂跳不止。
所以归京的那一夜,他去了桂兰园。
同曲林的每一晚一样,她在烛火旁安坐,静静地等着自己回去。
进去的那一瞬,沈青青唇角微微上扬,虽然她掩藏得很快,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想过,沈青青的心里不止有阿洲,也有他。
那夜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小袄,露出个恬静的笑,温顺的唤他“爷”。
他被很多人都这样称呼着,一天听上不下千八百遍,可只有她的这句,让他记挂在心里。
当时他就想,如果就这样,跟沈青青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日子应该也会相当和美顺遂。
他的脑海中,甚至渐渐开始幻想出同沈青青在一起,日日夜夜的点滴场景。
他本是要走的,却又不可控制的想要留在这里,他去沐浴,进来时,她已经将准备好的甜品放在桌子上了。
她说是晚上做的,多出的几份。
他尝了一口便知道,微甜的口味这一定是沈青青专门给他做的,因为之前他提过几次,自己不喜食甜。
她悄悄记住了他的喜好。
而沈青青自己,却是嗜甜如命。
但这种细微的暖意,很快就冷下去了。
他从不纠结于琐事。
之后,沈青青为他绞干头发,他觉得,是时候该走了。
听到她说去拿被褥的那一刹那,他的腿僵死在原地,彻底走不动了。
当熄灯躺下的那一瞬,他的眼前,却突然出现皇帝叔叔拿着母亲的画像,大声悲泣,厉声告诉他母亲一家,是因赵家而死的那个场景。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
五岁。
那一日,他被孟棠嬴推进了御花园的池塘中。
之后他发着高烧醒来,看到了平日威严清冷的皇帝陛下就坐在床榻边上,满脸焦急的攥着他的手。
昏沉中,他听着他温声叫自己的名字,又非常难过的唤着他“我儿”。
他生着病,喉咙干哑,什么都是不出口。
他问不出,皇叔是不是叫错了。
他听皇叔在耳边反反复复讲着母亲一家死去的事。
他只能慌乱无措的呜咽着,被迫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子思,你要记住,你同赵家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赵家一日不亡,你我父子便一日不得安宁!所以你要记得这份仇恨,不可忘。】
耳边充斥着的,只有仇恨。
少年的泪一次次淌湿枕头。
这一病,让他留在宫中半个多月,而往日那个慈爱的皇帝叔叔突然成了自己的生父。
孟西洲白日里被一众人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夜晚,父皇来探望他,一遍遍的问过他有没有记住母亲是如何死的。
他记住了。
洛家与赵家不共戴天。
他小声低泣,被厉声呵止。
父皇说,男人是不能轻易落泪的。
那一日后,他便将自己的脆弱,善良,温柔,将所有一切有可能阻止他复仇的情感深深掩埋。
他再也没落过泪,即便孤身倒在雪地中,濒死之时。
沈青青口中的阿洲,已经死在了乾元三年的盛夏。
孟西洲看到自己从儿时的记忆中惊醒,忽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他那夜骤然意识到,被他舍弃的“阿洲”,悄然间又回来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沈青青的存在。
她的温柔,注定会阻拦他复仇的脚步。
这么多年,他向着他与父皇的目标努力着,眼看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他绝不能允许自己失败。
他眸色渐渐冷下,做出了决定。
孟西洲快速起身,合衣离去,
可他对沈青青的心思不知何时已悄然生长,蔓延,嵌入血肉。
早就失控。
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脑袋里像是被人灌进沙子,沉甸甸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却又不能自控。
此时此刻,像是有人在后面擒着他的后颈,强压着他,让他浸入回忆的这滩冷水中。
脑海中画面一转。
记忆切回他收到“阿洲”纸条来见她的那一日。
此刻孟西洲像是个局外人,看着面前的两人碰了面。
沈青青大病未愈,身子单薄如纸,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她红着眼眶,站在他面前,那般羸弱,强压着咳嗽的冲动问:“孟西洲,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他看着她泪水滚落,心口隐隐作痛。
他想说不是,这一生,只有青青一人为妻。
可另外一头,他却冷冷回答她,“是,圣上赐婚。”
她问他愿不愿意。
那时她眸色中带着近乎祈求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差点就要动摇了。
可画面中的自己,还是毫不留情的击碎她的心。
“是的,我愿意。”
这一瞬,孟西洲慌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的对待她?!
看着她泪如雨下,他知道,这句压倒了她心头最后一根稻草。
孟西洲绝望的看向记忆中的沈青青。
他哭不出来,他只能承受着心口阵阵绞痛。
试图把自己从这噩梦中剥离。
可他不能,他听着自己冷言讥讽:“待我大婚后,把你塞进来做一房侍妾,如何?”
他毫不留情的给了她最后一击。
最后,他又用涠洲那一夜,彻底羞辱了她。
可是到最后,他却连哭都不让她哭。
他摁着她,强制擦干她的泪。
一幕幕的绝情彻底击溃了孟西洲,他无声的嘶吼,却又无法挣脱梦境的束缚。
他孟西洲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是他逼着沈青青绝望,决绝。
逼着她逃走,逼着她流落街头,最后被孟棠嬴那个混账抓走。
面前场景流转,孟西洲看到了太子私宅的那个凉亭。
不,不要!他不要看。
可他别无可选。
孟西洲听到孟棠嬴淡定自若的抛出那个问题。
“你的外室与秦小姐,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我选沈青青!
我选青青!
这一次,孟西洲毫不犹豫的喊出了沈青青的名字。
可他却发不出声,只听到他自己,冷静道:“我选秦小姐。”
不,不是的。
他压根就不喜欢那个秦家二娘子,甚至连她的画像都没正眼瞧过。要不然他不会认不出那是假的秦二娘子。
他会选秦二娘子,是因为他觉得沈青青是孟棠嬴的手下。
孟棠嬴做出这一局,必然是认为他会选沈青青。
一旦选了沈青青,那边意味着他承认沈青青同他的情意。如此,孟棠嬴更不会放过她的。
他没想过不要沈青青。
更未想过让她死。
真的。
自始至终,他只想让青青活下去。
即便从他当时的角度来看,沈青青同孟棠嬴是非比寻常的关系,他也舍不得让她死。
直到沈青青立在木栏上,眼底的释然与决绝。
让他认清楚,她从不是孟棠嬴安排的人,她不过是个被权势者掌控,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控制的提线木偶罢了。
是他的错。
是他糊涂了。
孟西洲几近绝望,他现在的状态不能哭,也不能动。
所有的悲痛被堆积在一处。
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只能看着沈青青同画面中的他再次诀别。
他看到殷红的血,从她的唇角淌出,听到她平静的说:“我不悔遇到阿洲,真的不。”
“但下辈子,我们还是别再遇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有人将他狠狠剖开,将腔子里的心反复碾压。
孟西洲再也受不住此刻的痛苦,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他泪如雨下,绝望的看着身边的纸条与香囊。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的不知道。除了恨自己,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去弥补这一切。
孟西洲失声大哭,极为痛苦的阖上双眼。
一闭眼,他便看到青青孤零零的躺在身前,病的奄奄一息,绝望的哭泣徘徊在耳边。
他全身蜷缩着,一拳一拳的猛砸向自己的心口。
一直守在外面的李炎,忽而听到屋内异动。
他冲进去时,孟西洲咳的前襟满是鲜血。
“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孟西洲早已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喃喃自语着,他再次猛地咳嗽起来,腔子里的五脏六腑,火辣辣的焚烧着。
李炎见他又开始咳血,赶忙道:“爷,您不能再这样了,霍大夫说您心肺郁结,不能太过悲恸,再说了夫人马上洗漱完毕,您就要这样去见夫人么?”
话音刚落,孟西洲没让李炎擦干血迹,就那样带着一身血,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回廊间隐隐约约传来女子悲痛欲绝的哭声,李炎长叹口气,知道那两个丫头怎么都是忍不住的,只得跟着孟西洲去了偏房。
孟西洲推开门,屋里冷气扑面,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从门口到内室短短的一段路,每一步都走的艰难无比。
绕过屏风,他看到了安睡在床榻上的沈青青。
他见过许多尸身,血肉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大都不堪瞩目。
而沈青青却不一样,她依旧美艳动人。
娇云娇玉给她画化了妆,遮盖住了被毒侵蚀的血脉,她颊腮泛红,仿佛只是在安睡一般。
可这一次,孟西洲却不敢看她。
“都退下吧,别吵到你们主子。”他轻声说着,好像话音稍大一点,就会把她吵醒般。
娇云、娇玉抬手抹了抹泪,相互搀扶的起了身。
离开时,娇玉见小公爷如此模样,犹豫片刻,终是没提到埋在院内桂花树下的木匣。
孟西洲缓缓走到榻边坐下,避开她的脸。
他轻轻拉起她的手,凉的似若屋外的冰天雪地。
这一刻,孟西洲终是认清这个血淋淋事实。
她是真的离开他了。
热泪一滴滴的滚下。
坠在她的手背上。
少时,孟西洲抱着身子开始发僵的沈青青,一步步的走回主室。
守在回廊里的娇云见状,眼眶瞬间又湿润了。
李炎站在一旁,低声道:“爷……”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夫人要安置了。”